第四章
周日下午,黃荊吃過午飯就出發去嘉禾中學了。
出門的時候,王槐英送她到家門前的小坡上,把手上布袋子給她,袋子裏放着一個鋁飯盒,裏面裝了晚飯。
自從黃荊上初中後,只要王槐英有時間,都會給她準備星期天晚上的飯。
冬天就不準備了,涼了不好吃。
第一次看見這個布袋子時,黃荊剛上初一,王槐英在這個小坡上把飯盒袋子遞給她。
“小女,雖然星期天晚上不在家,但還是可以吃家裏的飯哈,吃飽點。”
飯盒是王槐英從前用的,很久不用了,她翻出來,用開水燙過,又挂在桃樹枝上風幹水分,采用來盛飯。
袋子是她找了件舊衣服改的,綠白花紋,手縫包邊,還做了兩個寬邊帶子,方便提。
黃荊每每提着這個袋子,走在去嘉禾的路上,都覺得自己是被這個世界眷顧的。
有多少人能擁有這樣一個觸感細膩、簡約精致的手動袋子呢?
提着晚飯去學校的這段時間,好像全世界都沒有糾紛罪惡了,沒有煩人的同學和冷漠的老師,路旁的大樹和小花都沉默地守護着她,仿佛萬物都為她開道,目送她去上學。
黃荊走到常陵村後時,看到了背着書包坐在石碑旁邊的男生。
太陽光直直地灑在他背上,感覺快把他烤幹了,周邊偶爾有自行車和摩托車飛馳而過,卷起灰塵,在他面前繞。
黃荊走過去,從後面叫他,“植成喬?”
“嗯?”眼前的男生略帶驚訝地偏過頭,身子還是正朝着馬路邊的,顯得有些滑稽。
他穩穩當當地轉過來,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你來得好早。”
“你不是更早嗎?”黃荊反問他。
“我覺得你應該要三四點才去學校,但又怕你先走了。”
“幹嘛非得等我,我沒和你約好。”
沒有明确截止期的等待不是很難熬嗎?
“但你也沒說不行……”植成喬有些局促,“那我這樣等你,你會厭煩嗎?”
當然不會厭煩,只是有些惶恐。
他語氣這麽軟,她不心軟是假的。
黃荊沒有在除了王槐英之外的第二個人身上,感受過別人對自己情緒的關注和照顧。
“好像不會。”她鄭重地說,聲音清亮。
植成喬沒後話了,不知道該說什麽,笨拙呆板,笑逐顏開。
他想追問一句,所以以後能不能周五一起回家,周日一起上學——但又覺得有些過于急躁了。
“可以,”黃荊像是擁有讀心術,知道他在琢磨什麽,“下一個周五我們一起回家吧。”
植成喬站在烈日下,微微擡頭看了看天上的飄搖的光斑,第一次感覺到心髒在砰砰直跳,像是中了大獎、又像是獲得特許,恍惚間被幸運砸中了腦袋。
“走吧。”
去學校途中,要先經過柏油路,到學校附近才有一小段鋪泥土和砂石的小道。
路上,兩側的樹還算蔥郁,他們沿着路邊走着,踩着斑駁搖曳的樹影,并不覺得熱。
“你的手,還痛嗎?”植成喬醞釀了半天,才問出第一句話。
黃荊把手腕伸到他身前,他頓了下,放慢了步子。
“淤青早就退了,蜈蚣爬過的那道疤,現在也基本看不見了。”
“噢,那就好。”
旁邊沒有別人,黃荊想要問很多事情,解答心裏的困惑。
“你的姓氏很特別,但我沒聽說過你們村有姓這個的,問了我奶奶,她也說頂頂少見。”
植成喬垂了垂頭,在思索怎麽開口。
“你不想說可以不答,我不是逼問你。”黃荊見他猶豫,補充道。
“其實我不是随父姓,我爸姓張,水西塘的大姓就是張,我算是随母姓吧,但也不算,聽說她生下我就走了。”植成喬苦笑了下。
“走了?”黃荊不懂。
“我大伯說,我爸在外地務工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同廠的外地女人,然後兩人戀愛、搭夥過日子,沒結婚,後來懷上了我,不知道為什麽,兩人拖着一直沒去領證,後來他們回到水西塘,再後來生下了我。那個女人坐月子期間,他們兩個人都還待在水西塘,沒有出去務工,好像打算長久留在這裏了。但是,一天夜裏,那個女人毫無預兆地走了,帶着證件和一些不算值錢的東西,可能是因為家裏本來就沒有什麽值錢物件吧。”植成喬毫無波瀾地講着,像在講別的事。
“你的爺爺奶奶呢?”
“早就去世了,我沒見過。”植成喬側頭看她一眼,又轉回去看路,“聽說我爸很難過,不能接受那個女人不告而別,消沉了一段時間,把我寄送到大伯那裏了。後來,他一直在外面務工,人不怎麽回來,錢也越寄越少,大伯日子也過得艱難,一開始顧着親情照看我,後來也有心無力了,不忍心送我去全封閉學校,只叫我回自己家住,上三年級開始在小學食堂和宿舍吃住,星期六星期天去他們家吃幾頓飯。”
黃荊慢慢消化這些故事,問他:“那錢呢?你讀書的錢怎麽辦?”
“我從大伯家回自己家的那天,我爸回來了,幫着做了大掃除,給我留了一張卡,叫我保管好,要錢用就去鎮上的自助取款機取。那天他借了鄰居的自行車,帶我去鎮上買了很多幹脆面,和飲料,又辦了張新的銀行卡,教我取錢,告訴我六位數的密碼,又跟我說,如果忘了怎麽取,就去櫃臺排隊,或者找大廳的保安幫忙,但一定不能忘記密碼。”
黃荊不再問,一邊聽着,一邊緊緊握着手上的帶子。
“我當然不會忘記密碼,就是那天的日子,2007年6月21日。”
“2007年?”黃荊滿臉震驚,“你那時候幾歲?”
植成喬不用計算,脫口而出,“9歲。”
“別這麽吃驚,我雖然和你同級,但比你大一些。”
黃荊還在沉浸在震撼和驚訝的情緒中,遲遲沒有緩過來。
“九歲,能懂什麽呢?”她自言自語。
“九歲能懂很多了。你現在也就十四歲吧?懂得還少嗎?有多少這時候不應該懂的善惡,你不也都親眼見過了?”植成喬這時候表現得像個沉穩的大人了,言語铮铮。
黃荊也看着他,兩人對視的時候,誰也沒有什麽情緒,同樣沒有顧忌,好像是心流在交彙。
“你過得好辛苦,但沒關系,你還是好好地活下來了,以後也要好好活着。我也有事情可以跟你分享,但現在還不想說,周五吧。”
“好。”植成喬眼神亮起來,沒有因為剛剛的推心置腹而覺得傷懷。
“植成喬。”
“嗯?”
黃荊也想不明白自己忽然叫他是為什麽。
“你的名字真的很好聽,念起來好像會上瘾。”
植成喬又害羞地撓撓頭。
“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你,但現在不知道合不合适了,因為你剛剛太真誠了,而且又說了傷心事。”
“你問。不要顧忌我,我現在不覺得傷心,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我都十六歲了,感覺九歲過後的七年,比之前的九年還長,再有什麽情緒也都淡了。”
旁邊有一輛改裝過的摩托車飛馳而過,留下呼嘯的塵土和風。
兩人都捂住口鼻,等風平息下來,才繼續交流。
“那天,你為什麽沒有幫我?”黃荊停下來問他,好像很需要一個篤定的答案。
從她的肩膀看過去,遠處有一排小樹,種在路口,那些也是開着紫色小花的黃荊樹。
植成喬沒有直接回答,好像在醞釀措辭。
黃荊第一次見植成喬的時候,她被陳媛媛和吳佳妍拉去了四樓樓梯間。
那天也是周日,黃荊的校服沒幹,從家裏帶到宿舍之後,又晾上去曬了,雖然宿舍還有一套校服,但她來的路上已經穿了自己的常服,就沒換,不想多洗一套衣服。
不知道這個點戳中了那五個人的什麽興趣開關,徐子元一看見走進教室後門的黃荊,就開始吹口哨,然後五個人就從教室的不同角落圍過來,站在還在整理書包的黃荊旁邊。
黃荊一進教室就看見了,但一直強裝鎮定,以為只要她假裝看不見,那群人就不會靠近了。
然而事與願違。
胡旸走過來,一把扯走黃荊的書包和飯盒,摔在她桌子上。
徐子元怪聲怪氣地笑,問她穿得花裏胡哨是不是有什麽意圖?以為賣弄一下就能躲過我們?還是覺得我們會心軟?
黃荊穿着白色的短袖和黑色的褲子,袖口褲管都空蕩蕩的,再樸素不過的衣服,在肮髒的雙眼裏,也會變成蓄意的矯飾。
她不知道,剛剛自己把課本往外拿的時候,手臂舉起,內穿的背心從袖口露出來,徐子元看得眼睛發直。
他眯了眯眼眶,又咽了兩下口水,好像發現了新玩法。
他的惡意是沉默的,但有人的惡意尖銳刺耳。
陳媛媛發着怪異的尖笑走到她背後,指着她後脖子上的內衣帶子大笑,原本沒有人關注這一塊,現在五個人都盯着這一處,好像這是什麽禮物盒的包裝袋,等着人拆。
教室裏還有其他人還往這邊看,但馬上又收回了目光。
小鎮的集市上,周末也有許多攤子,黃荊開始出現少女發育跡象之後,王槐英隔段時間就會給她買回不同樣式的背心。
一天,那位眉眼帶笑的小販阿姨對年邁的老奶奶說,現在流行的三款女生背心,可以每一款都拿一件。
王槐英給她每樣都拿了兩件,又給她買了其它貼身衣物和襪子,回家的時候一并給她。
黃荊接過這些的時候,心裏特別溫暖。
但那天在教室裏,她心裏只有陣陣惡寒。
陳媛媛用手指在她脖子上輕點滑動,黃荊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反射性地伸手捂住了打結那處。
王力鵬不像陳媛媛那樣扭七扭八的,推了一把胡炀,示意他拽着她出教室。
他們原本想拉着她去四樓的空教室,但那天,三個空教室都鎖了,所以她就被拽去了四樓樓梯間。
她全程捂住後脖頸,內心翻湧起不好的預感。
被推着上樓梯的時候,黃荊一直掙紮,眼神也往四處看,希望出現一個能救她于水火的人。
但沒有人出現。
她被吳佳妍摁在樓梯的水泥扶手上,那上邊刷了粉色的油漆,已經脫落出很多空白區域。
她的脖子卡在冰涼的扶手上,看不見身後。
陳媛媛伸手就要去解她的內衣挂脖帶子。
黃荊那一刻生出莫大的力氣與勇氣,迅速掙紮着将雙手擰過去,左手中指關節被扶手的水泥面蹭破皮,冒着血點。
她照着肌肉記憶把繩子末端一拉,達成了死結。
平時洗澡的時候,她也看不到後面,但脫衣服的時候,只要按着習慣把繩子一拉,背心就滑下來了。
一樣的結,反方向一拉,活結就變成了死結。
或許命運還算眷顧她,在某些時刻也讓她如願。
然後她的手就被按在了背後,胡炀?徐子元?是誰按的她不知道,她輾轉于萬幸和悲怆的情緒中,短暫地失去清明。
但很快,清明的意識張着獠牙找上她。
王力鵬憤怒地歪着下巴,頂着腮幫子,用力的扯,撕不開那個結,污言穢語不絕于耳。
忽然,他盯着黃荊寬大的衣領,以及肩前嶙峋的鎖骨,想出新的主意。
他繞過她,往上走了兩個臺階,俯視着她的頭頂,跟吳佳妍說話。
“扯不開裏面的結,就扒外面的衣服吧?你去。”
吳佳妍沒動。
其餘四人聽了他這句話,紛紛露出驚懼的表情,從前再怎麽樣拿她消遣,也沒幹過這種事。
王力鵬看不得他們這樣猶猶豫豫的樣子,罵了句髒話,就要自己動手。
他扯住衣服的那瞬間,黃荊哭叫着出聲,喊着說不要,懇求、威脅的話反複說盡,死死攥着、縮着衣服。
徐子元站在後面有些猶豫,想幫她,但沒有立場。
黃荊是很少哭的,急了也忍着,怒了也憋着,他們反而因此入迷,更樂意招惹她,但他沒聽過她這樣凄厲可憐的哭聲。
說實話,他沒有非欺負她不可的理由,只是為了向王力鵬表明立場才跟着一起混,現在這副樣子,他也不忍心看。
黃荊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又或許是吳佳妍松了力氣,她解放雙手,死死地扒住扶手,壓住上衣領子,只求它不被扯下,又猛地跪坐在臺階上,壓住褲子。
王力鵬瞪了吳佳妍一眼,又像蹲下身繼續扯,被徐子元攔住。
“沒必要吧,鵬哥……”
王力鵬一把推開他,又眯着眼打量剩下四個人,啐了他們一臉。
“裝個屁啊你們,平時沒見你們憐香惜玉的,現在裝什麽?”
這是,黃荊看到三樓樓梯轉角處來了個男生,有些心不在焉,也是個失魂落魄的人。
她顧不上任何事了,涕泗橫流,緊縮着全身,嘶聲喊他,“同學!你……你能不能、幫幫我,把我帶走……下樓,我要回教室——去辦、公室……或者叫老師,求求你……”
她語速很快,咬字不太清晰了,聲音嘶啞,邊說邊倒抽氣。
那人循聲仰起頭,眼眶通紅,眼圈發黑,神思倦怠恍惚。
植成喬沒聽見黃荊喊什麽,只看到樓梯上烏泱泱的一群人,又看到四樓出口的門被鉸鏈鎖着。
他想:今天上不去天臺了。
他站了兩秒,轉身走了。
好像漏掉了什麽重要的信息,但他心裏被巨大的迷霧籠罩着,隔絕了許多意義,仿佛失去了将聲音轉化成信息的能力。
他渾渾噩噩地轉身,下了樓梯,目的地是初一的教學樓,但那棟樓只有三層,未必符合他的要求。
看見他的背影越來越遠,黃荊崩潰地垂頭哀鳴。
三樓有四個教室,但沒有人過來,仿佛黃荊的聲音被魔法屏障隔離,無人聽見,唯一一個看見的人也毫無反應地走了。
她死死握住領口,壓着衣服褲子,想跑,又沒有出口。
徐子元看見她哭得額頭都有些發紅,眉頭皺着,手心抓着衣服,手臂夠着扶手,像只離群的幼獸,他心裏很不是滋味。
“王力鵬!”徐子元氣急敗壞地遏制他,“過了!”
胡炀、陳媛媛和吳佳妍仍舊一言不發,不知道該幫誰說話。
三樓靠樓梯口的教室門前多了幾個學生,小心翼翼地朝這邊看來,徐子元看到了,順勢對王力鵬說,“人多了,不好看,差不多行了,別鬧出什麽事情來。”
王力鵬往下打量了下,還真有些個好事的拿着翻蓋手機對着這邊,心道确實該離開了。
但他還有些不甘心,不僅僅是看不順眼黃荊的桀骜不馴,更看不慣其他四個人的猶豫,心中氣憤難平,又用力拽了一把黃荊的衣領,将領口扯下半個肩膀,全然不停黃荊抗拒的尖叫聲,又朝旁邊吐了口唾沫。
“什麽東西,裝什麽清純,又裝什麽好心。”他把身邊的人都罵幹淨才停。
王力鵬一行人終于離開了四樓樓梯間,黃荊透過扶手盯着他們離開,徐子元在踏下三四樓之間最後一級臺階時,回頭深深地看了黃荊一樣,眼神裏意味不明。
黃荊看着他們消失在走廊轉角,徹底放松下來,大口深呼吸,拉直衣服,确認他們不會再回來,才洩力倚着扶手坐着。
她沒有再流淚,原本就是眼淚很少的人。
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把後脖子上的死結一點點摳開,知道手指頭發痛才成功解開,然後又系成活結。
哭久了,她的鼻子變得不通暢,于是在站在階梯上靠着牆站了一會兒。
天色漸漸陰沉下來,她沒回教室看時間,徑直下了一樓,走向宿舍,提着桶接了一桶冷水,然後洗頭洗澡,換了肩帶式內衣,又換了校服,才回到教室。
她進教室的時候低垂着頭,沒看任何人,坐在自己位置上吃帶來的晚飯。
那天,植成喬想做的事沒做成。
他走到初一教學樓的三樓,發現那裏的門也鎖着。
他呆呆地張望着,又想回到宿舍樓去算了,反正那裏的人他也不在乎,吓一下他們也無所謂。
走回宿舍的時候,他踩空了,掉到淺溝裏,沒什麽事,但擦到了膝蓋軟骨,痛覺刺醒了他。
路過的學生扶了他一把,問他有沒有事。
他說沒有,站在原地,不知道該去哪裏。
是不是天不許死期?他很疑惑。
那就先活着吧。
他擡頭看宿舍樓旁的香樟樹,樹葉密密麻麻,壓抑得很。
猛然間,旁邊同學地說話聲把他的意識拉回正軌,剛剛發生的一切飛速連接。
他想起剛剛的初二教學樓,四樓樓梯間,還有那個淚流滿面的女生,以及她旁邊幾個相貌不善的學生。
他的嘴唇莫名開始發抖,拔腿朝初二教學樓跑去,等他再回到那個樓梯間,樓頂的門依舊鎖着,但階梯上的學生已經不在。
他又回到一樓,路過一間間教室,吊着雙眼往裏看,每個班都看過了,沒見到那個女生的身影。
苦尋無果,他懊悔不已地下樓梯,在一二樓之間的階梯上看到了黃荊。
她換了衣服,低着頭走路,沒看到自己。
他不敢打招呼,隔着一段距離跟着她,看見她走進初二八班的教室。
……
路中間的車子過了一輛又一輛,植成喬沉默很久,嘆了一口氣,才開始講述。
“還是要說到我爸,剛好能接上。我爸後來離開家,就在外面飄蕩,沒錢了才工作,飽一頓饑一頓,醉一餐醒一餐。念初二之前的暑假,我想到要交學費了,就發信息給他,他為了給我掙學費,就又去上班了。聽我大伯後來說,他找了份賣保險的工作,好像有點感興趣,就做了一陣子,有一天晚上,他簽了個大單子,回群租房的路上,因為騎車不專心,撞上了十字路口迎面而來的大型貨車,撞得人渣鬼影都辨不清,多虧包裏有工作證,才被人家驗明身份。”
黃荊聽得走不動道,停在路邊。
植成喬也停下了。
“他賣保險的時候,也給自己買了一份意外險,算是不走運,又算是走運吧,保險公司賠了四十多萬。我不是第一時間知道這些事情的,有一個星期天,我大伯給我帶來兩個消息,一個是我爸死了,骨灰帶回來了;一個是我爸保險的受益人是我,但我未成年,是他去處理的,并且已經和保險公司的人協商了,錢得分一部分給他,因為他照顧了我将近九年。”
“我沒有意見,他确實照顧了我很久,也沒有苛待我的事情,如果他很發達,他可能會一直照顧我,只是他沒有發達,他也過得很窘迫。”
植成喬提過黃荊手上的飯盒,繼續說,“他可能真的很需要錢,帶着我去就近的保險公司簽了自願變更協議,然後又讓我把錢轉出一部分給他,轉了十萬整。”
“保單出險的過程很快,但是銀行那邊有點麻煩,因為我要重新辦一張屬于自己的卡,處理了一下之前那張卡結款注銷的事情,然後把出險的錢打到我的心卡裏,我又去櫃臺給大伯彙款,所以折騰了挺久。”
“那天弄完所有的事,我就被我大伯送回學校了。他走之後,我帶着那張卡,很迷茫,以前我也會想,萬一我爸回來了,日子怎麽過?這世界上最後一個關心我的人消失了,那天我忽然失去了很多希望和想法的根源,好像沒有由頭可以等誰了,也就不知道我的日子怎麽過了。我本來想帶着那張卡從初二的教學樓跳下去,結束這一切,後來發現門鎖了,就想換一棟樓,我當時聽到了你的呼救,但卻像個聾子,根本沒有理解意思,結果後來跳樓也沒成。我回過神,就跑回教學樓找你,但你不在那裏了,下樓的時候我又碰到你,發現你是八班的學生,但我不敢問你的名字。”
那天,植成喬還不知道黃荊的名字,但記住了這個人,并且從此開始關注她,又不敢靠得太近,因為自己在無意識的情況下當了冷血動物。
黃荊久久不語,這段路上她接受的信息太多,還沒能完全消化。
“繼續走吧。”她輕聲說。
“好。”
快到學校時,黃荊又喊他。
“植成喬,我不怪你,不是你的錯。”
他不說話。
“你要好好活着,要存着錢,以後想離開了,就可以離開這裏。還有,周五放學一起回家吧,如果你周末沒地方可以去,你就來我家,你幫我奶奶幹活的話,可以在我家吃飯。”
“我們一起幹淨自在地活着,遲早擺脫痛苦的人生。”植成喬說。
到了那一小段泥路,植成喬走在前面,讓黃荊跟着自己的腳印走。
“我在五班,二樓,”他說,“晚自習我也等你吧。”
“知道了。”
他送她到八班教室,把飯盒送到她桌子上,才離開。
走出八班的時候,他環視了一遍,和王力鵬四目相對,他漠然地看着這個笑得狡黠的學生,沒和他多廢一句話,先離開了。
有人見苦難而生同情,有人見苦難而起歹意,他沒功夫和這種人浪費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