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複仇曲三
香雪海裏的小院,對她來說如同皇宮一般富麗堂皇,她沒去過皇宮,但想應該大差不差,廊檐的彩繪震人心魄的美,有好些顏色在陽光底下泛着偏光,程家仆人介紹是用寶石研磨的。
地板是溫潤的紅木,光潔無比,走在上面能映出淺淡人影。簾帳是厚重的織錦緞,沒有一點刮花痕跡,鮮豔得就像是新裁的一樣。
院子中間有池,周圍泛冒白色熱氣,紅色鯉魚如絲緞一般在池裏悠游。
溫萦被領到東側廂房,屋內相當暖和,炭火裏還夾雜着荔枝的甜香,榻上鋪着柔軟毛毯,剛一坐下,侍女就端來一盆溫水和幹淨帕子。
鄭祈也跟着進來,他提的食盒裏只有一盅雞湯,看着平平無奇,既無松茸亦無人參,湯面無油相當清淡。“先墊補一下。”
她就喜歡這樣普通的,喝下一口便知自己想錯了,這是她喝到過最好喝的雞湯,周身都暖和起來,想再喝第二碗時被攔下。
須臾,侍女魚貫端菜進來,有松鼠桂魚、龍井蝦仁、酒釀蟹、櫻桃肉等,每道菜都是完整一份,很快堆滿整張案面。
溫萦連忙給鄭祈遞上碗筷,貴族宴會規矩她不清楚,但在讀書人家裏,從小教育粒粒皆辛苦,吃不完盤中餐可是要挨訓。“鄭阿兄,你也辛苦啦!”
她每道菜都給他夾上,在盤子裏精心擺放,布得像漂亮花田。這個功夫可是她從小作為準兒媳婦,伺候蕭伯母練就的。
要是兩個人吃不完,可就不能單怪她一人。
鄭祈心頭一暖,她總是事事都想到自己,病成這樣也首先為他夾菜。“你的真名叫什麽?”他誠摯問。
方才在湖岸邊,她明顯是看到有人出來才故意跌倒,之後他去拿菜,回頭見她站在遮風簾帳外探望。
她說過自己父母早逝,不得已在前夫家生活。蕭憫在她出生前,就已經考中進士當官,不大會和一個落魄的教書先生聯姻。
有相當一種可能,她父親生前也是當官的,因為犯了某種事導致家破人亡,她才被迫隐姓埋名,寄人籬下。
而在今天的賓客中,有知道她以前身份的人。如果她有難處,他可以幫她。這樣她将來也不用再受蕭椯要挾。
“差不多。”溫萦頓時覺得嘴裏的蝦仁很難吞下。
“什麽差不多?”他皺着眉頭問,放下筷子認真看着她。
“就和甄圓差不多…”她支支吾吾說。“這名字不是挺好記的?”
“我是想幫…”——“鄭阿兄,先吃菜罷,免得放涼了。”她又給他夾菜。
鄭祈看着她洗淨後蒼白的臉龐也不好再逼問,以後有的是時間,程家飯菜看起來不錯,只是糖放多了些,吃起來也和別家的糖不同,有一股古怪的回甘味,眼皮越來越重,困意上湧,眼前的人先一步睡下,他倒在旁邊。
路過的侍從見兩人都在榻上小憩,把門關上。
過了好一陣,屋內只有炭火的噼啪聲響,溫萦扯了扯鄭祈袖子沒有反應,伸肘撞到他胳膊也沒有反應,遂爬起來扒了他的衣服。
小院的茶水間外,兩名花臉伶人提着水壺靠牆壁閑聊,在等裏面的仆人燒水。
香雪海用火很小心,飯菜都是從程府做好,用車拉來的。
唯獨茶,需要現煮。
溫萦也是沖此而來,有茶的地方,必有八卦。“小哥,你們就是剛才表演螳螂的人吧?”
兩人見她穿着紅色織金圓領袍,外搭狐裘披風,容貌端方雅靓,立即端正身姿,态度恭謹,連聲應是。
“方才踩在高杆上真是驚險!”溫萦大肆誇贊。“我剛從外地履職回來,好久沒見過如此精湛的演出。”
“下午還有返場麽?我記得有一個叫绀珠的跳掌中舞特別好,今次怎麽沒見她來?”
兩人神色略微驚訝,相互對視,見溫萦一副懵懂,且年紀尚輕的模樣,可能真的不知其中原因。“小老爺有所不知,他們說绀珠長相犯忌諱,就不讓演了,之後在冬城的演出,她都坐在後臺照看道具。”
“但我在外地聽說,她不是一鳴驚人?”
“火是真的火,回到平康坊後,好多人捧大把錢請她演出,但沒演出幾次,她的搭檔小缇突然失蹤,她一氣之下就嫁給王郎,唉!”
“百戲樓的人也能随意消失?”
“其他人不行,但小缇可以,夜幕降臨他就是王,沒有他進不了的門,也沒有他翻不過的牆,班主管不了他,只能哄着。”
溫萦克制住情緒。“那他…是不是還懂得變臉?”
“石明好像有教他,他們倆私下關系特別好,是同鄉來着。”
她記得好像聽過這個名字,“石明是不是連環兇…”——“絕對不是!石明老實本分,從不與人結怨,表演時連兔子都舍不得傷害,絕不可能做出如此兇殘行徑。”對方立即打斷她的話。
“定是那蕭椯懷恨報複,抓他去頂罪。”
溫萦一驚。“蕭縣令事前認識他麽?”
“三年前我們到高家演出,蕭椯在宴會上喝醉酒,追出來一口咬定小缇和石明偷走他錦囊。”說到此,伶人眼神略有閃爍。“教坊司公公本就因為绀珠的事耿耿于懷,恨不得把他們三人打殺了,幸而宋狀元出來緩頰求情,最後發現錦囊就在蕭自己懷裏,別提場面有多難堪。”
“大司徒當時也在場,定是看出蕭椯沖動刻薄,才改選宋浩當狀元。”另一個伶人說。
溫萦暗想,椯為人向來謹慎,又愛惜顏面,如若不是确認再三,絕不會貿然追出去,結果被人用戲法塞回懷裏,害他當衆失面。
那個錦囊是她所繡,想到他要出遠門,小半年才回來,費了不少心思,出門時他興高采烈、鄭重其事挂在腰間,回來就不見戴了,後來她在書房裏翻出,上面有一道道口子,為此還郁結好些天。
原來蕭椯這麽早就和連環殺人犯結下梁子。
不出意外的話,小缇就是那個殺人犯,三年前他突然消失後回來,發現自己搭檔被人害死,報官不成就假借死遁躲藏,百戲樓做賊心虛做實他“死亡”這件事,他暗中查明绀珠死亡真相後,逐一報複。而石明就是小缇的同夥。
老鸨、護院、妓女、班主,王郎都是做假證的幫兇,客棧黑衣女、永寧坊裏正、山羊臉賭客、陸公公是妨害他實施報複的人。下一個會是誰?
殺害绀珠的兇手?
這個兇手絕對身份不低,以至于小缇遲遲未下手,但也不至于位高權重,不然完全有更好手段讓绀珠消失,而不是讓她的屍體被運往扶風縣衙封存。
難不成是高泉?他雖然官位高,但毫無勢力可言,在朝堂政敵頗多,必須步步為營,小心謹慎。如若是他的話,那小缇的目的已經得逞。
她同兩名伶人告別後,開始往回走。附近的綠萼林突然傳來争執聲。
“我丢什麽臉?姓宋的,是我爹看錯你,成日除了在太學教書,就是去大理寺當跑腿,只顧積攢自己清名。真到要用時,畏首畏尾,一點忙幫不上,也不想想沒了我爹,誰還會正眼瞧你?”那名紫衣女子氣憤之極說。
果然是高泉的女兒,溫萦想。她之前打聽過,高泉只有一個獨女叫高缡。
“高姐姐,皇上已經派執金吾負責調查,其他人就是想幫忙,也不好插手。”霍绡在旁邊勸說。
“好啦!”宋浩張望四周,臉色讪讪。“先回去。”語氣雖然溫和,手上勁兒卻使得很大,連帶霍绡把高缡往林子外拖。
“還書香門第呢,撒潑成這個樣子。”圍觀的程家仆人不禁冷諷。
“這個宋浩當個狀元,當得如此窩囊。”另一個仆人感慨。
“什麽狀元?還不是蕭椯太過心高氣傲,拒了魏家的婚事,大司徒故意拿醫館郎中的兒子膈應他。可是到頭來,蕭椯還是平步青雲,這個宋浩倒是成了尴尬人,至今連個官職都沒撈到。”
溫萦趁着他們聊天,悄然潛入程瞻之休息的房間。程瞻之吃了沾有蒙汗藥的琥珀核桃還沒醒,她拿出自己調的憶迷散酒給他灌下。如此一來,他醒來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只可惜對鄭祈沒用。他今日問她姓名是何意圖,是想要拿捏她麽?她必須得盡快學會針灸才行。
回到房間裏,鄭祈還沒有醒,門是關着的,應該沒有人進來過。她趕緊脫下外衣,輕手輕腳替鄭祈換上。先敬羅衣後敬人,這套衣服今天可是給她幫了大忙。
窗外陽光正好,投灑在鄭祈臉上,唇紅膚白,細如凝脂,美到不真切。這個皮膚是真實的麽?她替他整理圓領的時候想。
右側的領緣怎麽有些緊?她輕輕一拉,發現是自己跪在衣擺上,把領緣扯住了,好深一條紅痕。
這麽深的紅痕,這個人該不會…她觀察他的睫毛。
鄭祈以為自己已經被發現,慌忙坐起想解釋。他是感受到她溫熱的鼻息落在脖子上,酥酥癢癢才醒的,但感覺她俯在自己身前,不清楚她的意圖,即使後面脖子被勒住,也“不敢”動彈。
砰!他的額頭撞到她的嘴唇。門牙好痛,溫萦捂着嘴,驚惶看着他。鄭祈亦很驚惶看着她。“我會負責!”
外面走廊笑聲朗朗,蕭椯率先推開門進來,臉都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