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阿樹的女人決定去死 第 20 章 ☆、溺水

電話通信的原理,說白了就是聲波和電流之間的轉換。

所以,你聽到的聲音并不是真正的聲音,而是經過轉換之後的電流振動;但是,你得到的信息,卻是真正的信息。

一字不差,一字不漏。

“我想自殺。你能不能阻止我。”

程樹的聲音清晰,連細微的顫抖也聽得清清楚楚。

譚臨在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剎那,就完全失語。

這話聽上去着實詭異。

死亡面前,有人會因疾病求助,有人會因脅迫求救,怎麽會有人,健康又自由,乞求別人阻止自己自殺?

若是方路南知道了,一定會冷冷一笑,罵程樹一句“矯情”。

可今天,站在這裏的人是譚臨,聽到這句話的人,也是譚臨。

他知道,程樹是真得處在絕境。

就像當年,他站在學校的天臺邊,一只腳已經邁了出去。

夜晚的風極溫柔地拂在他的臉上,天臺下面,有人在打球,有人在跑步,操場上熙熙攘攘,那麽多人,他必死的決心裏,也藏了一點隐秘的希望。

如果,如果有人看這裏一眼就好了。

但是下一秒,他又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羞恥,痛恨自己的懦弱與無理取鬧。

“去死”這件事,有什麽特別的?你憑什麽覺得別人應該注意到你?你去死,就是希望別人注意到你嗎?

半個身子已經壓在死亡線上,他卻開始猶豫,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真得想死了。

那天,他就是被自己這樣一團複雜的情緒推下樓去的。

後來,譚臨想,如果那天有人,随便什麽人,在旁邊拉自己一把就好了。

然而沒人會對他的人生負責。

只是他,也只有他自己。

所以,那天晚上,當譚臨看到程樹站在客棧門口的欄杆上搖搖欲墜時,便拼命拉了她一把。現在,她又需要自己去拉她這一把。

她是克服了多大的恐懼、掙紮與羞恥心,才向自己發出求助信號。

在這一刻,譚臨強迫自己保持鎮定。他聽見聽筒裏傳來巨大的海浪聲。

“你在海邊?”

“嗯。”程樹的聲音被風浪打得支離破碎。

“哪裏?”

“北海,冠頭嶺。”

譚臨的心一沉。

北海,冠頭嶺。

他知道這個地方,就在北海市最西邊的半島,是看日落最好的地方。

那裏風浪極大,是海防要塞,不知道多少海寇喪命于此,屍骨無存。

他的心狠狠地揪了起來,就聽着聽筒裏,那海浪的聲音近了又遠了,近了又遠了,也和他的心一起,一下又一下地用力拍打在礁石上。

“我來了。”他說,“等我。”

電話斷了。

海枯石爛的海蝕岩旁,程樹将手機扔到了遠遠的沙灘上。

她一步一步地往大海的深處走去,任由海浪吞沒她的腹、她的胸、她的脖子、她的眼睛。

然後,她的最後一根頭發也在海面上消失了。

海浪狂嘯着沖向礁石,發出亘古的怒吼聲。

海面一片深黑。沒有人影。

除了岸上的一雙鞋子和一只手機。

什麽也沒有。

電話斷了的時候,譚臨剛出機場。他來不及打車去火車站換乘動車,直接用手機叫了一輛順風車。

頁面跳了又跳,他根本沒在意價格,直接發布消息。

沒過多久就有人接單,司機的電話打了過來。

“喂,要坐車去北海是吧?”是個帶着方言口音的中年男子。

“嗯。”譚臨擡頭看了一眼位置,“我在出發大廳5號口。”

“是這個樣子的。”那人解釋道,“你這個時間段去北海是要加錢的,因為我空車往返,就帶你一個人,過去不劃算。”

“要加多少錢?”

“我給你650。”

三百公裏的路程,這個人要價650。

那人見譚臨不說話,又道:“現在過去都這樣的,有些人還要貴哩,我這個價格還算好的……”

譚臨看了一眼手表,管不了那麽多了,直接打斷他:“好,可以。”

“哎,好嘞!”那人說,“我這就來啊!”

沒過多久,一輛黑色大衆停在譚臨身前。

譚臨上了車,司機是個圓臉的中年男人,啤酒肚卡在狹窄的駕駛室裏,一臉無害的樣子。

他朝譚臨打了個招呼,邊發動車子邊說:“帥哥啊,還有一個事情我要和你說一聲。”

“嗯?”

“那個,過收費站口子的時候,那個過境費,也是要你自己來出的啊。”

“……”譚臨知道今天自己必定是要被這個人狠狠宰一刀了,可是他也懶得多費口舌,“可以,麻煩師傅你開得快一點,我有急事。”

“好嘞!”司機也是很久未見這樣的爽快人。

在這塊兒做生意的人,無論是滴滴車司機還是出租車司機,大家都講好了,去北海的游客都是按人頭收費,四五百塊錢不等,不壓價可提價。

一般來說,第一次聽到這個價格,游客多半會把電話挂了,等多問了幾個司機,發現所有的價格都一樣,才會認栽,随便找一個司機走。

像譚臨這樣自己說什麽價格都欣然接受的游客,倒是少見得很。

司機從後視鏡裏看了譚臨一眼:“帥哥,我這個車子是把你送到北海火車站的哦。”

“北海火車站?”譚臨一皺眉,“可以送到冠頭嶺嗎?”

“冠頭嶺?”司機吓了一跳,“這黑燈瞎火的,帥哥你去冠頭嶺作什麽啊?日落早沒了,日出也要等到明早才有啊。”

“我去找人。”

“找人?”司機後頸一寒。

冠頭嶺那樣險的地方,平時也就是游客去,這人還能去那種地方找什麽人?莫不是見鬼了?

此時,車剛剛駛離機場。這裏離城市遠,公路邊皆是僻靜地兒。

司機頭皮發麻,讪笑道:“帥哥,冠頭嶺我送不了……”

“為什麽?”

“那地方太遠了,不劃算……”司機沒說實話。

“我加錢。”

“這不是錢的問……”

譚臨直接開口:“20。”

“哎呀,帥哥,我說了,這真不是……”

“50。”見司機依然在猶豫,譚臨抿了抿唇,繼續加價,“100。”

司機不說話了。

一百塊,是從南寧機場來回一趟南寧市區賺的錢。

司機心裏掙紮,天平已然傾了。

他又往後視鏡裏看了一眼。譚臨坐在後座的陰影裏,只露出了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安靜而平穩地看着他,沉默着,什麽聲音都不發出。

司機知道這已經是對方的底線,再下去他就什麽也得不到。他從事這行久了,知道危險比賺錢的機會更加得之不易,咬了咬牙道:“好吧。”

車駛上高速路。

車裏一片寂靜,車窗外也全是寂靜的田地。廣西靠南,就算在夜晚,譚臨也能感受到那種一望無際的茂盛綠色,蓬勃地生長在漫天漫地。

一路向南開。離南寧越遠,離北海越近,山地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平原。

晚上十一點,車子終于到達了冠頭嶺。司機開到冠頭嶺下的十字路口就不願意再往前了:“帥哥,裏頭的路難開,我就不進去了。這樣,我就多收你50,可以噢?”

“嗯。”譚臨付錢下車。

前面是一條長長的上坡,通向冠頭嶺的嶺頂。向左是一條窄小的鄉路,路口歪着一根電線杆,路兩旁瘋長着高高的野草。向右也是一條小路,只是路邊立着許多的平房。

他從未來過這裏,一時間搞不清楚方向。

現在已是深夜,路邊的店全都打烊了,沒有可以聞路的人。周圍一片漆黑,今晚又沒有月光,什麽都看不清。

譚臨在黑暗中屏息閉眼,希望自己能聽什麽。

一切都很安靜。他只聽見有隐隐約約的海浪聲,自遠方傳來。

他睜開眼睛,往左邊的鄉路上走去。

一路上,暗夜裏的黑影如同鬼魅,跳躍在路邊的田埂間。譚臨什麽都沒有想,自從出了機場,他的整個腦子就空了。

阮穎、陳北及、甚至父親都已經被他從腦中驅逐了出去,他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找到一個人,在一切都還來得及之前,找到她。

越往前走,海浪聲越近了。

海浪聲沖擊着他的大腦,他莫名想起那年天臺上,他腳踏出去的前一刻,心裏還在想自己的母親。

那時候他想,她依然那麽漂亮嗎?如果她知道了自己兒子死去的消息,會十分難過嗎?她會怨恨自己,這麽多年都沒有來看他一眼嗎?

後來他跳了下去。

奇怪的是,醒來之後,他對母親的記憶越來越模糊了。

那場撞擊似乎損傷了他某一部分大腦,他對母親的真實記憶開始慢慢與夢境結合,越來越淡,越來越淡。

再後來,記憶裏的母親便和夢裏一樣,頂着一張覆蓋着塗鴉線條的臉,在自己十歲之前的生活裏走來走去。

父親沒有留下母親的任何照片,心理醫生也無法讓他想起母親的臉,母親在生活裏的痕跡越來越淺。

譚臨一開始無法釋懷。後來他卻覺得,這樣也挺好。

他的腳步不由地加快了一點。

母親和父親都不在了,誰都離開了。那時候他無法挽留住母親,現在,他卻可以挽留住這個陌生的女人。

盡管他們對彼此一無所知。

行至沙灘,他往遠處打亮手電筒——

海邊空無一人。

只有一雙鞋,和一只手機,孤零零地躺在岸邊。

譚臨的腦子裏“轟”地一聲響。

他不去想程樹到底怎樣了、也不敢想——或者說他已經失去了思考能力,只知道瘋了一般往前奔,奔到海邊,奔到那雙鞋子和那只手機旁。

夜來漲潮,海水已經快要浸濕那只手機。距離他與程樹的上一個電話已經過去了三個多小時,他幾乎能想到挂斷電話的程樹會是怎樣。

絕望、掙紮、窒息。

她有那麽強的求生欲,她不會去輕易尋死的。

譚臨在心裏拼命對自己這樣說。

他的手指深深嵌入腳下的沙子,慢慢抓起一把,又盡數從指縫流光。

手電筒暗了。

夜晚的冠頭嶺陰冷暗沉。風大浪急,四下裏只有海浪拍擊礁石的聲音,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雲層厚密。沒有月光,也沒有漁火。

“程樹————”

譚臨突然發了狠,快速站起身,沖四處大喊。

“程樹——程樹——”

一千遍一萬遍,像是她的名字已經在心頭烙印很久,如今終于有機會大聲說出口。

“程樹!”

就像是電影裏最後一個慢鏡頭,一塊礁石後面,有一個身影用力地、緩慢地從蔓延的海水中爬了出來。

四下裏無光,可譚臨莫名地覺得,有一束光照了過來。

就像是那天在龍脊梯田的金佛頂上,從雲層中流瀉下的一點陽光。

像是上帝的一點饋贈。

譚臨覺得喉頭發緊,幾乎哽咽了一下。

那人翻了一個身,用力地躺倒在沙灘上。

譚臨踩着粗粝的石頭,飛快地跑到她身邊。

女人躺在那裏,一半身體還停留在礁石上。她的頭發濕漉漉的,裙角濕漉漉的,渾身都是濕漉漉的,只有睜開的一雙眼睛幹淨,在沒有月光的夜裏閃着微光。

像是有什麽不一樣了。他從未見過女人這個樣子。

女人疲憊地笑了笑,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譚臨。”她的聲音仿若海浪,“你終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