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亮的時候,譚臨才昏昏沉沉地睡過去。過了一個小時,迷迷糊糊之間,他又被樓下的嬉鬧聲吵醒。
他翻了個身,目光觸及窗邊書桌上一只捂着耳朵的鐵質猴子,慢慢清醒過來。
那只猴子是父親出差回來給他帶的禮物,是用來壓書的。
那次汪斯元也得到了禮物,那是一雙他們都肖想很久的足球鞋。
那時候譚臨覺得極不公平。
他是父親的親生兒子,卻只能得到一只沒有任何用處的鐵猴子——反觀汪斯元,他有自己親生母親的愛,也有來自自己父親的愛。
譚臨承認,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是嫉妒汪斯元的。
然而,現在,一切卻突兀地變了。
父親沒有任何征兆地走了。原來他在很多年前就留下了遺囑,将自己那一部分非夫妻雙方共有的財産,全部給了自己。
除了家裏那張存折上的十幾萬,這些年,汪明霞沒有在這段婚姻裏得到更多的東西。
她自己當然也攢着私房錢——總共十五萬,與譚臨得到的八十萬存款外加一套房子來比,不值一提。
這就是為什麽她拼了命地想從醫院那裏索得二十萬的賠償。除了這套共有的房子,譚臨的父親沒有給她留下更多的東西。那麽她就要抓住最後的機會,将最後的利益都攫取幹淨。
畢竟,汪斯元需要這筆錢。
譚臨在床上胡思亂想着,突然很羨慕汪斯元。
他還在英國,朋友圈裏挂滿各式各樣的異國照片。他什麽都不知道,也不用知道,因為在他身後,他的媽媽正殚精竭力,為幾近山窮水盡的他們謀求最後的出路。
譚臨想象了半天,也想不出這種無憂無慮的感覺到底是怎樣的。
應該是很幸福的吧。
而眼下,汪明霞應該是真得急了。昨晚,她見自己主動提起這件事,索性開誠布公,直截了當提出分錢的要求。譚臨沒有馬上答應,只是說自己還要考慮一下,畢竟一百萬不是一筆小數目。
昨晚後來他給方路南打電話,對方一聽這件事就炸了:“你真得打算把錢分給他們?!”
“應該吧。”
“一百萬啊!譚臨!一百萬!”方路南吼道,“你腦子給我清醒一點好不好!你以為自己在做慈善麽!我又不是不認識你那個姓汪的小鬼,還有你這個阿姨,人精得要死!你以為他們會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你以為你爸為什麽要瞞着他們,把錢都給你?”
譚臨沉默着。
“吶,這樣子吧。”方路南的語氣軟了些,話鋒一轉,“你把你爸給你留的那套房子也賣了,然後把所有的錢投到我公司裏,做我公司的股東!現在房地産行情好得不得了,我向你保證,就過三年,你這些錢包準能翻好幾番——到時候什麽別墅買不來!你要投到你弟弟身上?下輩子都回不了本吧!”
“她畢竟照顧了我這麽多年。”譚臨說。
“……行!行嘞!行!”好半天,方路南才憋出幾個字來,“那你盡管給他吧!到時候你沒錢了,盡管來兄弟這兒啊,絕對給你在工地上留個活兒幹幹!”
他“啪”就挂了電話。
然後譚臨就一直失眠到天明。
他躺在床上想着,突然覺得口有些渴,起身去廚房倒口水喝。
進了廚房,他沒想到汪明霞已經起床,正在廚房裏忙活了。他能看到她眼睛微腫,眼角滿是深深的淚痕。
汪明霞擡頭,沖他努力笑了一下:“小臨,這麽早就起來了啊。”
“嗯。”譚臨點點頭,“汪阿姨,你不多休息一下。”
“哎,沒事。”汪明霞擺擺手,“前段日子都是你在忙你爸的事,我倒成了一個廢人,天天癱着什麽都不想做。今天你出遠門回來了,我正好給你做個早飯。你也很久沒有吃頓正經飯了。”
譚臨愣了愣,過了一會兒才道:“好,辛苦你了,汪阿姨。”
“沒事。”汪明霞說,“你趕緊回去補個覺吧,昨天路上也累了。”
“嗯。”
譚臨應了聲,走回自己的房間。
窗外晨曦微露,透過薄薄的紗窗布,正落到書桌上那個落滿灰塵的壓書猴子上。
看着捂着耳朵的猴子,譚臨的腳步頓了頓。他突然想到,當年父親是怎麽向他介紹這只猴子的。
父親說,這只猴子捂着耳朵,叫做,“非禮勿聽”。
那個時候他沒學過論語,但懵懵懂懂地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非禮勿聽。
這就是父親想告訴他的東西嗎?
他擰着門把手沒放,在原地躊躇了幾秒鐘,像是下了什麽決心,正打算又開門出去——
“嗡——嗡——嗡——”
床頭櫃上的手機驀地開始震動。
譚臨以為是方路南打來的電話。沒想到拿起手機,屏幕上亮着的竟然又是那個0773開頭的電話號碼。
現在是早晨六點半。他心下一沉,接起電話。
“喂?”
“喂!阿臨!”那頭的胡一民神經兮兮地叫了一聲,“出大事了!”
“怎麽了?”
“今天早上程樹接到了一個電話,把我整個人都給吓懵了!”胡一民心有餘悸,“那啥,那啥……”
“什麽。”相比起胡一民的慌亂,譚臨顯得比較平靜。
胡一民長長吸了一口氣,才壓低聲音飛快說道:“程樹在外頭啊,似乎惹上了什麽黑社會!今天早上我聽到她接到了一個電話,那邊好像說什麽,說什麽程樹欠了自己兒子幾十萬塊錢,如果不盡早還,就要來把她的手剁了!”
譚臨擡頭,書桌前的陽光已經越漫越滿。他靠到一旁的牆上,只覺得一切都是那麽的不真實。
他問:“她怎麽會欠這麽多錢。”
“不知道啊!”胡一民頓了頓,語氣焦慮,“阿臨啊,我和你說,不是我不想幫你,只是大家出來,混口飯吃都不容易,我好不容易在這裏開了林下,實在不想……”
他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他不想程樹繼續呆在自己那裏,因為怕她惹來麻煩。
自保之心人人都有,譚臨理解。
“我明白。”他說,“我會盡快回去的。麻煩你了。”
“哎!好!”胡一民似是輕松一口氣。
“還有,”譚臨頓了頓,“如果那邊的人再打過來,你就和他們說,錢會盡快還的。她那邊……你就說是我說的。”
“啊?”胡一民懵了一下,“誰還啊?”
“我。”
“……”那邊愣了好一會兒,“阿臨啊……你……哎……好。”
這回,胡一民答應得沒有那麽爽快了。他的語氣裏明顯帶着憂慮,依依不舍地挂了電話。
電話挂斷後,譚臨靠在牆上愣了好一會兒。
随後,他打開房門,和汪明霞打了聲招呼,頭也不回地出了家門。
*
方路南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
窗外的陽光射進來,極其刺眼。身旁的女人伸過裸.露的胳膊,推了他一把。
“吵死了,快去接電話呀你。”
方路南“嗯”了一聲,眯着眼睛緩了一陣才接起電話。
“喂?路南哥?”電話那頭是他派去外地查譚臨母親的人,“我查到譚哥他媽媽的下落了!”
“是什麽。”方路南沙啞着嗓子,還沒完全清醒。
那人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擾了方路南的清夢,只自顧自地興奮道:“我前兩天不時沒轍了麽,譚哥的外公外婆還有大姨好多年前就沒了,鄰居也不知道他媽去了哪裏。結果你猜怎麽着?我昨晚住到一家小旅館裏,竟然正好就是他小姨婆二兒子的小舅子開的……”
方路南揉了揉眼窩,打斷他:“快說重點。”
“噢,好嘞。”那人頓了頓,繼續道,“這個小舅子說,譚哥他媽回來之後,沒在這裏呆多久,就嫁到隔壁縣裏去了!因為是給別人做後媽,親戚又少,也沒太聲張,所以沒多少人知道!”
方路南皺眉:“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那很早咧……”那人算了算,“是九幾年末……噢不!到世紀初了,是零幾年的事了!”
“到底零幾?!”方路南唬着嗓子罵道。
“……02!是02!”
被他一吼,那人終于算出來了。
譚臨是千禧年搬到平溪縣的。也就是說,兩年之後,他的母親便改嫁他人,與譚臨徹底斷了聯系。
方路南細細算着,長長地嘆了口氣。
一個女人,到底是有多狠心,才會這樣從自己的孩子身邊拼命逃開,不留一點痕跡?
“查得不錯。”方路南象征性地表揚了一句,準備挂電話,“你繼續查他媽現在在哪裏,回來我給你放長假。”
“哎!路南哥!”那人連忙叫住他,“我已經查到了!”
方路南:“……他媽的,你說話一口氣給我說完行嗎?”
“我這不是激動嘛。”那人也不生氣,呵呵笑道,“我昨晚一聽這消息,就趕到鄰縣來了。沒想到啊,譚哥他媽嫁的人那麽有名,我靠哥們兒的關系随便問了幾個有頭有臉的人,馬上就問出來了。”
“誰?”
“嘿!還別說,這還是個熟人!”
方路南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我認識?”
“你當然認識啊,路南哥!”那人道,“譚哥他媽後來嫁的,就是那個死硬死硬的杜、正、國!”
方路南徹底愣在原地。
作者有話要說: 命運開始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