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無生機
只是很快,腦海中的這個念頭又如潮水退去。
容與是天界儲君,她若真的就此毫無準備地動手,又真的打得過他嗎?何況身為天界儲君,即便是身邊沒帶侍從,又焉知暗處沒有人?
裴姝未垂眸,遮盡眼底情緒:“太子殿下駕臨霜華宮實乃下仙之幸,怎是驚吓?只是還請殿下恕下仙未能遠迎之罪。”
容與滿心的愉悅都在裴姝未的疏離之中消弭,“不必這般多禮。”他伸手要扶起她,“你若不棄,亦可喚我予之。”
太子容與,表字予之。
裴姝未卻是退後一步避開了容與的手便要開口拒絕,然而容與又是何等敏銳的性子,當即便又在裴姝未拒絕之前轉了話頭:“實則我今日前來也是有一事想請仙友幫幫我。”
“殿下請講。”裴姝未道。
她能幫天界儲君什麽?
“仙友可還記得昨日裏碧瑤宮中的那團魔氣?”裴姝未雖是仍執着喚容與殿下,但到底拒絕的話沒說出口,容與眉宇間隐隐浮現松快的笑意。
“自是記得。”
怎會不記得,正是那日裏的黑霧讓她數千載之後又見着了這面她以為早魂飛魄散了的容顏。
少年似是有些窘迫,斟酌片刻後卻到底是開了口:“我想請仙友不要把昨日我們在碧瑤宮中見過魔氣之事與旁人說起。”
容與身為天界儲君卻讓她不要把魔氣之事說出去?
裴姝未看向他。
容與早知自己這般請求會很是讓人驚詫,他立即解釋道:“我并非是想包庇邪祟妖魔作亂,只是還另有打算。”
容與滿目真摯,甚至沒有半分隐瞞,俨然不像是顧寒覺那般多疑的性子,裴姝未眸光微微一閃,問道:“殿下坦白如此,就不怕我趁機威脅嗎?”
“我相信你不會。”容與毫不遲疑地肯定道。
他相信她,哪怕沒了記憶,可卻也像是印刻進了骨子裏的本能。
裴姝未長長的眼睫之下是幾不可見的譏諷之意,相信她?他竟然說相信她,她又問,“殿下一向……這般輕信于人?”
容與像是明白裴姝未心中所想一般,笑着看向她:“我明白我方才所言于仙友而言很是冒昧,仙友也說過我們此前并不相識,但這的确是我最本心的想法。”
他凝視着她,複又道,“我相信仙友不會,也總覺得我與你曾經該是相識的,所以才會這般相信你不會。”
“可我們的确并不相識,許是我似殿下某位故人,殿下記錯了罷了。”裴姝未避開容與的目光。
沒了記憶真的會讓人連性子都變了嗎?
還是說他不過是又在騙她?
只是若真是騙,他又還能從她身上圖謀什麽呢?
如今他心儀之人在側,紅袖添香,阿奚也早已魂飛魄散,再不是他和瑤宓成婚的阻礙。
還是說這次他要的是她的命?
如今她也唯有這條命足以給他圖謀了,可若他真的要她性命,以他如今之能,完全可以直接殺了她。
“不,不是記錯。”容與卻是搖頭,“倘若我只是錯認仙友為旁人,便不會……”
猶豫片刻,他到底是沒把自己會因她的疏離而難受說出口,她連他們相識都不願承認,他若連此刻都不收斂着些自己的性子,于她而言又是何等輕浮?故而他轉而道,“便不會分明覺得記憶之中的仙友不該是這樣的性子,卻又對如今的你這樣熟悉。”
“殿下這是何意?”裴姝未端起酒盞的手微頓。
容與前所未有的認真道,“我總覺得你該是朝氣肆意的,而不該是如今的對何人都以禮相待,卻也了無生機。”
裴姝未神色不明地道,“了無生機?”
她無聲冷笑,眼底深處的冷意漸漸漫了出來,唯獨聲音之中是一成不變的平靜:“那依殿下之見,如何方才算得是生機勃勃、朝氣肆意呢?”
裴姝未的話一開口,容與卻是驟然愣住了。
他沒有記憶,根本不記得過往的歷劫經歷,只是分明天界之中如她一般性情清冷的仙子不少,他卻下意識地覺得裴姝未不該是這樣,甚至見着這般模樣的她,他心間隐隐酸脹難熬,但她問他什麽算是朝氣肆意,他卻回答不上。
正在容與愣怔的時刻,裴姝未卻忽然笑了。
她問:“是這樣嗎?”
容與擡頭看去。
與這兩日以來所見的清冷淡漠不同,眼前人笑着,眼角眉梢都是滿得快要溢出來的嫣然空靈,恍若未經世事的少女,眼中似有漫天星辰灑落。
“阿未。”剎那間,容與一聲輕喚近乎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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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姝未你竟然在走神?!”太白金星很是震驚地緊盯着裴姝未,似是要生生從她臉上看出個窟窿來,“來來來,跟老夫說說你在想什麽,竟然都想入了神!”
能讓裴姝未想入神的事情他倒是還沒見過!
裴姝未又下一子,棋盤上的黑子已是盡數被白子所包圍,“沒想什麽。”
她撚着指尖黑子,“你方才說太子殿下下凡歷劫數千年,最近這些時日才回到天界?”
太白金星很是清楚裴姝未不願開口之事,任是何人也撬不開她的嘴,因此他雖是好奇,卻也沒有繼續追問,“是啊,這是天界人盡皆知之事,你竟是不知嗎?”
裴姝未倒不是不知,畢竟先前渡意已是在她面前念叨過一次了,只是她不能确定罷了,她意有所指地道:“倒也不是不知,不過是有些驚訝罷了,渡劫竟是渡了幾千載。”
“驚訝什麽?”太白又落下一子,這一子落下便徹徹底底地将滿盤黑子逼入了絕境。
他看着滿盤殘局,這可不是裴姝未平日裏的狀态,又想到裴姝未竟然奇奇怪怪地出神,還接了他說起太子殿下的話頭,他忽而便靈機一動,“不是吧?小姝未,你不會是看上了太子殿下吧?”
裴姝未并不驚訝太白會這樣想:“倘若我說是呢?”
“咳、咳——”太白金星正端起一口茶飲下就被嗆到了,他不過是随口一說而已,沒想到裴姝未真的應了。
他也顧不得手中茶了,擱下茶盞便看向對面的裴姝未,卻見她只是眉目淡然地凝視着棋局,他試探着道,“你來真的還是只是說着逗老夫呢?”
“你覺得呢?”裴姝未問。
“我覺得?”太白額頭直跳,“我覺得什麽我覺得!”
“自然是你覺得我是不是認真的。”裴姝未繞着太白金星的話頭道。
太白覺得自己又快被裴姝未氣死了,“我覺得你生來就是克老夫的!老夫是遭了什麽孽才會和你交好啊!”
裴姝未揮手給太白手邊茶盞滿上了茶水,“仙上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個鬼!”太白氣得跳了起來,裴姝未倒是不說這句稍安勿躁還好點,“我可跟你說,太子殿下可不是我給你尋的那些個小郎君,能讓你随意丢棄!”
“我卻也沒如此想。”裴姝未不緊不慢地解釋道。
太白扶額圍着裴姝未繞了一周後又坐了下來,“那你是認真的,想和太子殿下成婚?”
裴姝未含糊應了後道:“所以來跟你打探打探太子殿下的消息。”
她認識的所有天界神仙之中,唯有太白身為玉帝近臣,最能接觸到有關容與渡劫的消息,“不知傳聞中太子殿下在凡間的道侶殺他證道又是真是假?”
太白也看不出裴姝未到底意欲何為,畢竟要說她真的對太子殿下起了心思,可她提及太子殿下時眼裏卻未有哪怕一絲一毫的情誼,只是一如既往的冷冷清清。
但思忖片刻,他到底是道,“此事我聽陛下提起過,太子殿下在凡間時的确是被道侶一劍證道了。”
“那位道侶呢?”裴姝未又問。
“魂飛魄散了。”太白言簡意赅地解釋了一遍來龍去脈。
裴姝未摹挲着指尖肌膚,太白所言與渡意告訴她的幾乎沒有任何差別。
太白道,“太子殿下雖是對玄音天女無意,但畢竟帝後娘娘屬意玄音天女為太子妃,阿未,你若是真生了心思,只怕這條路不好走……”
太白還欲語重心長地勸誡裴姝未慎重,可卻忽然聽得對面之人道:“你放心,我不過是說說而已。”
太白到了喉間的勸誡陡然卡住,“……等等,你說什麽?”
“我說我不過是說說而已。”裴姝未如是道。
這次,太白真的是被裴姝未氣得直接出走。
裴姝未沒攔太白,只是放下黑子後擡手便拂落了滿盤殘局,黑子氣數已盡,再下也不過是垂死掙紮,再不可能絕處逢生。
早知如此,不如趁早割舍。
即便太白和渡意口中容與所渡之劫與她所經歷的有所差別,但那日裏容與那聲熟悉至極的“阿未”卻怎麽也沒法讓她忘懷。
甚至那聲“阿未”就似是一面徹底撕開他們關系的帷幔,自那日之後,本就覺得他們之間的确相識的容與便仿佛完完全全肯定了他們之間的曾經相識,又堅定地認為是他虧欠于她,所以她才不再如以往般樂天達觀。
只是倘若容與真是顧寒覺,他又何止是虧欠于她,他最虧欠的該是阿奚。
只是如今她和阿奚再不需要他虛假飄渺的愧疚或是彌補,她要的不過是他和蘇棠宓魂飛魄散,換她的阿奚回到她身邊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