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生如蟻
四周一時極端安靜，空曠的研究所大廳中回蕩着吳琅最後的那聲怒吼。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催促。
随着吳琅離開導致的第一重幻境的崩塌，面前鳥籠的第一層也憑空消散，四周似乎也有了不同，但幾人沒管。
秦川朝前一步，向着第二層中傳出的動靜瞧去。
東西細微，輕小，似乎是某種小蟲子，正在窸窸窣窣地爬動。
而先前，分明是聽不見也看不見這層動靜的。
“第一重幻境解開，”沐雲适時出聲，“我們現在進入了第二重幻境。”
“是什麽地方？”秦川問，冷靜得異常，似乎已經将吳琅的事情抛之腦後。
但所有人都聽得出，聲音裏有種黯啞，壓着極端的情緒。
于是，石木天剛和清水丫丫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有沐雲，輕輕嘆出一口氣道：“不知道，但通常會有提示，別急。”
“嗯。”秦川答。
而後蹲下查看。
但不知是先前燒着的火光太過明亮，還是眼裏始終有點什麽東西，秦川并看不清。
她伸手去揉眼睛，而後發覺：“誰把燈關了？”
先前，研究所大廳中是有燈的，但此時，燈不亮了。
幾人從火光之中直接出來，一時之間眼前都是有些暗色的，加之此地能透進明亮月光，因此幾人并沒有立即察覺。
此時秦川開口，石木天剛立即去查看，卻很快傳來驚詫的聲音：“你們快來看！”
幾人不明就裏，跟過去時，見研究所大廳窗外的山谷密林中，已經出現了那個古樸的，有着圓形合圍村房的村子。
“桃源村？”清水丫丫睜大了眼，“之前這兒什麽都沒有吧？”
“嗯，”石木天剛點頭，“沒有，而且你們細看！”
村房屋頂上明顯有火燒過的痕跡。
“這麽說，”結合先前分析，所有的幻境都有一個開始，後來所有的故事都是借由這個開始處介入了不一樣的精神體而衍生出來的，秦川道，“現在第一重幻境終結，這個起始處就會出現？”
“嗯，”沐雲點頭，“如同砍斷了往下蔓延的根須，根須會消亡，但頂端的根部依然還會存在。如果牽入其他精神體，這個端口還會衍生出新的幻境，産生新的故事。”
看着月光下的桃源村，秦川終于問出：“真的離開了嗎？”
“嗯，”沐雲點頭，“離開了。”
“那後來發生的事……”清水丫丫撓頭，顯然不是很理解，“就是無根子吳琅回到我們身邊的事，就不存在了？”
沐雲點頭。
清水丫丫不明白：“可是……為什麽我還記得，清清楚楚地記得？”
沐雲：“因為你經歷了後續的幻境，但對于産生這個幻境的精神體而言，他的記憶，只停留在最初。”
清水丫丫：“我……還是不懂。難道，不會發生所謂的時空悖論嗎？吳琅如果沒有回去，那麽後面的事情是不是就沒有了，那我們為什麽又還能存在于這裏？”
“沒有時空悖論，”秦川道，“換句話說，吳琅跳下飛機後受傷昏迷，混沌元神生出無根子，無根子被吳家人追擊，他為了擺脫追擊在村子裏點火燒村，他的記憶，只停留在這裏。而之後發生的一切，是幻境在這個前提之下根據吳琅的執念合理衍生出來的故事，因着不同的人和精神體的介入，讓這個故事越來越複雜。所以，第一重幻境中，吳琅仍在重複着先前的故事，從來沒有離開過。”
“對于吳琅，”沐雲補充，“他不知道後續的事情，那或許是他做的一個夢，或許是他念念不忘想要去做在心中演繹了無數遍的情景，更或者，那是別人借由他的精神體讓他看到的一些幻象。總之，不是真的。但因為我們身在那個夢和幻象之中，我們就覺得一切都是真的。換句話說，一定程度上，是我們将那個夢或者幻境變成了我們經歷的事實。”
清水丫丫震驚得大張了嘴，好半天說不出話。
她明白了，但同時也有更多的問題：“我的媽啊！這是九重啊，是各自分別存在還是交叉存在啊？吳琅的那一層，應該是最簡單的了吧，你特麽怎麽想到的？還有，剩下的怎麽解？我們還能離開嗎？真的能離開嗎？！”
每次一到緊張，清水丫丫就是這樣連珠炮一般發問的。
“現在看來，”沐雲道，“這些幻境是分別存在的。”
“因為籠子的各層各不相連嗎？”清水丫丫問。
“嗯。”
“如果，”難得有人理她的連珠炮問題，清水丫丫上趕着道，“我是說如果，我們一直困在這裏會怎麽樣啊？”
這個問題，沐雲沒有直接回答，只是道：“這便是巫蠱幻境的可怕之處了，它能給你千萬種故事的展開，同樣，也能讓你困死其中而不自知，甚至甘之如饴。”
“困死？”
沐雲點頭：“大概吧，畢竟物質世界的肉|體消亡，精神體在這裏衍生出的一切也就不存在了吧。”
說罷，沐雲轉身要走。
“最最後一個問題！”清水丫丫追一步上去，“這裏的時間和外界的時間……”
“不一樣，”沐雲言簡意赅給出答案，“至于怎麽個不一樣，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會慢上很多。”
清水丫丫長哦了一聲，果真不再發問。
秦川垂眸，重新回到籠子旁邊，這些幻境都是誰的，又能不能順利破解謎題走出幻境，她不敢保證，但她，一定會試，會盡全力解開謎題！
打火器點燃，就着光亮将手再次放上枯藤那瞬，她的指尖被某種東西刺破，而後，鮮紅漫出。
再然後，窸窣的聲音就密集起來，悉數朝着秦川破開手指的方向來。
秦川詫異，幹脆停下動作，依舊将滲出一個血點的手指懸在那處。
很快，窸窸窣窣的聲音席卷而來，而後，在聲音帶出的東西就要觸上手指尖那刻，秦川猝然将手指撤回。
然而，卻沒有預想中的及時，因為，指尖抽出那刻，上面，從黑暗中，躍出了一只通體漆黑的……螞蟻。
秦川皺眉，将螞蟻放在掌心。
并沒有什麽特殊，這就是一只普通的螞蟻，但無論放在什麽地方，始終會朝着秦川指尖的那點鮮紅爬動。
幾次三番都是如此。
到最後，秦川幹脆放棄，不再阻攔，看它爬向那點鮮紅到底要做什麽。
螞蟻爬得不慢，尤其在血腥的氣息越來越明晰的時候，就更是迅捷。
就在它即将爬到指尖觸到那點鮮紅的時候，沐雲一步上前，拉住秦川的手一口氣将螞蟻吹飛。
“看清楚是什麽了嗎？就敢試！”
沐雲道，帶着焦急。
然而，他那一口氣給的實在太過，不但吹飛了漆黑螞蟻，也将秦川指尖那點鮮紅打散，吹向面前籠子之上。
霎時，面前的籠子開始顫動，伴随着窸窸窣窣、咯咯吱吱的聲音。
幾人下意識後退，突然間，第二重籠子悉數被啃食幹淨，枯藤雨過沙田般點點消散，無數漆黑螞蟻潮水一般朝着幾人湧來。
內含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不是昆蟲動物的叫聲，而是人的聲音：“餓啊！痛啊！餓啊！痛啊！給我藥！給我藥！藥藥藥！！”
極度詭異的聲音之下，黑色螞蟻爬進的速度之快，頃刻将幾人淹沒……
眼前一黑，身上很輕地過了一陣，除此之外，并沒有多餘的感覺。
唯一不同的只是，秦川出血的指尖，在混亂起那瞬就已經被沐雲處理過。
黑暗退去，四周重新滾起喧嚣，不鏽鋼飯碗、水杯、勺子，一切可以敲出響兒的東西都在朝着門口的鐵窗上砸：“餓啊！痛啊！餓啊！痛啊！給我藥！給我藥！藥藥藥！！”
相同的呼聲震耳欲聾，在回環的大廳中形成相當恐怖的音浪。
秦川環視四周，她仍在研究所裏，不過，那些先前貼上封條被封死的房間中，此時都關住了人，多少不等，卻都身着病號服，一樣的病容憔悴，唇發紫，露出的指甲也發着黑。
而她，被關在正中，先前放籠子的位置。
準确說，那并不是一間房，而像是某種升降臺，她此刻，就在這升降臺上，手腳都被縛住，綁在手術用的操作臺上。
四周，無數的病人正聲嘶力竭地吼叫，仿佛，即将有人登上操作臺，将秦川大卸八塊，喂入他們腹中。
秦川掙紮，束縛帶綁得很緊，連嘴巴也被堵住，而且，沐雲幾人并不在近處。
他們，去了什麽地方？
秦川還來不及更多思索時，門被推開，幾名蒙住口鼻的醫護人員走了進來，将一只只溫控貯存箱打開，從中取出泛着冰冷霧氣的醫用管劑，內裏，隐約是乳黃色的血清。
血清一共十支，其上，依稀能看出有字。
醫護人員熟練地将針管插|入管劑，将血清抽離，而後，短暫回溫，不等秦川發出呼救信號，手腳各處已被再次束緊，再然後，針尖抵入，冰涼的血清緩緩注入身體。
與此同時，連接身體各處的設備幾乎同時發出或滴滴或尖銳蜂鳴的不同聲音，在那聲音裏，醫護人員相繼放開束縛住秦川手腳各處的束縛帶。
瞬間，冰涼的液體順着血脈流淌，很快，便在心髒處彙合。
那一瞬，秦川的眼前閃過無盡的畫面，仿佛一顆炸|彈砰然爆在胸間！
所有的聲音愈發刺耳明顯。
機械的蜂鳴聲，人群的喧嚣歡呼聲，冰冷儀器設備再次運轉的聲音，全都刺耳，聲音大得，似乎要将她從裏到外撕個粉碎！
然後，有鮮血從口鼻之中湧出。
世界變成一片血紅，血紅之中，她隐約看見，身體裏的血液正在被緩緩抽離，而後，注入那些嗷嗷待哺的病患身體。
垂下的頭，不曾瞑目的眼，看到醫用操作臺上吸幹血清的管劑，以及清晰其上的字：
機、甲、醫、蠱、巫、毒、生、殺、予、奪……
冷，極致地冷！
身體開始發抖，一動也不能動！
慢慢地，連冷的感覺也沒有了，只覺得呼吸已經變緩，胸腔中的氣息正在一點一點被擠壓出去，再也沒有新的空氣進來……
大概，就要死了吧……
那一瞬，秦川的腦海竟然生出一絲輕松……
然而，就是在這時，更恐怖的一幕發生了。
所有被注|射了她身上混合了十門血清之後的血液的人身體裏，同樣被抽取出等量的鮮紅。
不，并不是鮮紅，如同他們露出的唇和指甲一樣，連同血液也帶着暗色。
他們餍足，帶着欣慰，看自己身上的血，點點重新彙聚，由着針尖再次歸入秦川血管之中！
“啊啊啊啊啊！！！！”
靈魂深處的吶喊，嘴巴被死死堵住，所有能動的地方都被束縛帶縛緊，叫喊不出，掙脫不得！
但，她那時覺得即便是死，也不要這些血液進入自己的身體！
機械設備發出急速恐怖的報警音，身體在劇烈反抗，有針劑注入，而後是除顫儀，再然後換上了氧氣面罩……
而最後，就是那些混合的血液，被毫無抵抗地注入她的身體……
四周的餍足聲裏，讓秦川無法理解的是，那些血液竟能被身體毫無排異地接納。
心理的排斥和身體的饑|渴接納形成巨大的反差，讓秦川頭疼欲裂，胸口憋悶，像是不能呼吸也不能思考。
再然後，呼吸似乎停止。
腦海果然一片空鳴。
除顫儀調到最高。
“砰”然聲中，秦川劇烈深吸，從地上猛然坐起！
面前，石木天剛、清水丫丫和玉小仙圍在一旁，而沐雲，正在同她做心肺複蘇。
“怎麽了？”有人輕聲問。
秦川沒有回答，劇烈喘息中，她全身是汗，額頭上落下大顆大顆的汗珠，卻瞥見，籠子的第二層，沒了。
而內裏第三層，有漆黑的觸須朝她伸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