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
“入水!”
千鈞一發之際, 勝境大喊一聲,當即扔了撐杆奔向沈寄雪,拉着她縱身躍入水中。
小舟四分五裂, 他們若晚上一步,恐怕就與小舟的下場無異。
水流混亂,沈寄雪穩住身形, 瞥見玄武所在之處, 黑壓壓的巨大龜殼中, 一雙黃澄澄的獸瞳正在水下盯着他們,正是玄武的龜體,而那張黑色的巨口已經半張。
她心中一緊,掙開勝境的手, 擡腿将他踹了出去, 勝境向深海墜落, 眼中皆是不可置信。
然而下一瞬,一道猛烈水柱猝然将沈寄雪沖了出去。
他面上瞬間閃過慌亂之色, 心中很是懊惱, 下意識張嘴喊了一聲,可惜玄武躁動水流亂湧,耳邊只剩巨大的水聲, 只能依稀看見他嘴巴一張一合, 拼成兩個字——
“阿雪。”
勝境擡眼看向被不遠處纏繞生長在一處的龜蛇,竟有幾分上位者的威壓,玄武察覺到了什麽,不停攪動水流的四肢停頓一瞬, 似乎産生了幾分退意。
當務之急是先找到被沖遠的沈寄雪,勝境正欲轉身, 哪知手臂突然被人拉住,他心中一沉蓄力揮開,餘光卻瞥見一抹熟悉的衣擺。
他猝然回頭,果然是沈寄雪。
“磨叽什麽?”
她皺着眉,嘴巴一張一合,頗為不耐煩的模樣。
勝境心中驟然一松,見她指了指下方,又招手示意他跟上,随即轉身跟着她向下潛去。
玄武身為鎮守忘川和無盡之淵入口的神獸動不得,沈寄雪原本打算從下方避開它,誰知它或許是将他們當成了入侵者,尋不見他們的蹤跡後長嘯一聲,發力攪動整片海域。
水流形成巨大的漩渦,将他們卷入其中,沈寄雪握緊折九霄,奮力抓住勝境,兩人呼吸內斂,倒也不懼在水中待多長時間,索性放松身體任憑漩渦卷動,預備待亂流平息下來再尋出路。
豈料越陷越深,竟瞧見深海之中有一座漆黑的王城和宮殿,四周歸墟冥火明明滅滅,顯得幽暗可怖。
沈寄雪凝神細看,鲛人冢?
鲛人族一直生活在忘川海底,他們利用忘川和無盡之淵的天然阻隔,在深海之下建立城池,世代生活在裏面。
當年鲛人尚未被修羅族滅族之時,泣珠織绡六界巨富,修羅族不僅要鲛人獻出所有財富,還逼迫他們日夜泣珠織绡,生生累死鲛人皇後。
後來修羅王知道了鲛人燭除萬年不熄且有異香之外,燃之還可增長修為,便引歸墟冥火圍困鲛人城池,将鲛人全族活活燒死,用以煉制鲛人燭。
甚至在此設下禁術,禁锢鲛人死後魂魄進入歸墟輪回臺,生生世世都将困守于此,形成了如今的鲛人冢。
何其殘忍。
勝境突然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可先入鲛人水宮,沈寄雪雖不知為何,但他身為擺渡人比她更加熟悉忘川,想來應該是另有出路。
鲛人水宮當年焚城時應有寶物保護,損毀并不算太過嚴重,二人落在宮門前,推開了塵封已久、滿是綠苔的厚重宮門。
沈寄雪踏入宮殿的一瞬間,驀然察覺水宮之中設置了某種陣法,她立即回身想要拽着勝境出去,卻見那道宮門已經閉合。
整座宮殿之內的水流迅速湧動着被吸出此地,反而有空氣進入,陣法化作籠罩将宮殿盡數包裹。
海水被抽盡,又無法使用法術,現下即便想上去查看陣法也沒了辦法,沈寄雪看了勝境一眼,抵住折九霄的劍鞘。
“為何帶我來此?”
勝境指了指水宮,仿佛并未察覺到她的殺意,平靜道,“玄武攪動水域得一天一夜才會停歇,我們等不了那麽久。師父曾說鲛人水宮之中有條通往無盡之淵的暗道,與其在上面耽誤時間,不如從此處走,未曾想此處竟有陣法。”
沈寄雪心中生出幾分懷疑,面上并未顯露,她直覺勝境不對勁,可他這番話細細想來并無太大問題,即便他恢複記憶想殺了她,也沒必要将自己一并置于險境。
她松開手,但仍搭在劍鞘之上,揚了揚下巴,“前方帶路。”
勝境掃了眼她手中長劍,轉身邁上臺階,一步步向高臺之上的大殿走去。
鲛人離了水痛苦萬分,那陣法将水宮之內的海水盡數抽空,想來設置的初衷應是為了困住鲛人一族,沒想到今日反倒方便了他們二人。
勝境推開殿門,竟有一絲光亮洩出,伴随着撲鼻而來的獨特香味盈滿殿中,随之而入的沈寄雪皺了皺眉,覺得這味道似曾相識,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裏聞到過。
兩人循着光t線而去,只見禦座之上燭光幽幽,落在空曠的大殿之中顯得格外詭異。
此處海水才退不久,金磚還濕着,踩上去輕微水聲作響,怎會有一支燃着的蠟燭?
沈寄雪遞了個眼神,示意勝境留在原地,握緊折九霄拾階而上,待到了近前方才看清,燃着的蠟燭果然是鲛人燭。
愈近那香味愈濃烈,她亦想起這味道為何似曾相識,那時通過太虛之境重回過去,修羅王宮燃鲛人燭百根,異香撲鼻,她便是在那時聞到過。
只是這個味道,似乎與那時聞到的有所不同。
沈寄雪皺了皺眉,正欲仔細分辨,卻聽見殿中響起窸窸窣窣地聲音,正在向他們快速逼近。
她尚未來得及作出反應,眨眼的功夫,只見燭光照耀不到的黑暗之處爬出一具具焦黑的鲛人屍,将他們團團圍住。
見勝境站在原地未動,她壓低聲音喊道,“上來!”
他似乎被吓得愣在了原地,好一會兒沒動,眼見那焦屍就要抓住他的腳腕,沈寄雪輕啧一聲,自高臺一躍而下,手中劍猛地刺出,瞬間将那焦屍挑飛出去。
她拉住勝境,輕斥道,“傻愣着做什麽,跑啊!”
說罷便手起劍落,一連挑飛幾個撲上來的焦屍,慢慢退上高臺。
它們似乎害怕靠近禦座所在的高臺,只發出猶如烏鴉一般粗粝嘶啞的叫聲。
焦黑的魚尾已經無法支撐它們站起來,此處又無海水,于是只能靠兩只手臂撐在地面上爬行前進。
沈寄雪神色冷凝,單手持劍,垂眸看向下方繞着高臺團團轉的焦屍,“這就是你說的出路?”
然而勝境卻沒有回答她。
沈寄雪側首望去,只見他緊緊拽着自己的衣擺,那張蒼白的面容乍一看與之前別無二致,但閃爍的眼神卻出賣了他強撐着的表面平靜。
她頓覺頗為好笑,扯動衣袖喚回他的神智,“你怎這般膽小?”
勝境驟然回神,輕輕吸了一口氣,聲音出口時還有些滞澀,帶着幾分後怕。
“你說什麽?”
沈寄雪盯他一瞬,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下方的嘶嘶威脅叫喊的焦屍,“沒什麽。”
“這些東西并非活屍,”她借着燭光細細打量,“你居于歸墟,可能瞧出是什麽東西?”
勝境看了半晌,突然道,“似乎是魂魄。”
“魂魄?”沈寄雪皺眉,“魂魄怎會有實體,現下不能動用靈力,折九霄怎能傷到魂魄?我方才分明用劍挑開了它們。”
她想了想,突然說道,“你站到蠟燭旁邊,一會兒聽我命令,讓你吹滅它你就吹,不要猶豫,明白了嗎?”
“你要做什麽?”
勝境擡手想要抓住的她,大約是覺得不好意思,半途中又縮回了手。
“不用擔心我,顧好你自己便是。”
沈寄雪并未理他這些小動作,她轉身再次躍下高臺,即将落地之時,一道銀光閃過,利刃随之刺入焦屍身軀。
她使力挑起,然而它這次并未如之前一般被挑飛出去,反而劍尖真的如刺中魂魄一般,虛虛穿了過去。
沈寄雪眼中浮現一抹笑意,擡眼看向鲛人燭時璀璨異常,她下了命令。
“吹滅它!”
話音剛落,大殿之上瞬間陷入一片黑暗。
随之消失的,還有滿地焦屍。
勝境夜間視物并不受阻礙,他快步行至沈寄雪身邊,頗為奇怪道,“這是怎麽回事?”
“幻覺罷了。”
沈寄雪歸劍入鞘,“那鲛人燭的香味不對,與普通鲛人燭燃起時的味道略有不同,加之你說那些東西是魂魄,但我起初又刺中了它,這也是我又試了一遍的原因。”
“之前不知它們是魂魄,只以為是活屍一類,有實體自然能被我刺中,但自知曉它們是魂魄之後,我的劍便刺不中了,由此可見它們是虛是實由我們的認識決定。”
她看了眼禦座之上被吹熄的蠟燭,“那海水消退之後莫名燃起的鲛人燭,想必是鲛皇依據外面那陣法設置的一個機關,為了懲罰折磨修羅族,一旦修羅族再次啓動陣法進入殿中,這個蠟燭便會将他們拖入幻覺之中。”
“鲛人燭萬年不熄,他想讓闖入這裏的修羅族永遠困在驚恐之中,體會當年他們活活被煉化的痛苦。”
沈寄雪說到此處頓了頓,“至于那些焦屍,恐怕也是被禁锢在此處的鲛人魂魄,徹底放棄輪回的機會,自願保留死時的可怖模樣與幻境共存,可見死時怨氣深重。”
她又想起了那座宮殿之中燃着的數百根鲛人燭,明光熠熠、亮如白晝,又有異香撲鼻、沁人心脾,久聞那香亦可增長修為,然而其背後卻是鲛人全族的血與恨。
思及此處,她腦海中浮現出那雙狐貍眼,修羅王······若無盡之淵的封印真有了裂痕,又該如何是好?
當年傾師尊與前任神尊之力才将他們封印,甚至二人因此損傷神魂,以致千年後雙雙隕落,若修羅族重臨世間,她殺了長淵之後,僅憑她一人之力,當真能為六界擋下這一劫嗎?
沈寄雪心中突然生出些從未有過的猶疑,卻又迅速被她壓下,神色逐漸堅定起來。
無盡之淵封印的情況尚未明了,待她看過再做決定也不遲。
走在前方的勝境突然停住腳步,沈寄雪正欲開口詢問,便聽第三道聲音響起。
“你們是誰?為何會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