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三合一)
來人面容冷峻, 長發以玉簪半束,眼眸深邃,行走間月藍法衣之上有雲雷暗紋流轉, 腰間僅墜一枚雕刻“楚”字的玉玦作飾,舉手投足自有铮然凜冽之息,恍若一柄利劍, 讓人望之生畏。
看清來人之後, 葉玺與衆峰主當即起身, 恭敬行禮,“劍尊。”
楚長淵落座後輕輕擡手,示意衆人不必多禮。
葉玺放下手,笑着道賀, “恭喜師叔出關。”
他點了點頭算是應聲, 目光越過葉玺, 停在空中被分割成幾十面的水鏡之上。
為防止還未進入水鏡之人提前看到測試場景,這場景只有玄霄宗衆人能看見, 每名測試者的一舉一動都會呈現出來, 方便衆人考校評價。
水鏡內部乃是一方變幻無窮的小世界,其間危險誘惑皆存,又能依據不同人不同心境幻化所看到的場景, 每個進入者的欲望與恐懼都将在鏡中一一展現, 直至他們勘破幻境,才能找到出來的門。
楚長淵掠過諸多水鏡,停留在其中一個畫面上,他盯了一瞬那人眉梢的淺淡傷疤, 低沉聲音響起,“這便是那個身負天級冰靈根之人?”
葉玺已坐了回去, 順着他的目光看去,認出了其中正是沈寄雪,“正是。”
他瞥了眼不遠處面上不動聲色、暗中卻快将扶手捏碎了的傅清風,有意試探道,“師叔是想收她為徒嗎?這小姑娘天資極好,就是年歲有些大了,已過了入道的最佳年紀。”
此言一出,滿堂皆寂。
殿中衆人都豎起耳朵,等楚長淵發話。
也不怪他們頗為驚異,只是楚長淵自成為沉流峰主之日起,直至登頂劍尊以來,從未動過收徒的念頭。
前任掌門身為他的師兄,飛升仙界前還念念不忘自家師尊的叮囑,翻遍整個人界也要給楚長淵找個稱心徒弟。
結果看來看去、甚至還将其他宗門的弟子們都扒拉了一遍,也沒能讓這位眼光極高的劍尊點頭。
前任掌門帶着遺憾飛升,又将這個“任務”交托給了自己的徒弟葉玺。
今日楚長淵突然現身,開口便是問天級冰靈根那個小姑娘,若他真想收那小姑娘為徒,葉玺恐怕只好對不起傅清風了。
“只是問問罷了。”
楚長淵神情淡漠,瞧着并無其他意思,似乎真的只是問問。
葉玺一哽,其他人也跟着收了看熱鬧的心思,唯有傅清風暗中松了口氣。
好不容易盼來個天級冰靈根,若讓劍尊選了去,痛失一個好苗子他真的會心有不甘。
随着最後一人進入水鏡,衆人将注意力挪至水鏡,細細觀察起他們的表現,心中默默盤算要收哪個做徒弟。
沈寄雪越過水鏡後,再睜眼便發現自己身在一處山洞中。
山洞不算很深,出口處透進來些光亮,讓她能夠看清洞內模樣。
然而目之所及除了粗糙的岩壁和水流滴滴答答的鐘乳石,再無其他東西,簡直是寸草不生。
她心中直覺哪裏不對,但也無從求證,只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擡步向外走去。
若此刻她身處玄霄殿中,就會發現所有人面對的場景都不一樣,靈石珠寶、美人美酒、法器秘籍、奇珍異草······
他們面對的,都是自己內心最渴求的東西,是心中最隐秘的“欲”。
只不過有些人看清之後撲了上去,有些人猶豫不決,有些人則與她一樣,徑直走了出去,碰都沒碰那些觸手可得的“欲望”。
大殿之上竊竊聲四起,皆震驚于沈寄雪居然沒入幻境,其心性之堅定完全不像個十幾歲的小姑娘。
唯有楚長淵皺了皺眉,但他什麽也沒說,依舊沉默地看着水鏡。
雲影峰主季岚川瞥了眼對面的傅清風,見他神情平淡,忍不住傳音入密,“你這小徒弟居然無‘欲’,此等心境可真不是一般人能達到的。”
他頓了頓,“就算你我,再進水鏡都不一定能看見這洞的原始模樣。”
傅清風瞥他一眼,淡定道,“未到最後一層,她能不能出來還兩說。”
季岚川挑眉,瞄了眼端坐臺上的楚長淵,語帶笑意調侃道,“你這人就是嘴硬,方才劍尊開口的時候,椅子扶手都快被你捏碎了。”
他有一言未說出口,沈寄雪若無“欲”,則說明她心中或許存着更深的“懼”。
無欲無懼,即便是飛升仙界的諸位前輩都做不到,她一個小姑娘若能有這份心性,早已證道成神了。
傅清風沒再接他的話,繼續将目光投向水鏡內的沈寄雪。
山洞外是一片望不到頭的茂密森林,遮天蔽日的樹冠下偶爾洩露絲縷陽光,不遠處應當有一處瀑布,立在山洞口,隐約能聽見西邊傳來不小的水流轟鳴聲。
沈寄并未過多停留,循着水流聲而去。
整個森林裏沒有其他的指引,唯有水流的聲音,置身于陌生環境中,在毫無方向的情t況下會不自覺追尋聲音。
這恐怕也是設置幻境之人的目的,想以水流聲為引,将他們都吸引到那一處彙合。
瀑布懸垂而下,形成了一個“寶葫蘆”形狀的湖泊,水藍而深,且一直延伸至森林之中,若想繞過湖泊去往對面,恐怕要費上半天功夫。
“寶葫蘆”腰處兩岸距離最近,已圍站着許多人,都在排隊等一艘只能坐下三人的小舟,舟上無槳,卻頭與尾都拴着一根繩索,分別連通兩岸。
坐在舟上之人拉動繩索即可去往對岸,到達後再将小舟拉回,也算方便。
沈寄雪到達時,小舟正好行至湖面中央,方才吵鬧的人群不知為何瞬間安靜下來。
他們屏住呼吸,目光緊緊跟随小舟,氣氛格外緊張。
眼見小舟就要渡過湖面中央,衆人正要松一口氣,平靜的水面下突然閃過一個巨大的黑影。
岸邊人只來得及大喊一聲,“小心!”
話音未落,水面之上泛起層層漣漪,那黑影如同一道閃電直奔小舟而去,
“砰——”
那小舟看起來經不起風浪,卻在撞擊之下毫發無損,舟上三人驚叫一聲,繩索脫手而出,其中兩人被甩落水中,唯有一人緊緊扒住小舟邊緣才暫時幸免。
跌入水中的兩人一時間慌不擇路向對面岸邊游去,全完忘了小舟才是離他們最近的庇護。
其中一人水性不錯,不久便游了一大截,眼見就要到岸邊,卻見那黑影一個擺尾,瞬間将他拍入水中,随即調轉身子大口一張,将他囫囵吞了下去!
剩下一人見狀,哪還敢再靠近岸邊,吓得掉頭就向小舟游去,他扒住邊緣想要爬上去,留在舟上的人正欲伸手去拉,卻突然面色一變向後退去,眼中滿是驚懼。
眨眼之間,黑影猛地躍出水面,仰頭将那人吞入腹,随後沉入水中不見了蹤影。
藍玉鲲?
沈寄雪面上裝作被吓了一跳,跟着衆人遠離岸邊,心下則暗自思索,她沒記錯的話,這種靈獸明明性情溫和,從來不會主動發起攻擊。
怎這只如此暴躁?
她擡眼看向那個幸存下來的人,他應是被吓壞了,半晌忘了動彈,還是對岸的人見藍玉鲲消失不見,才扯動繩索将他拉了過去。
衆人的面色都不太好,幾個大膽的上前将小舟拉回來之後,一時之間竟沒人再敢乘舟渡湖,都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之前的幾波人都風平浪靜的過去了,從第四次渡湖開始,那黑影便突然出現,三人吞了一人,可之後幾次又都平安到了對岸,正當他們放松警惕時,那場景卻再次上演。
如此反複幾次,折騰得在場衆人膽顫心驚,再也不敢抱有僥幸随意渡湖。
沈寄雪靜靜站在一旁,聽旁邊幾人絮絮叨叨,勉強将之前發生的事串了起來。
她眯了眯眼,據他們所言,藍玉鲲似乎只沖着其中一兩個人去,并非想要将一船人全部吞入腹中。
心性測試而已,未通過者淘汰便是,何至于賠上性命?想來被這只藍玉鲲吞掉之人,大約會直接回到大殿算作淘汰。
就是淘汰方式吓人了些。
那麽,被淘汰的原因是什麽?
沈寄雪放眼望去,略過滿臉忌憚盯着她的林家三兄妹,最終停在一個有幾分眼熟的少年身上。
這人,她好像在哪裏見過?
白朝英看了眼對面等着他的白雲深和孟韶,心中難免有些焦急。
之前并未出現靈獸吞人的情況,他們二人便先過去了,他只不過稍遲了些,誰知竟耽擱到了這會兒。
他正猶豫要不要跟着那些繞湖的人一起,就聽見身後傳來一個清脆聲音,“是你?”
白朝英回頭,瞬間瞪大了眼睛,“怎麽是你?!”
“好久不見呀,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你,”沈寄雪笑着與他打招呼,“我叫沈微雪,來自飛雪城。上回荷燈節匆忙,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我是白朝英,天級風靈根,韶都白家排行第三,”他莫名有些緊張,一張口便将自己交待了個徹底,心中懊惱的同時随口找了個話題,“你也測出了靈根?”
沈寄雪眨了眨眼,原來是韶都白家的,怪不得當初碰見時那般嚣張,看他的靈根,想來是個被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小少爺。
“是啊,”她笑眯眯回道,“仙師們說我是天級冰靈根,你呢?”
“什麽?!”白朝英震驚。
他進來的早,再加上初到玄霄宗時都擠在一處,沈寄雪又站得靠後了些,是以他并未看見她的身影,這會兒聽見沈寄雪是天級冰靈根驚了一跳。
見他漲紅了臉,沈寄雪疑惑道,“你怎麽了?”
這小子怎這般純情,那日荷燈節初見時這副模樣也就罷了,今日不過是說個話,怎麽也要臉紅。
白朝英嘴巴張張合合幾次都沒想到借口,但仍強撐着面子道,“不、不就是個天級冰靈根嗎,比不上劍尊的天級雷靈根厲害。”
沈寄雪有些無奈,真是死要面子,她這具身體的靈根與楚長淵相比自然差些,但較之他的風系可更厲害些。
不過她還有些事情要問,無意在這事兒上分個高下,便笑了笑再未多說什麽。
她話題一轉問道,“你剛進來時,也在一個山洞裏嗎?”
白朝英面露奇怪搖了搖頭,“你不知道嗎?剛進來的時候,每個人看到的東西都不一樣。”
“玄霄宗的心性測試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對上沈寄雪求知的目光,他輕咳一聲,招了招手示意她湊近些,壓低了聲音神秘道,“這測試只有兩項,第一項測‘人之欲’,第二項測‘人之懼’。”
白朝英瞥了眼若有所思的沈寄雪,狀似不經意問道,“所以,你方才進來時看見了什麽?”
“我進來時就在一個山洞裏,”沈寄雪想了想,眉頭微皺,“那裏面除了潮濕滲水的岩石之外,什麽也沒有。”
“山洞?”白朝英察覺不對,連忙追問道,“怎會是個普通山洞,你沒看見靈石仙草、法寶功法之類的?”
沈寄雪搖頭,好奇反問,“你看見了什麽?”
白朝英心中驚異于她的心性,随即想起自己看見的那些數不勝數的法寶和靈石,頓時羞赧不已,哪還敢同沈寄雪講。
他連忙擺了擺手,欲蓋彌彰道,“沒什麽沒什麽,我也、我也看見了個山洞。”
沈寄雪忍住笑意,“真的沒有?”
白朝英漲紅了臉,被她逗得惱羞成怒,直起身子高聲道,“本少爺說沒有就沒有,你問那麽多幹什麽!”
周圍人聞聲紛紛看了過來,沈寄雪倒沒什麽,白朝英臉色一沉,斥道,“看什麽看!”
“好啦,別生氣嘛,”沈寄雪拍拍他的肩膀,随即拉過他壓低了聲音,狡黠一笑,“想去對岸嗎?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帶你過去,怎麽樣?”
“你能有什麽辦法,”白朝英輕哼一聲,瞥了眼近在咫尺的沈寄雪,頓時覺得臉上更燙了,假裝猶豫一瞬答應下來,“好吧,本少爺就允許你問一個問題,說吧。”
沈寄雪聲音愈發輕,幾乎要成了氣音,“你有沒有拿在‘山洞’裏看見的東西?”
“沒有,”白朝英果斷道,“我可不是那種經不起誘惑的人。”
話音未落,他突然反應過來,皺眉與沈寄雪對視,“你的意思是?”
莫非那些人之所以會被靈獸吞入腹中,皆是因為面對自己的“欲望”時,沒忍住拿了那裏面的東西?
沈寄雪笑着點頭,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樣,“白三少爺真聰明。”
白朝英壓下上揚的嘴角,眼中閃過得意之色,正欲自誇,卻突然反應過來,氣道,“你別把我當小孩子哄!”
“可你個頭比我矮,”沈寄雪站直身子,擡手比了比,“模樣也稚嫩,歲數應當也比我小些吧。”
“我都十七了,只是前些年個子長得慢,”白朝英忍不住踮了踮腳,争辯道,“再過半年、不,幾個月,我一定會長得比你高。”
沈寄雪神情無辜地眨了眨眼,“可我長你一歲,今年十八了,如此說來,你該喚我聲姐姐的。”
年齡這東西還不是随她說。
“誰要叫你姐姐,”白朝英咬牙,“沈微雪、沈微雪!”
真是個一點就炸的炮仗。
“好好好,不叫就不叫。”
沈寄雪歇了逗他的心思,轉頭看了眼依舊無人問津的小舟,偏頭示意,“走吧,白三少爺。”
她在這裏耽擱的時間夠久了。
大部分人放棄了乘小舟渡過,選擇了繞着岸邊走過去,然而t眼看着走了大半路程,卻都停了下來。
不知道為什麽,他們突然吵嚷起來,聲音大得沈寄雪他們這邊都能聽見,仔細一看還有蹲下抱頭痛哭的,似乎是被什麽東西擋住了,過不去。
白朝英拉過小舟,頗感莫名其妙,“這怎麽又回來了?”
沈寄雪扶着他上了小舟,看都沒看一眼,伸手去拉他,“既然這個湖泊的存在是為了淘汰那些沒有抵抗住‘欲望’的人,那繞岸而行必然不會成功,能過去才是見了鬼。”
“也是,”白朝英借她的力上去,越過她坐到了船頭,“這船看着單薄,但經歷那東西幾次折騰碰撞,居然毫發未損,應是專門作渡過湖泊之用的。”
兩人拉動繩子逐漸向前,白雲深和孟韶在對岸見白朝英上了船,也幫拉起了繩子。
雙方用力,他們很快就到了湖中心。
衆人屏息以待,然而直到他們踏上對面的土地,也沒等到那神出鬼沒的黑影。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白朝英看着對面争搶小舟的衆人,感嘆道,“古人誠不欺我也。”
孟韶認出了沈寄雪,驚訝過後笑着同她打招呼,随後搗了搗白朝英,暗含調侃,“這可真是緣分啊,是不是?”
“你少說幾句。”
白雲深見自家弟弟又要炸,連忙按住話頭,向沈寄雪拱了拱手,“多謝沈姑娘帶小弟過來。”
“白少爺客氣了,”沈寄雪回禮,笑眯眯地看了眼白朝英,“若非三少爺自己抵抗住了誘惑,我即便猜出了渡過之法,也無法與他一同過來。”
白雲深還想說些什麽,卻被白朝英打斷了,“二哥,你們都猜到過來的方法了?那怎麽不告訴我一聲。”
孟韶點了點他的腦袋,無奈笑道,“我們在這邊喊破了嗓子,你在那邊都聽不見的。”
沈寄雪想起之前看見對岸那些拼命招手的人,“怪不得。”
自己的選擇,就要由自己來承擔,這點倒是不錯。
“平安無事地過來便好,”白雲深笑了笑,擡手指向後方的樹林,“看來只有這條路可走。沈姑娘要與我們一起嗎?”
“好。”沈寄雪點頭。
她倒沒什麽所謂。
白朝英說第二項考驗的是“懼”,方法應當與第一項差不多,都是自身心裏最恐懼的東西。
前一項她沒什麽準備,聽白朝英的話才察覺不對。
她身為魔尊,已經證得己道,這六界之中還沒有她想得到卻得不到的東西,故而她只看見了一個普通的山洞。
但這對于“沈微雪”來說卻有些過了。
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怎麽會無欲無求?就算以前半生坎坷為由,無欲也就罷了,若這後面一項再無懼,便真的要引人懷疑了。
沈寄雪慢慢跟在三人身後,心中有了主意。
随着越來越深入,巨大的樹冠将陽光完全遮擋在外,周圍暗沉得恍若黑夜,不知不覺間,林中彌漫起濃重的霧氣。
待他們有所察覺時,已經尋不到彼此的身影了。
沈寄雪在原地站定,聽着三人互相呼喊,她跟着回應了一句,“我在這裏!”
之後便沒有再說話。
這伸手難見五指的黑暗與陡然出現的霧氣,分明就是為了分開他們,恐怕即便手牽着手也會被拆散。
呼喊聲逐漸遠去,就連起初偶爾能聽到的鳥叫也沒了聲息,周圍變得異常安靜,似乎連風都停滞了。
沈寄雪環顧四周,霧氣越來越濃,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些霧氣正慢慢将她包裹起來,不多時,她的視線所及之處便只剩方圓幾米。
壓抑和窒息感撲面而來,愈發狹小的空間內,只剩下她的呼吸清晰可聞。
“噼啪——”
沈寄雪側首,循着聲音響起的地方望去,然而眼前只有霧蒙蒙一片。
“噼啪——噼啪——”
沈寄雪皺眉,細細辨別,聲音非常規律,像是······踩在碎葉上的腳步聲?
她緊緊盯着那一處,忍不住後退兩步,不知過了多久,聲音越來越大。
終于,她看到了——
白霧之後,一人高的黑影正緩緩向她靠近。
大殿之上。
季岚川坐直了身子,滿臉興奮地盯着水鏡,看熱鬧不嫌事大,向傅清風傳音入密,“快看快看,居然測出了心魔!”
這便是心性測試的“懼”,會幻化出被測者最害怕之事物,入宗門者皆年紀尚小,多為猛獸妖鬼一類,克服便是,可沈寄雪偏偏最懼怕的事物偏偏是個“人”。
人有七情六欲,極難斬斷,幻境中一旦出現“人”,也就意味着這将是被測者心中最深重的執念,來日必會成為心魔。
傅清風皺眉,她小小年紀,竟與他人有如此深的糾葛,究竟是什麽事,以至于尚未入道、便有心魔?
葉玺掃過下面二人,又偷偷看了眼楚長淵,見他依舊是一副冷面模樣,一時之間摸不準這位劍尊心裏在想什麽。
雲星華與顧淮遙遙對視一眼,他們的擔心,終于成真了。
等那身影完全從霧中出來時,沈寄雪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她控制不住般向前走了幾步,雙眼一錯不錯地盯着那道人影。
一滴淚順着臉頰滑落,滲入腳邊泥土。
那是“林墨芝”。
他站在霧氣邊緣,如同以前一樣笑着伸出手,淺金色雙眸溢滿溫柔,“阿雪,過來。”
沈寄雪沒有動。
她心中清楚地知道,林墨芝已經死了,這不過是個假象罷了,然而她的視線卻怎麽也離不開面前的“林墨芝”。
她近乎貪婪地死死盯着眼前人,生怕一眨眼,他就消失不見了。
“林墨芝”輕輕招了招手,聲音依舊溫和,“阿雪,我們一起離開林家,好嗎?”
沈寄雪眼眶通紅,硬逼着自己垂下雙眼,深吸口氣冷靜下來,再度擡眼對上眼前人。
“你是假的。”
話音剛落,“林墨芝”笑了笑,一柄利劍突然從霧氣中飛出,穿透了他的胸膛!
他嘴角噴出一口鮮血,緩緩跪倒在地。
那雙淺金色眸子依舊溫柔地注視着她,直到胸前鮮血蔓延開來,再也支撐不住地倒了下去。
“不!!!”
沈寄雪眼前一黑,喉頭泛起腥甜,她整個人都顫抖起來,似乎忍受着極大的痛苦,扶着旁邊的樹幹才能勉強站穩。
但她仍舊沒有走過去。
“噼啪——”
腳步聲再度響起。
這次出現在她面前的,是“綠漪”。
“阿雪,來我這邊。”
沈寄雪雙目逐漸染上血絲,“林墨芝”就倒在“綠漪”腳下,她卻看都沒看“林墨芝”一眼。
那根本不是“綠漪”,但笑容卻與她記憶中的綠漪別無二致。
沈寄雪看着眼前人,巨大的死亡沖擊讓她的神思有一瞬間恍惚,忍不住向前走了兩步。
就在她快要觸碰到“綠漪”伸出的手時,破空聲響起,另一柄不知從何而來的長劍飛出,再一次穿透了“綠漪”的身體。
那劍尖距她僅有咫尺之遙,溫熱的鮮血迸濺而出,連帶着她臉上也沾染了幾滴。
極度真實的觸感讓她呆愣在當場,沒能從林水禦手中救下他們的悔意與獨活的愧疚交雜着,将她的意識徹底拉入混沌。
她終于在這場測試中,混淆了真實與虛幻。
“噼啪——”
熟悉的聲音響起,沈寄雪茫然擡頭。
這次,出現的人是“許昌”。
“阿雪,少爺在等你。”
沈寄雪望着他,輕輕問了一句,“少爺在哪裏?”
“許昌”沒有回答,他只是一如既往地沉默着,伸出的手沒有收回,執拗地等待着她的回應。
沈寄雪擡步,搭上了“許昌”的手。
突然,他身上燃起了熊熊烈火!
灼熱痛感讓她瞬間回神,猛地收回了手。
烈火很快将“許昌”包裹起來,他痛苦地掙紮嚎叫着,幾息之間便化作了灰燼。
尚未熄滅的火焰映照在她漆黑的瞳孔之中,白淨臉龐沾染的鮮紅血色在此刻顯得格外妖異,連帶着她雙眸都染上了瘋狂神色。
“噼啪——”
沈寄雪猛地擡頭,她知道這次出來的是誰了。
既然這裏顯現之事是她的“懼”,那麽林墨芝、綠漪和許昌死去時最讓她懼怕的,當然是殺人兇手——
“林水禦”。
看清那道人影時,沈寄雪迅速上前兩步,拔出刺穿“綠漪”的長劍,向他沖了上去!
然而還沒到“林水禦”近前,沈寄雪便覺一股無形的力量撲面而來,她雙膝重重跪倒在地,整個身體都趴伏下去,連頭都擡不起來。
但她手背青筋t凸起,仍牢牢握着那柄長劍。
“林水禦”輕笑一聲向她走去,“就憑你也想殺我?異想天開!”
長發滑落,遮住了她的面容,自然也無人看見此刻她眼中一片清明,哪裏還有半點瘋狂。
沈寄雪唇角微勾,斂眸調動周身靈氣,霎那間,無數靈氣盡數湧向了她!
“她竟自己引氣入體了!”
大殿之上,一名弟子沒忍住驚聲叫道,喚回了屏息盯着鏡中場景的衆人。
然而楚長淵眉頭微蹩,讓原本有幾分高興的葉玺不敢出聲誇贊。
小師叔究竟是想收這小姑娘做徒弟,還是不想收啊?!
他難以從那張冷面上捉摸出楚長淵的真實想法,倒是傅師弟終于有了幾分激動神色。
就是嘛。
以沈微雪的天資,到這個年歲身上仍沒有半點修為,一看便知無人指點,若換到那些世家當中,沖一沖金丹也是有可能的。
在不知曉修煉之法、又無人指點的情況下,自己摸索到引氣入體的法門,這是何等悟性!
他瞟了眼楚長淵,心道,恐怕連小師叔也做不到。
有心魔克服便是,這等人才在玄霄宗,來日未必不會出第二個“劍尊”。
與感慨沈寄雪天資悟性的其他人不同,那日見過她胸口三道劍傷的所有弟子,彼此之間遞了個眼神。
除了震驚之外,還有幾分憐惜。
而作為其中唯二知曉沈寄雪過去、以及聽過她那番報仇之言的人,雲星華和顧淮此刻擔憂更甚。
自玄霄宗測試心性以來,從未有人在幻境中殺過人。
可憑沈寄雪對林水禦的恨意,加上之前眼睜睜看着在意之人再次被殺,恐怕她到達煉氣期的下一步,就是将那柄長劍送入林水禦的胸膛。
如此一來,不知會不會影響她通過測試······
二人心中嘆息,他們即便知曉也無能為力,只能繼續看下去。
沈寄雪只覺得有了力氣,不再一味被林水禦壓制,她拎起劍插入泥土,以劍身為支撐、頂着威壓艱難起身,殺意在她眼中聚集。
“林水禦,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她雙手執劍劈砍過去,卻被“林水禦”輕巧避開,他眼中閃過嘲諷笑意,像是刻意戲弄沈寄雪一般,左躲右閃就是不正面與她對上。
如同高高在上的獵手,俯視折磨着自己的獵物。
沈寄雪擡眼,與不遠處的“林水禦”對視,她握着劍柄的雙手緊了緊,又一次沖了上去。
“林水禦”禦風向後退去,牢牢把控着劍尖到自己的距離,他對上沈寄雪殺紅了的雙眼,得意地笑了笑。
“以你如今的修為,想要殺了我,還差得······”
他話還沒說完便覺不對,正欲側身避開,卻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一根冒着白色寒霜的冰棱,自背後穿透了他的胸膛。
凝氣化形!
沒有人注意到這根冰棱來自何處,它似乎是憑空出現的,可距離沈寄雪引氣入體半個時辰不到,難道她又悟出了凝氣化形嗎?
大殿之上頓時熱鬧起來,存疑者占了大多數。
衆位峰主之間傳音入密,金丹以下的弟子們修為不夠,從一開始的竊竊私語到如今高聲辯論,一時間吵嚷着辯不出個結果。
畢竟對他們來說,若沈寄雪能在半個時辰之內做到引氣入體和凝氣化形,那他們的數年苦修豈不成了笑話,便是劍尊也沒有這般神速。
“好了,”葉玺出聲制止,“噤聲。”
大殿上瞬間安靜下來,衆人注意力再次回到水鏡上。
只見沈寄雪行至趴倒在地的“林水禦”身邊,手中劍垂立在地,靜靜看了他半晌,随後擡腳踢了踢,見“林水禦”徹底斷了生息,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衆人皆以為她只是在防備“林水禦”死前反擊,可誰知一眨眼,她便提起長劍,狠狠插了下去!
一下!
兩下!!
三下!!!
三劍,三條人命,以複仇為由倒也說得過去。
她将長劍釘死在“林水禦”的屍體上,幽黑雙眸轉動,掃過不遠處的兩具屍體和一抔灰燼,眸中似有悲戚之色一閃而過。
沈寄雪收回視線,眼神再次落在腳下的屍體上,蒼白面色與臉側已經暗沉的血點相映,渾身殺意仍未消散,望之無端令人心底發毛。
她擡手,寒氣凝結,六道冰棱剎那間浮現在空中,冰尖随心而動,猛地向下刺去!
衆人驚得倒吸一口涼氣,“林水禦”的屍體已然爛得不成樣子。
死後鞭屍,恨意滔天。
幻境之中并不能讓他們窺見沈寄雪曾遭受的一切,但眼睜睜看着在意之人死去卻又無能為力,可想而知她當時的絕望。
若換作他們,恐怕将那罪魁禍首千刀萬剮都不為過。
大殿之上,嘆息可憐有之、斥其狠心有之、贊其天資悟性亦有之。
楚長淵卻眉頭緊皺。
她并非手下留情,而是一次性凝成六道冰棱,已是她的極限了。
果然,下一瞬便見沈寄雪脫力倒下。
她直愣愣地盯着頭頂繁茂的樹冠,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眨了眨有些酸困的雙眼。
沈寄雪支起身子,踉跄着行至“林墨芝”等人的屍體旁,她捧起厚厚的落葉,極虔誠地将它們鋪灑在屍體上,如同在為他們送葬。
她似乎已經沉溺在幻境之中,分不清現實與虛幻了。
謙修回身請示葉玺,“掌門,沈微雪的心性測試是否結束?”
葉玺盯着水鏡中麻木重複動作的人,心中頗為糾結。
若他此刻宣布結束,那麽她的心性測試便未通過,自然無法留在玄霄宗,可若繼續放任她這樣下去,一旦沉溺幻境過深,便會傷及自身。
見葉玺猶豫,雲星華以眼神示意顧淮。
“師尊,”顧淮試探着開口,“要不再等等?”
葉玺瞥他一眼,思索片刻最終嘆了口氣,“罷了,便結······”
“總有一日,我會親手屠了林家,為你們報仇。”
衆人循聲望去——
沈寄雪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轉身步入白霧之中。
鏡面白光大盛,方才還身處幻境的沈寄雪,已從水鏡之中邁了出來。
衆人怔楞間,葉玺掃了眼謙修。
被掌門的眼刀一刮,謙修迅速反應過來,朗聲宣布,“沈微雪,天級冰靈根,得心性測試第一。”
傅清風适時起身,他還未開口,季岚川就在一旁笑着催促道,“微雪,快去你師尊那邊。”
沈寄雪側首,見傅清風睨了季岚川一眼,這才與她說道,“莫聽他胡言。”
“沈微雪,你既已通過了測試,便是玄霄宗弟子,”他頓了頓,似乎有些緊張,“我乃斂清峰主傅清風,與你同樣是天級冰靈根,你可願拜我為師?”
“願意的,”沈寄雪恭敬拱手,“師尊,請受弟子一拜。”
傅清風暗中瞥了眼那位巋然不動的劍尊,心中松了口氣,險些就要失去一個這樣好的苗子了。
天級冰靈根,再加上這般卓絕的悟性,将來她的進境簡直難以估量,自斂清峰再出一位劍尊,也并非全無可能。
“好好好,”葉玺笑着賀道,“恭喜傅師弟,得了一位好徒弟啊!”
傅清風心中頗為得意,難得露出些笑意,“多謝師兄。”
“其他人勘破幻境還要費些時辰,”葉玺的目光停在雲星華身上,“星華,你帶微雪先去做個登記,拿到宗門令牌後将她送至斂清峰便是。”
“是。”
雲星華笑着上前,牽過沈寄雪的手,走出了大殿。
葉玺目送兩人出去,面上仍帶着欣喜之色,耳邊卻冷不丁響起一道聲音。
“此女殺伐之氣太甚,來日易生心魔,恐難成大道。”
此話一出,原本充盈這幾分喜氣的大殿霎時間冷了下來,無人再敢出聲。
而傅清風的臉色,已然難看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