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荊成喬 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

五年對十六歲的孩子來說,是有生之年的三分之一,對五十多歲的老人而言,是某一個新階段。

放在時間軸上丈量,就是板板正正的一千多天。

在職校的第三年,黃荊和植成喬的課程就偏專業化了,文化課逐漸少了,成為了選修和通識的一部分。

上專業課之後,植成喬自在多了。

“果然我們的文化課還是不太行……”上了第一天課後,他覺得晚班兼職都不累了,回宿舍的時候賴在黃荊肩頭感慨,被她一把掰直身子。

第四年,他們的課程逐漸變少,但課時增加,這一年,徐怡芝的爸媽幫她在學校附近開了個花店,她下課後就去打理店鋪了,基本上沒時間和宿舍的人去玩。

大多數和黃荊一樣的普通學生,正在考慮第五年的安排。

有人跟着學校的安排實習,有人簽了放棄實習的申請表,出去自己求職,也有人在準備專升本考試,所有人都在考慮自己的去向,并為此奔忙。

“初三畢業那一年,遇到中考分流就覺得是天大的事情了,甚至覺得跟不上主流有些風險,現在回過頭看,都是再尋常不過……”植成喬在便利店門口等黃荊鎖門。

季節又輪轉到春天,夜晚的氛圍是溫涼的。

“四五年了,是棵樹也該結果了,人肯定也更穩重了。”黃荊落鎖後朝外走去,“你準備好了嗎?去實習嗎?”

“去啊,六月底開始實習,還沒想好報哪個單位,我在等你出結果呢,你別裝傻。”植成喬一把牽起她的手,黃荊索性換只手刷手機。

“在看在看,我想去城北産業園那邊的實驗幼兒園實習,剛好那邊不是也有很多公司,應該有你們的實習單位吧?”

“城北?”植成喬皺眉,正色道,“你選你的,別管我。”

黃荊讨好似的摸摸他的胳膊,“為什麽啊?你還不填實習申請表,無非就是等我出結果,我都懂,也都接受,但你又讓我不管你随便選,顯得我空手套白狼似的……”

其實黃荊最近一陣子都挺累的,既要上課,還要考試,稍微有些空閑時間還得兼職,算着時間過日子。

不過,她的幼師資格證已經考完,就等過幾個月發證了,這麽一看,這些倒還好。

主要還是實習的事,植成喬跟獻祭似的,放棄所有主見,就準備跟着黃荊選單位,但兩人的專業太不一樣了,只能盡可能就近選。

綜合看來,新城區的一中附屬幼兒園還不錯,師資、生源和校園環境都不錯,城北的學校雖然是老牌校區,但是對于黃荊一類的新老師而言,暫時沒有特別明顯的吸引力。

但是城北離産業園很近,這是一個長板。因為實習期間是需要自己租房子的,兩個人想住在一塊,從經濟和情感方面出發,都是上選。

只是植成喬又不太配合。

“你去城中啊,我們租房子,我可以坐公交去上班……唔!”

植成喬語氣有些急,一句話沒說完,就被黃荊捂住了嘴。

她望了望周遭寂寥的環境,屈肘把他壓在籃球杆上。

“能商量就點頭。”黃荊仰頭問他。

植成喬噌的一下腳底冒火,心說這可是操場。

公共場合黃荊難得這麽親昵,雖然植成喬巴不得,但黃荊一向臉皮薄,在外面都清清淡淡的,不會太粘人。

但現在……

兩個人真是快貼在一起了,植成喬試圖往後靠,後面是冰冷的鐵杆。

其實他想往前把黃荊一把撈住,摁在懷裏,揉進胸膛裏,幾次生出往前湊的欲望。

但他又得顧忌黃荊的心思,不能太惹火了,表面看黃荊氣勢洶洶的,不知道心裏在怎樣打鼓呢……

他只好點頭。

黃荊把手放下來,還不放開他,兩人幾乎臉貼臉。

“你先松開。”植成喬脖子往後扯,心道自己簡直反人類。

“我去城北,你也去,行不行?”

不遠處有一排路燈,月光的清輝和路燈暖調的束光映在黃荊臉上,少女的旖旎和美好都在她的臉龐上鋪開。

這一句話仿佛把兩個人拉回嘉禾中學,送回初二那一年,許許多多瞬間湧上來。

他幫她解開繩子的那一天問她要不要去食堂買吃的、他放學後遠遠跟着她回家、他們密謀玻璃事故、他們商定住在一起、他們約好上同一所學校……

人生大事得幾件?人生知己有幾人?

過去的重大瞬間,好像都是和彼此一起度過的。

植成喬說不出不行。

轉念一想,自己在這別扭什麽,已經是情侶和親人了,既然黃荊堅持,自己也沒必要單方面擔憂了。

想到這裏,他也不往後仰了,環顧四周,将近十一點,幾乎沒什麽人。

這個點還在外面游蕩的人,基本上都在校門口的美食街。

他放松下來,輕輕松松就扯開黃荊壓在自己胸前的胳膊,一只手環緊她,另一只手虎口托住她的下巴。

其實她的兩頰有點圓圓的,下巴卻尖尖的,不像十八歲的姑娘,還像個沒脫去稚氣的初中生。

“行,”植成喬把黃荊抵在籃球杆上,像是翻身的魚,忽然來了底氣,“有功了,得讨賞。”

這當然不是兩個人第一次親吻,但是這麽坦蕩,這樣一方急切又期待,毫無憐惜和羞澀的親吻,前所未有。

黃荊輕喘着埋在他胸前,用力掐他的胳膊。

“你想把我憋死在露天籃球場?”

植成喬一臉餍足,由她審判,“那當然不是。”

兩個人就這樣依偎着,植成喬看她神色如常了,又牽起她往宿舍走。

“這樣的場景你想過嗎?”

黃荊本想跟着問什麽場景,回過神來,懶得理他。

“我以前根本沒想過,別說四年五年了,連明天的概念都沒有,後來逐漸有了,現在已經有了前半生和後半生的概念……”

植成喬似乎有些感傷,說着說着又轉頭看她。

“都讓你親麻了,還心情不好?”黃荊好聲好氣問他。

“那沒有,就是感慨一下。”

“以後還可以做別的。”

黃荊口出狂言,植成喬火速看看旁邊,沒別人,松一口氣。

不至于為了哄人,談到這麽深遠的事情。

雖然自己偷偷想過但是真的不敢深想,生怕冒犯。

“你……”

植成喬咬牙,別過頭去不說了。

“植成喬,”黃荊又掐他胳膊,“你這樣,我很尴尬!”

“你認真的嗎?不是單純哄我,一時間說嘴?”

聽了剛剛黃荊問的話,植成喬心中如雷貫穿,今晚是別想睡了,他必須得确認一下,就這樣直愣愣地問。

“誰拿這種事說嘴啊?”黃荊皺眉,甩開他就想走,又被他牽住死死不放。

“我記住了,你說話算話。”植成喬一臉堅定的架勢,像是在簽合同。

“算話,松手。”黃荊認認真真地解釋,“人會長大,願望也是跟着長大的,我不覺得有什麽。”

兩人在C棟分別,臨走之時,植成喬叮囑黃荊,“今晚記得填實習申請表,你去哪我去哪。”

……

這一年的六月初,已值暑假,但實習還沒開始,兩人趁着這個空檔時間找房子。

植成喬和黃荊頂着盛夏的烈日在城北郊邊跑了幾個老小區,輾轉奔襲半個月,才租下一套合适的房子。

房子是一個比較簡單樸素的兩室一廳,月租一千出頭,兩人簽了合同交了押金,花了兩天時間大掃除,買東西,索性一次性歸置好,才回了趟家。

詢問奶奶願不願意一起搬去城裏住之前,其實黃荊已經有些心理準備。

奶奶獨自在家,要她一起去城裏豬,又有照應了。

這應該不會太難,但他們都沒想到這樣簡單。

王槐英聽完兩人的征詢,只是問了句,“有獨立廚房嗎?你們去實習,去工作,我沒什麽別的事,在家給你們做飯也很好。”

她這樣果斷,倒像是空蕩蕩一身了無牽挂,黃荊心裏有些不落忍。

“奶奶,我不是趕鴨子上架,你願意的話,我們三個人還住一塊兒,你不想的話,就在家。”

王槐英搖了搖頭,摸摸黃荊的一頭長發。

“奶奶老了,又不能幹重活累活,成天成夜地待着,磨人得很。辛雲嫂家是她的家,不是我的家,只能偶爾去,不好久待。小女,我跟着你們,不管去哪,是為了心裏有着落,為了時時能見着你們,不是負擔,是歸處啊。”

黃荊聞言才放心,緊握着王槐英幹枯毛糙的雙手,點頭。

兩個孩子的要緊東西都已經搬過去出租屋了,這次三個人推着兩個行李箱,背着兩個大包,把家裏一些能用的物什和奶奶的行李都運到新家。

植成喬的打算本來是黃荊和奶奶一人一間房,他擱張床在客廳,搭兩個屏風,像常陵村的小家一樣,辟出一個小屋。

但是王槐英堅持自己住一間,兩個孩子住一間,植成喬震驚之時,奶奶解釋道,“你們都戀愛四年了,還躲這些幹嘛,老妪我年紀上來了,夜裏常起,打擾你們年輕人睡覺不好,小仔小女你們一間,我住小間。”

植成喬只好去征求黃荊的意見。

黃荊只愣了一秒就點頭了,“你介意?”

植成喬瘋狂搖頭,“我不想你介意。”

“那就這樣吧,男朋友。”黃荊湊到他耳邊輕聲說。

這一天舟車勞頓,搬東換西,一家人都累了,黃金更甚,晚上洗漱完沾枕頭就睡倒。

植成喬和黃荊躺在一塊兒,看見她已經睡熟的臉,散在枕邊的黑發,不自覺地喟嘆,生出一種夫複何求的感慨。

小時候見別人家的小孩有什麽都想要,落差感和自卑心時時作祟,不論好不好,自己沒有就覺得是缺憾,生出許多頹喪的态度。

這樣苦求而不得的日子過了十幾年,有印象的七八年,沒印象的也有七八年,現在看來,都可以雲淡風輕地稱為過去。

黃荊是天降的珍奇。

她以前怎麽會覺得黃荊樹低賤呢?也是低估自己吧,植成喬想。

雖然植株生長緩慢些,但是枝條堅韌,不易斷折,生命力頑強,功效豐富,不聲不響地長在田邊塘沿,叢生群立,枝葉扶疏,怎麽看都是一片樸實的風景,也是無聲的伴侶。

“遇見你我才知道,世界的美好一面,會轉向我這邊。”植成喬張着嘴唇,在夜裏輕聲說。

窗戶被風撞出輕響,窗簾擦過牆面,也發出微弱的摩擦聲。

有一本書上這樣寫道,愛是自卑棄暗投明的時刻。

城裏的夏夜聽不見蛙鳴,植成喬在這樣凝結的時空中,才懂得其中深意。

他今年二十歲,走到哪裏,心裏都沒有那股子陰郁、不平和怨憤的心情。

十六歲以前,他在自卑和苦喪的涵洞裏步步深入,陷在黑暗潮濕裏,麻木踏步。

他站在樓梯上看見黃荊的那天,就是人生的轉折點,雖然那天很失敗,而且關鍵的事都遲了。

但那一天,他在自己的涵洞裏轉身,在愛的路途上看見了微光,只消前行,迎候解放。

十六歲那年時間像是上了發條,兩個人的人生際遇都迎來迅猛巨變,一發不可收拾。

植成喬在被窩裏握住黃荊軟軟的手指,合眼準備入睡,然後在心裏呢喃。

這算佳偶早成吧?那怎樣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