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荊成喬 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暑熱難挨,陽光熾烈,浮雲遷變,對黃荊來說,這是最漫長悠閑的一個暑假。

不事農耕之後,王槐英常去對面陳興奶奶家做客,幫幫碎活,或者去辛雲奶奶家打打下手,做各色小吃,上午出門,傍晚帶些小吃糕點回來。

偶爾,三個人也會去鎮上消磨大半天,然後喝着玻璃瓶裝的冰豆奶走回村裏。

植成喬愛吃糯叽叽的糍粑,黃荊愛吃香辣爽口的拌菜,托奶奶的福,兩個少年人時不時就能坐在檐下品嘗農家小食。

夏日摘取了酷熱繁忙的标簽,在這樣的熱風和冷食中來回兜轉,八月蹉跎而過。

一天晚上,植成喬睡不着,聽着屋外此起彼伏的風聲和不曾停歇的蛙鳴,苦思冥想。

他忍不住給黃荊發信息——實際上她就睡在隔壁間。

“開學的時候,你會不會帶你的筆記本?”

他沒有鋪墊,直接扔下問題。

“帶。”

植成喬有些不滿,黃荊總是這樣,總這樣要他猜測,偏偏他又不擅長揣度。

記錄是一種很多面的行為,可以消解痛苦,但也能積攢痛苦,這是他擔心的重點。

植成喬不希望黃荊一直在那些紙頁和字句中消耗自己的快樂,他當然不是希望黃荊原諒。

刻意制造痛苦的人,沒有值得原諒的理由。

他只是希望黃荊能夠釋懷,對那些無處求援、束手無策的過去釋懷,相比記住傷痛,他更希望她能記住自己的勇氣和自信,記住自己收獲的歡喜。

沉湎痛苦,就像溺水一樣,上不去下不來,植成喬不希望黃荊困在黑水中間,更不是酸溜溜地勸她“自渡”,而是想拉她一把,告訴他岸上有人在等。

輸入法鍵盤上二十六個鍵,植成喬看到她回複的“帶”字,一時間不知道該敲哪一個聲母韻母才合适,輸入框的跟随光标閃爍不停,恰如他猶豫忐忑的心。

忽然,黃荊發來了新的訊息。

他糾結試探的心才好像找到了一葉扁舟,安頓下來。

“我帶它,是為了延續我的記錄,但是你不用擔心,我的記錄已經不一樣了。我前幾天翻了翻,發現現在的記錄和以前很不一樣,不再是砂石摩挲、繩索纏繞或者是腦袋墜地的痛苦,而是變成了,貼相框時被木刺到、去小溪偷涼時被螃蟹夾破手指,或者是用土竈烤紅薯時,被新灰燙到,雖然都是疼痛,但完全不一樣。”

植成喬輸入了幾個字又删掉,又輸入、又删掉。

黃荊又傳來新信息,她總是這樣,有時一個字就随便打發了,有時又能滔滔不絕,讓人插不進話。

植成喬患得患失,像個小媳婦。

“把注意力傾注在疼痛上,痛感就會加倍,就像給食人花澆水,給毒樹施肥,我以前就是這樣想的,我想攢到一定階段,就把自己也抛棄。但現在不一樣了,我記錄的是輕微的疼痛,但背後卻是隐秘的快樂。”

“這其實和你要記錄的儀式感是類似的,你編桃李鏈,我寫兩三言,不用擔心。”

植成喬這才安心,但依舊笨拙無言,戳了幾個耍賴賣萌的表情包發過去,收到黃荊的白眼小表情。

“我有沒有功勞?”植成喬問。

黃荊不理他。

“我占多大功勞?”他追問。

“有一半嗎?”他沒完沒了。

“差不多吧,趕緊睡覺。”黃荊又給他發白眼,但植成喬仍然樂滋滋的。

正當他準備放下手機睡覺時,張際遙給他發來了信息,問他在做什麽。

兩人自那次合謀策劃玻璃事故之後,就沒怎麽聯系了,上一次見面,還是植成喬出院後回水西塘,去他家門口要手機那一次。

植成喬微微皺眉,有些警惕,他來找自己做什麽?

“怎麽?”

“別緊張,我只是在群裏聽到點事,來跟你分享。”

植成喬反應過來,張際遙說的是嘉禾中學的學生們自發創建的大群,植成喬曾經在那個群找到了很多信息,來策劃那一場玻璃事故,後來就設置了免打擾,沒再關注。

“什麽事?”

“王力鵬你還記得吧?”

“嗯。”植成喬看到這個名字就添了三份不耐煩。

“聽說他初二回去之後,本來被送去縣城裏的一個私立學校讀書了,你也知道,他犯了大事,記了大過,學歷上有污點,很多學校也不收他,想轉學都麻煩,他家裏人又懶得折騰,就花了錢托關系把他送進去了封閉式的私立中學,沒想到他去了新學校還是不記得教訓。”

“說重點。”

“他一個轉學生,性格又爛,融不進學校的小團體,倒是和校外的混混打成一片了,那群人倒是無所顧忌,小偷小摸什麽都做,他跟着那夥人胡來,勒索學生、偷搶東西,什麽都沾點,一次在網吧通宵後,淩晨偷了人家店門外的幾輛電瓶車,被人家順着攝像頭和車牌號抓到,一氣關進去了。”

“沒人保他,活活關了大半個月,這幾天才放出來呢,要不是他還沒成年,這前前後後的賬,不知道要關多久。”

“告訴你就是想讓你知道,惡人自有惡報,當時不痛不癢,且等着呢。”

植成喬看後,倒沒什麽大反應,王力鵬這個人,已經很遙遠了,但得知壞人受苦,他也很受用。

他從來不是信奉以德報怨處事原則的人,只希望因果報應,加倍讓那些人渣感受到痛苦。

“知道了。”植成喬就這樣冷巴巴地說了一句。

張際遙自覺沒趣,随便應承了兩句,沒再多聊。

第三天,植成喬在桃樹下坐着乘涼,玩着酷跑游戲,跳過一個關卡時,垂着頭跟黃荊說了一聲,“王力鵬在看守所被關了十幾天。”

黃荊翻閱校外兼職Bot的手指停了一下,“哦。”

有人成長,提及往事一臉雲淡風輕;有人氣急敗壞,怎麽也擺脫不了爛人的标簽。

兩個人都沒再說什麽,過去的回憶已經遠遠地隐沒在記憶場域的另一端,在夏日午間的白噪音中漸漸淡去。

黃荊手腕上的疤痕早就沒有痕跡了,她今天也穿了一件挂脖式背心,周遭都是少女坦蕩自由的氣息,待在老屋內,待在植成喬身邊,沒有任何危機感。

……

九月三日,黃荊和植成喬坐大巴到城裏,轉公交三號線到終點站,正式到原南科技職業學院辦理入學。

出發之前,王槐英又給兩個人封了兩個厚厚的紅包,說是好彩頭,也是零花錢。

黃荊心疼奶奶的錢,又不好拒絕奶奶的心意,心理負擔有些重。

王槐英一眼看出她的心思,好聲好氣地勸慰,“奶奶老了,幫不上什麽忙,連幫你們送行李去城裏都做不到啦。等你們放假了,有空閑,就帶奶奶一起去學校逛逛,這就夠了,反正也就是在城裏,聽說離那幾個高中也沒有多遠,我們小女和小仔,也沒有去很遠的地方啊,就在奶奶身邊。這點錢不是負擔,不過十幾張,其實對于富豪顯貴屋裏來說,什麽也不是,但對于奶奶來說,是真心真意的關心,小女要開開心心的收下,心思不要重。我沒事就去幫幫辛雲嫂,偶爾也能分點紅利,別擔心我,顧好你們自己。”

植成喬又幫着打趣,這才把話說開。

兩人第一天領了入學手冊,收拾好宿舍,就約着去食堂吃飯了。

原南科技職業學院的環境比嘉禾好很多,學生裏,年級有大有小,但還是同齡人偏多,學生的态度看上去也很不錯,黃荊松了一口氣。

她心裏多多少少還是有些顧慮的,要親眼看見才能放心。

社會上多數人是看不太上高職學校的,即便是五年一貫制,被人談及時,也總是要磕磕巴巴地遲滞一會兒。

但這裏比植成喬和黃荊想象中都好很多,學校生活也并不悠閑,文化課和專業課都得上,早晚自習也不能缺席,但周末的時間确實清閑很多,沒有那麽多課後作業,周末是真正屬于學生的,午休時間也有三個小時。

總而言之,在這裏,植成喬和黃荊是時間上的富翁。

所以兩人很快就在校內找到了兼職。

校外的兼職薪水高一些,但來回通勤得花不少時間,植成喬本想去校外的一個快餐店打工,在黃荊的勸說之下還是放棄了。

兩人都在校內落實了小小的工作,黃荊在食堂一樓的便利店打工,植成喬在快遞站點幫忙,兩個人的工作地點只隔着兩個店面,生活圈仍然重疊。

對他們而言,兼職的時薪并不算高,但足夠日用,如果工作日的午休時間去的次數多,每月還能有些盈餘。

兩人在學業和兼職中來回周轉,半月才給自己放一天假回常陵村,給奶奶帶些東西。開學一個多月,他們的生活很充實,雖然忙碌,但樂在其中。

不為其他,只因他們抓住了自由的一角,又能借此使力,擔起一份職責。

在別人看來,這可能是短視,是急功近利,但對他們來說,這是重負得釋,是前程在腳下。

這一年秋季,黃荊臨近十六歲,植成喬已經十八歲,她灰暗的十四歲和他消沉的十六歲好像已經是遙遠到有些失真的階段。

成長好像不打招呼就到了,跟着一個人的腳步闖進彼此的世界,然後留下無數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