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八月底,嘉禾中學告別了暑期的沉寂空曠,回複了熱鬧非凡的面貌。
對于這個階段的學生而言,朝夕相處往往不是親人與親人之間的慣用詞,而是師生之間的真實寫照,冷不丁隔着兩個月不見,大家見面都有三分情,校園裏此起彼伏的問候聲都顯得無比熱情洋溢。
而黃荊和植成喬是不一樣的,他們短暫地成為過校園裏的關注對象,如今事情已過,旁人的關注也漸漸淡了,而且兩人從前本就因為五花八門的原因變成了小團體之外的“多餘人”,所以報道的時候,在尖叫高呼着擁抱的其他學生中顯得格外冷淡。
植成喬邊敲手機邊感慨,“看,別人怎麽這麽開心,開個學跟過年一樣,而且穿得潮流,笑得張揚,我們倆倒像是來挨罵似的。”
“沒有啊,我也挺開心的。”
“真的嗎?不像啊。”
“你看不出來,是你的問題。”黃荊白他一眼,催他趕緊一起去交錢。
義務教育階段的學雜費不多,冬季學期又短一些,初三年級的學雜費加上食宿和保險,也就一千兩百多,王槐英執意要給兩個孩子都交學費,植成喬雖然覺得承擔不起,但是奶奶實在太執着了,根本沒法商量,把他困進卻之不恭的境地。
王槐英給他們一人一千五,美其名曰,是暑假的工資,而且兩人不是小孩了,可以留點錢在身上,置辦點新學期的開學用品。
植成喬跟着黃荊來到初三教學樓,上樓梯的時候無意間朝外面看了一眼,然後定住了。
黃荊走到二樓走廊發現身後沒人了,又回來找,“植成喬!報名了,在幹嘛?”
植成喬在臺階上喊她下來,旁邊有人經過,兩人不好擋路,就站在樓梯間的小窗往外看。
黃荊站過來,就明白他因為什麽而駐足了。
窗戶重新裝過了,湊近還能聞到淡淡的新漆味道,窗棂的顏色也從原本陳年暗淡的灰藍色改成了與水泥扶梯相似的櫻粉。
對面一棟樓都是這樣,初二教學樓走廊一側的窗戶鋪着一格一格粉筐,像是偶像劇裏的校園景象,有些不真實。
黃荊望着這些窗戶,心思繁複。
植成喬打開企鵝軟件,點開嘉禾中學的大群會話,看見裏面的議論紛紛,齊刷刷的歡呼和慶祝。
還有人說,宿舍外也新增了一排熱水刷卡機,聽部分老師透露,熱水系統也改過了;又有人接着報喜,食堂的桌椅換了一批新座椅,還新設了六個餐具回收區……
植成喬把自己的手機送到黃荊面前,劃着屏幕讓她看。
黃荊看了一會兒,心下明了。
“你說,我們算不算功臣?”植成喬問她。
“算什麽功臣,算投機者還差不多。”黃荊嘴上這樣說,但笑容藏不住。
“一個暑假就能修繕這麽多東西嗎?”
“做則必成。”植成喬收了手機,拉着她的胳膊上樓,“只要校方有錢有力有心,兩個月修繕這些綽綽有餘,而且基本上聞不到刺鼻的油漆味了,應該是七月就弄得差不多了。”
“怎麽沒通知啊?”
“有通知也是先推送給教工人員吧,不重要。”
黃荊不再問,嘉禾中學煥然一新确實讓她有些驚訝。
扪心自問,她曾經無比渴望這些,不遜于瀕臨渴死之人對一汪清水的迫切欲望。
如今這一切到來,她卻沒有喜極而泣的沖動,夙願得償的感覺原來是這樣,沉沉如水。
她在開學之際發現這些,只想靜靜地享受,也想借此忘記過去,同時安穩地度過初中階段的最後一年。
兩人來到初三六班的教室門口,排隊等着報道。
黃荊前面的同學交齊東西離開,黃荊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人際關系是很玄妙的,有人相處一年也無法交好,有人匆匆一面就能銘記彼此的臉。
黃荊讷讷的把暑假作業、報告單和學費雙手遞給眼前的老師,在震驚與錯愕之時喊人。
“舒老師。”
“新同學好,”舒酉希像是個藏着禮物的長輩,挑挑眉,又稍稍往後仰,跟植成喬打招呼,“老同學也好。”
後面還有同學在排隊,黃荊和植成喬都沒多說什麽,交了材料簽了字就跟舒酉希說了再見。
舒酉希一邊登記一邊回應他們,“新學期新氣象,明天下午見。”
離開初三教學樓,兩人去小賣部買礦泉水,路上,黃荊問植成喬,“你是不是知道班主任是舒老師?”
“知道啊,分班安排上都寫了,我可提醒你看分班表了,你沒看啊?”
黃荊一時語塞,噎了幾秒才回答,“你都說跟你分到一班了,我就想着沒什麽可在意的……”
“分到原來班主任班上也不在意?”
“無所謂。”她想起吳東生的臉,聲音也冷下來。
植成喬拍拍她的肩膀,然後施施然道:“其實我本來想給你留個驚喜,結果走到樓梯那裏才發現,學校放了個大招,這都不算大驚喜了。”
黃荊心道這個人真是太多心思了,但又笑盈盈地安慰他,“都是驚喜,我很意外,意外開心。”
“那請我喝冰水。”
“行行行。”
兩個人兜裏還有剩下的兩百多塊錢,仍然沒有坐車回家的打算,就這樣一步一搖地走着,到鎮上買了些日用品和文具,然後提着回家。
植成喬去買襪子和內褲的時候,黃荊去挑皮筋、發夾和梳子,黃荊的頭發長了不少,她不打算剪短了,因為她不擔心有人會怒拽她的頭發。
兩人拿着各自的東西彙合的時候,植成喬又擺出一副羞羞澀澀、別別扭扭的樣子,被黃荊敲了腦袋,“藏什麽,大方點。”
植成喬這才自然了一些,胳膊停止七扭八扭地往側後方放。
付完錢,植成喬和黃荊站在超市門口,把兩袋東西塞到同一個書包,拉上拉鏈準備走的時候,他們正對上準備進超市的徐子元。
黃荊的臉色馬上沉下來,植成喬不着痕跡地擋在她面前,隔絕另一個人的目光。
沒被注意到的時候,徐子元想了好幾種上前打招呼的方式,還沒定成,就被黃荊一眼望過來,她急轉直下的神情令他有些受傷。
有些人是不講道理的,輸出傷害的時候總覺得沒什麽、無所謂,以惡小而常為之。
到自己身上時,單方面的讨好遭一點冷待,就覺得悲痛不已。
徐子元就是這樣的人,他當然記得過去種種,只是覺得他并非“主謀”,而且後面悔過了,甚至有些棄暗投明的意思,就覺得別人應該理解他的少年輕狂、原諒他的年少無知。
可惜黃荊不是軟豆腐,更不想與他再産生什麽交集。
徐子元盯着植成喬,莫名覺得他在炫耀,心有不甘地走進了超市。
植成喬把眼神收回來,轉身拉起黃荊的胳膊就走。
“熱死了,松開……”黃荊高聲斥責他,甩開他的手。
徐子元在超市裏聽見了,頓了一下又往裏面走。
“回家回家,看看奶奶做了什麽好吃的。”植成喬見好就收。
“奶奶忙着秋耕呢,你就知道吃。”
“那不然你做點好吃的也行,我可以多幹一點活,換一換。”
“也行吧,你可以點一個菜,簡單點。”
“苦瓜炒雞蛋吧,我今天出門的時候看見籃子裏還有兩根苦瓜。”植成喬不假思索地說。
黃荊聽他說得這迅速,就知道他的算盤打了很久,懶得跟他計較。
“批準了,看在要開學的份上。”
第二天上午,王槐英幫着兩個孩子收拾東西,整理好之後,又做了一桌子菜,煲了湯,給兩個人都發了一個開學紅包,然後送他們到門前的小坡。
因為提着東西,不方便走路,兩人早早搭着大巴到了嘉禾門口,各自去到新宿舍整理床鋪。
一切都弄好,黃荊回到初三六班。
舒酉希還沒到教室,大家都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怎麽坐。
黃荊找了個後排的位置坐下,然後無聊地看窗外的老樹、遠山,以及鄰村人家屋頂上升起的炊煙。
身旁有人拉着椅子坐下,黃荊轉過頭,看到穿着同款校服的植成喬。
他的新校服幹幹淨淨的,沒有污漬、筆水和鮮血,黃荊的校服也嶄新整潔,沒有蟲蟻、灰塵和草屑,只是依舊寬松,仍然薄透。
植成喬雙臂一擺,趴在桌面上,咯咯直笑,桌面都在輕顫,黃荊正想說他,他就側過頭來。
他背對着夕陽晚照,跟沒見過世面似的,跟眼前認識三個多月,同住屋檐下兩個月的黃荊打招呼:
“很高興認識你,新同桌。”
黃荊瞬間就不想說他了,也不管還在輕顫的桌面,一瞬間愣神,竟然從他浮誇的傻笑中,讀出了怦然心動的感覺。
人活幾十年,反反複複品味的,不過幾個瞬間。
此時,兩人對視一眼,都沒有餘裕思考,彼此成為了誰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