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慌意
一同赴宴的,還有林家幾位小郎君,說是将來也要參加科舉。
程霖之與他們同坐在右側席位,女眷們則坐在左側。心都要比其他地方開明,世家貴族的規矩也沒有士族讀書人繁雜,女子可以堂堂正正參加正式宴會,無須避退隔廳,或以屏風作為遮擋。
于靈沒有出席,林家娘子們都換穿比白日更為鮮豔的衫裙,金釵搖晃,珠光閃亮,巧笑倩兮,美目流轉,看上去都很漂亮。
“這是我家二妹林玢,三妹林瑤。”程霖之的妻子林二太太着重介紹道。
溫萦順着看向第三位,“哦,這是我們的表妹,林铮。”二太太語氣略微轉冷。“來心都是為選宮裏女史的。”新皇後想選一批讀過書的女子到自己身邊做事。
林铮表現不及她的表姐們大方,微微低着頭,留着到溫萦的注目,不禁臉色羞赧。
“我記得今天還有一位小娘子…”溫萦說,心快提到嗓子眼。
“于靈妹子?”二太太似在腦中思索了一會兒,方疑惑說。“她白天是和我們一起來着,不過下午貪吃點心鬧了肚子,就留在屋裏休息。”神色有些遺憾。
她見溫萦臉色不大自然,繼續打趣說:“依我看都是借口,她表哥蕭椯可是上屆探花,據說家裏在商量婚事了,讀書人家最講究,可能是為避嫌。”
“是啦!”程霖之笑說,舉杯與溫萦碰酒。
“全聽她瞎吹,我以前還差點信了。”二妹林玢不滿說,她就是上午瞪視于靈的女子。“什麽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人蕭椯在山裏搭棚為母服完喪,立即就來心都赴任,壓根沒理會過她。”
絲毫不顧及自己姐姐使的眼色,直到被程家侍女倒的酒水濺到袖口才收了口。
這時,三妹林瑤突然甜甜一笑,插過話題。“我下午看過甄舉人推薦的《玉鏡生》,好生有趣!鏡子裏竟走出一位玉面郎君,英俊端方,文采斐然……甄舉人不僅精于讀聖賢書,對閑書的賞鑒也具品味。”她眼神裏充滿崇拜。
“哦?”溫萦笑彎了眼,這本書是幾年前她和蕭椯仿古人瞎編的,未想流傳市面上頗受歡迎,連程翰林府上也收錄一本。“那你看完沒?”
林瑤搖了搖頭。“時間倉促,還不曾。”
坐在旁邊的表妹林铮嘴唇微微張合,轉而又低下頭,擺弄面前的筷子。
“我這三妹最喜歡讀…”二太太笑說。——“铮妹妹讀過了?”溫萦從林铮的嘴型裏讀出“太悲”二字,猜想她是看過的。
“以前看過,只是忘得差不多了。”林铮緊張說,一口曼方方言。
溫萦心裏一沉。這個人必定認識于靈,其他人都是說的心都官話,對她的赴宴很是熱情,只有林铮一直不敢擡頭看她,指不定于靈在背後說了什麽。
她心很慌,蔓延至心尖,泛着寒意。
宴會中途,溫萦借口更衣離席。走廊燈火較暗,婆子婢女們都聚在耳房吃喝,沿途見不着幾個人,翻過院牆就更為幽靜。
偌大的院子,只有東側邊末的房間尚亮着燈。
“真是害人精,也不知道是在想什麽,冒充舉人可是大罪。”她聽到于靈丫鬟的抱怨聲。
“萬不要連累表哥才好。”于靈嘆了一口氣。
“她會在乎?這次還害得小姐被誤會。”丫鬟譏諷說。“那幾個蠢丫頭把她當塊寶,等發現真身,可夠笑人的。”
于靈噗嗤一笑。“就跟沒見過男人似的…”
“小姐打算如何說?要是真定了親,到時候當衆丢臉,指不定還要遷怒小姐隐瞞,林家在心都有些勢力,背後又是程家…”
“我若是直說了,表哥知道必定會怪罪于我。”于靈醞釀說。“就留封信罷,能不能看見,就怪不着我咯!”
白煙從門縫飄散進屋內,主仆二人說着閑話,昏昏倒去。
須臾,門被輕輕推開,溫萦捂着面紗進來,看到昏睡過去的兩人,氣得上手擰了一下胳膊,若不是蕭伯父的侄女,真想丢出去喂豬。
她打開梳妝匣,告密信被夾藏在抽屜後。這招倒是陰損,要是她身份敗露,于靈大可哭哭啼啼說已經留信告知,撇清自己責任,只是抽屜裏胭脂水粉太滿,一拉一關的,信就滑進後面縫隙裏。
随即,她拿兌了三倍量憶迷散的酒灌給兩人喝,醒來後,只怕連怎麽進程家的門都不記得。
門外哐當一聲。
溫萦立馬追了出去,地上有個掉落的食盒,飯菜是宴會上的。
誰會好心給于靈送飯?
小院的門虛掩着,那人還沒來得及跑出去,溫萦走過去鎖好門,朝着幽暗的走廊,深深吸了一口氣。
真是該死,該死,該死!她惱火想,轉瞬擡頭一笑。
“林铮,怎麽送個飯這麽久?”她裝出林玢的聲音。“可曾看見甄舉人,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這麽久沒回來。”
她推開一間未上鎖的房門,一股潮濕冷氣撲面而來,應該沒人進來過。
“不妨叫上于靈一起?她一個人在屋裏怪可憐的。”她又轉變成程霖之的口音,學得足有七八成像。
又推開一間房門,裏面窗戶是開着的,窗簾、床底、門後、櫃子都沒有人。
“甄舉人,你竟然在這裏?”她再裝出林瑤甜甜地嗓音,驚訝說。
“不好意思,我剛才迷路了。”她用回自己的語氣道歉。
“那就別找了,留她們倆自己玩罷。”林玢口音不耐道。
伴随着一陣嬉笑聲,腳步聲往相反的方向離去。
有人悄悄推開窗戶查看。
溫萦躲在柱子後,冷冷一笑,她父親以前最愛研究這些旁門左道,她也跟着學了些,口技雖不算精,但裝出三四個人是沒問題的。
轉瞬,窗口關上,溫萦快步走去推開門,林铮瑟縮在角落,看見她一震,哭得梨花帶雨朝她奔來。
她退了幾步,保持一定距離。
“我方才給于靈送飯,瞧見有人蹲在樹梢上窺視,他發現了我跳下樹來追,我就躲到這裏。”林铮驚慌說。“幸好你找來了。”
“是麽?”溫萦說,就幾案上的茶杯,倒了一杯茶。“先喝杯茶罷,嗓子都快啞了。”林铮略微猶豫,似覺得有些酒味,眉頭微蹙,但在她的注目下,還是咽了下去。
“他們呢?我聽到玢姐姐、瑤姐姐的聲音。”林铮緊張說。
溫萦笑着撫過林铮耳邊的亂發,後者不禁顫動了一下,卻沒有抵抗,“那我們去找他們。”林铮點了點頭,神色略微放松。
看你能裝到幾時?她暗想。
穿過院子,程霖之他們站在走廊透風,臉色微醺,滿臉笑意。
果不其然,林铮瞬間臉色一變,快步朝自家姐姐們跑去。“方才我在于靈房間外,看見他…”
溫萦扯斷手裏的絲弦,夜色裏全然看不清它的存在,只見林铮發絲微微拂動,耳朵濺出血來,食指正指向程霖之身後方向,昏厥了過去。
原來真的有登徒子。
可惜,先前已經喂她喝夾雜憶迷散的酒水,即使混合茶水會減弱功效,醒來也不大可能記得清了。
院子裏一片慌亂。
未過半個時辰,連程翰林也被驚動。
衆人看溫萦臉色都怪怪的,欲言又止,在被叫去程翰林書房等候期間,她方從阿绫口中得知人們的揣測。
原來她前腳一走,林铮就借口要給于靈送飯,還好心留丫鬟在耳房繼續吃飯,獨自去往後院。方才他們兩人一起回來,林铮發絲微亂,衣衫沾灰。
大家就有了不好的猜想,兩人在私會,只是碰巧撞上程二郎他們在走廊透風,林铮才在情急之下昏了過去。
“我同她并無茍且,只是回來路上正好遇見。”溫萦解釋。
“舉人別怕,林家婢女說她有前科。”阿绫安慰說。“她就是在曼方同男子私會,才被家中長輩送來心都,不然正值婚嫁年齡,去和一群寡婦應選什麽女史?”
“這次定是為了不進宮設計你。”阿绫篤定。“指望衆目睽睽下,誣陷舉人同她有私,不得不娶她。”
“她應當不是這般的人。”溫萦說。
“舉人,知人知面不…”阿绫還未說完,咳咳,程翰林披着外袍進來,他沒帶頭冠,一頭銀白發絲格外顯目,看上去比平日蒼老,也比平日生氣。
“老師,我絕無…”溫萦立即解釋道。
程翰林揮手制止她說話,并讓其餘人都退出去。“林氏女的事我方才聽說了,此事…怪霖之考慮不周。”他坐下後感慨。
溫萦心裏一震,當男子真好,有功名傍身,裝作冰冷高貴,別人輕易就把他嫌疑給撇清了。“林铮不是那樣的人。”她說。有關女子的清譽開不得玩笑。
程翰林擡頭,有些好奇問:“你喜歡她?”
“學生斷沒有。”溫萦連忙否認。“确實只是在後院附近遇見,她告訴我好似見着什麽人蹲在樹上,被吓着了,我就陪她一同回來。”
“這裏是程府…”
“學生不該亂走。”溫萦賠罪說。
“往後你還會參加更多宴會,還會有更多年輕娘子撲上…”他看了看溫萦的容貌,不禁嘆息。
“但林铮确實沒有。”
“我希望你将來娶的妻子門風正、品行好、知禮數,縱使不能為你仕途帶來助益,也絕不能讓外人戳你脊梁。你出身不好,父母早逝,一兩句閑言就會讓世家看輕你,不是你能解釋得清的。”
若是男子,她該就要淚流滿面了,可惜她是女子,還是老師口中會戳蕭椯脊梁的女子。
“君子坦蕩蕩,只要行的端,做的正,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旁人謗毀之言,于學生無關緊要,輕信謠言之人,亦非學生所願意結交、親附的。”溫萦賭氣說。
程翰林聽到她這番話,氣得拿手指關節敲擊幾案,砸得哐哐作響,連茶杯裏的水都溢散而出。“你倒是傲,人傲文章也傲。”
“學生不敢傲,只是年少失怙持,孤苦伶仃,将來若有幸得愛人,自當珍之愛之,竭力護之。”她傷心委屈說。
“于文章上,則更不敢傲,學生自知才疏學淺,有許多淺薄之處,還望老師指點。”她聽出程翰林話的重音落在後者,相較于林家女,似乎更在意自己寫的文章。
随即深揖行禮,求指教。
程翰林見她态度極是認真誠懇,被她頂撞之氣也就煙消雲散,到底是個難能一見的可造之材,也是一個年輕人,有些沖動也正常,他想。
“你鄉試所寫文章,和那些名門書院學生寫的腐氣範文不同,令人很是眼前一亮,我當時以為你是打破陳規、刻意求新,但看你近來寫的幾篇,發現你對經義的領悟就是如此。”他評判道。
“你是仗着自己聰明,從不聽老師教課,全靠自行領悟罷?”
溫萦頓時紅了眼眶。“家父過世後,就沒錢去書院念書,只能求着別人借書看,許多不懂的,只能靠自己領悟。”她小時候,父親對她和哥哥是一樣教育,也和蕭椯在家塾讀過幾年書。
而後出了變故,蕭伯母又是一心攻女德的人,認為詩詞曲藝都帶着輕浮,經史策論更不是女子該讀的,只讓她學刺繡、插花之類養性。
她每天忙完了,就自己溜到蕭椯書房找書看,一開始是看話本,但蕭椯不喜歡這些,為數不多的話本很快看完,無聊就開始翻閱經史。
經書、歷史好就好在常看常新,每次都有新的領悟,不會覺得膩煩。
再後來陪蕭伯母到山裏養病,和蕭椯一起溫習過大半年功課。
就這樣零零碎碎學着。
正經求學是這兩年的事,然而有名的大書院都不收半路學生,好不容易花錢找到願意接收的小書院,夫子還提防她,擔心她會擠掉自己愛徒的名額,從不肯用心指教文章,馬馬虎虎敷衍過去。她碰上不解的經義,只能靠自己翻書,十本、百本相互佐證,最後猜出。
她深知自己有欠缺,如今又耽誤半個月,心裏惶惶不安。
程翰林沉吟了半晌。“你可愛惜面子?”
“不愛,若能學到知識,罵的,也打的。”溫萦說。
“…那我給你寫封信,明日你就到太學和學生一同上課。”程翰林說。
“謝謝老師!”溫萦感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