褰裳 第 9 章 :一勺豆腐腦

第9章 :一勺豆腐腦

樗蒲,以五木為子,有黑有白,其中五子全黑稱為盧,四黑一白為雉,往下還有枭、犢等,本朝玩法是,玩家将五木握于雙手掌心,以所擲出的點數,在棋盤上行進,行至敵棋處,可将敵棋打回起點,并再獲一回合,行至己棋處,可堆疊一同移動,以誰的所有棋子,最先抵達終點為勝。

玩這個游戲,一對一玩,存在一定運氣成分,而若有熟人之間打配合,其中一人直線前行,其餘人追圍絞殺目标對手,那可真是慘不忍睹。

因此,蘿菡爹見情勢不對,立即要求不玩。鄭祈對溫萦的行徑大為震驚,試圖拉她起來未果。

五木從她手裏滑落,二黑三白,雜彩。她笑了笑,蘿菡在旁險些支撐不住。三人見她運氣不佳,心一狠,索性要贏她三份錢,好早點結束戰局。

未想她卻如蛇一般在後方盤桓纏繞,緊咬不放。

片刻功夫,三人的棋子竟然都被她打回原點。等她開始領先,便如千裏馬一騎絕塵,所投出的最差也是三黑二白。

運氣,必然是運氣,他們神色驚訝,明白自己大意輕敵。第二局,他們不敢再掉以輕心,彼此眼神示意,山羊臉賭客率先投出五黑領先,一路往前。剩下兩人緊盯她的棋,卻…反被吃了。

她越擲越穩,十次中有九次是四黑一白,只有臨近終點,才會出現一次失誤。

到底還是一個新手,快到終點就心慌啊,圍觀者不免想。

然而這局,還是她最先走到終點,若非這幾塊五木是賭坊自帶的,正懷疑是出老千,人剛起這個念頭,她擲出第一次五黑,盧。

之後,每一次她松手,五木掉落在棋盤上,他們都要顫栗一次,耳朵嗡嗡作響,冷汗直冒,自她投出第一個盧,就再沒有其他花色。

贏棋越來越快,山羊臉止不住拿巾帕擦汗,眼睛不時瞟過王郎。

不到半個時辰,三人輸給她快一百金,可在城中買下一間四合院了。

“不玩了!”滿臉橫肉的大漢心慌煩躁說。

“這怎麽行,沒玩到十局,豈不壞了各位興致?”溫萦驚訝說,整個包廂的人都不作聲,極為沉默,靜到能聽見旁邊包廂搓玩骨牌的聲音,戲臺上的火光閃過,映照得三人陰郁慘淡。

“還是甄舉人厲害…”蘿菡爹正誇道,被她冰冷的目光吓得噤聲。

“那就結錢罷!”她手指輕輕敲擊案桌,三人掏空錢袋,取拿銀腰帶、玉扳指、嵌珠頭紗冠、烏金護腕,按照他們自己估算的價格,也不過才十七金,

“還是把這些破爛玩意兒去當鋪典當了來還周老爺。”她攤出手看向周老爺,後者陰沉着臉令人取來九張價值十金的錢票,還有一袋碎金,結清賬後拂袖而去。

“你別高興得太早。”王郎氣急敗壞說。

“你還是替他們想想,這筆錢怎麽還給周老爺罷。”溫萦悠悠然道。“可別還遲了,小心親爹賣了都不夠。”

她拿出一塊碎金,掂了掂重量,随手朝過道窗外的湖畔扔去,連打了七個水漂,看得其他走出來的人目瞪口呆,随即又拿出一塊,不慎砸中了道路旁的樹。“哎喲,是金子。”路過行人驚道。

待她還要扔,被鄭祈攔住,“夜深了,下水容易出事。”她才放下錢袋,轉而把錢票折成紙鶴,輕輕吹往窗外樹上挂着。

那可是十金!平民一輩子都賺不到這麽多錢。

身後圍觀的人匆忙下樓,跑往街上你争我打的搶着爬樹。其他路人見先前樓上抛下來金子,現在又這麽多人搶着爬樹,肯定是有寶貝,也湧來圍觀。

見她又拿起一張錢票折,蘿菡爹再按奈不住,撲通跪在地上。“多謝甄舉人救命之恩!蘿菡跟了你,餘生也有依靠了。”

他使眼色,讓蘿菡也跪。蘿菡在平康坊應酬多年,不是沒見過人拿錢票當紙燒,但随意就把十金抛扔出窗的人還是頭回見,一時間愣住。

溫萦望着窗外,清冷一笑。“那我救了你,該如何回報呢?”

“老爺大恩無以為報,唯有當牛做馬…”蘿菡爹說,看着她随意把錢票放在窗臺,心頭一緊,要是一陣風吹,可就都沒了。哪怕漏點給他,給他女兒,雞鴨的生意就不用愁。

樓下的樹枝嘩嘩作響,已經蹿冒上好幾個人,倏忽,掉下去一個,摔斷了手,哀聲連連。

“當牛做馬倒不必,你輸了五金,縱使你女兒日日陪客,一年也賺不回這麽多,要是碰到像王郎那樣的虎狼之徒,沒過兩月就香消玉殒。”她說。

“多虧…多虧遇到甄舉人。”蘿菡爹心虛說。

“那我就要你一只腿罷。”她說出這句話時,已經抄起走廊櫃架上陳列的鐵如意,朝他左腿膝蓋敲去,慘烈的叫喊聲一度沖淡了樓下的狂熱。“記住了,以後別什麽位置就一屁股坐下。”

百戲樓的人見着溫鄭二人走出,紛紛避讓。“确實,有賭瘾的人很難改。”鄭祈感慨說。

“只望他日後下雨天膝蓋作痛時,想到此時此刻。”溫萦說,随即玉佩還給他,“多謝相助。”

“那些錢票,你不要了?”他好奇。溫萦放在窗臺上,就沒再管。

“我清清白白舉人,哪會用那些髒錢?”她滿不在乎說,晃蕩手裏的錢袋還剩三貫多。“走,請你喝酒,聽說聚福樓的烤鴨很好吃。你想問什麽,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笑容明淨輕松,如今傷已經養好,只需把眼前的人解決,就可以安心備考了。

這次一定要把他灌倒才行。

鄭祈似也被她的笑容打動,眉宇間的陰雲少了些許。

臨湖的街道上,有人搶到錢票,其他人得知是十金,不知是誰下黑腳扳倒那人,一群人又湧上去哄搶。

兩人正要轉身離開,百戲樓屋檐瓦片嘩啦往下掉,有人砸落在地,穿得是王郎的衣服,先前跑下來搶錢的打手們上前查看,手裏還握着小半張錢票。

翻轉過來,一瞬,嘩的一聲,人群散開,王郎胸口中刀,尚且龇牙咧嘴,但臉皮沒了,只剩下猙獰的血肉。

“是那個割臉兇手!”

所有人都吓得不輕。鄭祈拔腿沖上前檢視王郎。

怎麽可能,溫萦渾身發麻,那個兇手竟一直在樓裏,煙霧缭繞的窗臺上還站着一個人,是山羊臉賭客,他臉色慘淡看着她,眼睛裏有說不出的恐懼,嘴唇微微開合,身後忽起了一陣風,松香味飄散至她鼻中,緩緩轉過頭,一只殘破的大手捂住她嘴,另一只手臂遏制住她咽喉,猛地拖入巷道中。

她張嘴一咬,牙齒好苦,這個人竟然在掌心塗了毒。

“你絆住王郎,可是等得我好着急…”那個熟悉聲音說,可惡,百戲樓的駝背老人竟是他僞裝的,如今換成一身小販衣服,頭戴箬笠,赤腳穿草鞋,一點傷也沒有。

“放開…”她幾乎發不出聲,越是掙紮身體越無力,兇手取掉她大拇指上的扳指,把她塞進一輛頭兩層裝着豆腐腦的木桶裏,中間幾層是特制抽屜,只有一半寬,也都裝着豆腐,桶內供容身的空間非常窄,剛好把她卡住。

“豆腐腦,豆腐腦…”他推動木車沿街叫賣,“又香又嫩的豆腐腦。”

車在坑坑窪窪的青石路上前行,木桶不停晃晃悠悠,她人越發昏沉,随着一陣颠簸,她頭撞向抽屜,費了好些力氣,才勉強使自己牙齒卡在抽屜沿上。

心稍微放松。

兇手精心設計的機關抽屜,反倒給了她逃生機會,等天亮出城門之際,她就用牙把抽屜推出桶外,吸引城門守衛的注意。

“停下!”外面傳來鄭祈的聲音,一隊府兵跑來,腳步聲整齊有力。‘有救了!’她牙齒、舌頭齊上,推動抽屜外移,漸能看見外面景象。

鄭祈凝視賣豆腐腦的老人良久。

兇手駝彎着背,露出的手腕都是皺巴巴紋路,一雙赤腳無傷。“郎官,可是要喝碗豆腐腦?”他滄桑的聲音問道,一手推回滑開的抽屜,端開第一層快賣完的豆腐腦,從第二層舀了一碗。“新鮮的,很嫩。”

她牙齒險些被撞斷,再想用力,抽屜已經被兇手抵住。

“端好!”鄭祈說,只聽一名府兵上前,放下兩塊銅刀,端過碗。一群人轉而巡查其他地方。溫萦氣得發瘋,難怪這麽久沒抓到兇手。

倒黴,真是倒黴,就不該把機會浪費在他身上。她要是死了化作鬼,非得在鄭祈耳邊怨念七天不可。

車從小巷轉往寬闊平整的石板路,沿邊的酒樓絲竹聲飄揚,她被關在桶裏,聽着有一絲凄清哀涼。“豆腐腦,又香又嫩的豆腐腦。”他繼續叫賣着。

街上又有官兵路過。

“來兩碗!”客棧大堂窗邊坐着的人喊道。兇手一邊給他們舀,一邊聽他們在聊:“吓人啊,竟還沒抓住。”

“幸好死的是王郎。”

“聽說還有人失蹤了,是個舉人。”

四塊銅刀扔到木桶蓋上,還沒來得及蓋好。“老人家,給我也來一碗。”一個沉穩卻清澈的年輕男子喚道,如同夜幕破開的一道光,整條街都沐浴在清輝裏。

“郎君,只還剩一些邊角料。”兇手滄桑說。

“沒事,嘗嘗味道。”年輕男子笑說。

蓋子再次緩緩打開,兇犯從頂層舀了一碗,她拼命想要掙紮,身體卻無法動彈,咬牙聲也被鍋碗瓢盆聲蓋住。

兩塊銅刀安穩放在木蓋上,“辛苦老人家了!”車再次滑動,一瞬間,她只剩下絕望……咔噠一聲,木車險些翻到,兇手慌忙逃竄。

外面傳來一聲遺憾的嘆息。“你肯定先前拿針紮過他了。”年輕男子推開兩層豆腐,正是穿着便服的蕭椯,他中指戴着的扳指冒出一枚銀針,還沒來得及拍進兇手身上,随即,他笑吟吟喂她吃了一勺豆腐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