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士無雙 第 27 章 甘願之事

柳兆衡自問堂堂正正,正要言明态度,以證清白,卻看阮舒窕對自己笑了一下:“我早該想到的,從族裏出來這幾年我們各自際遇不同,我既然能遇上傾心相許之人,阿衡難道就遇不上嗎?”

“你胡說什麽?”果然她自己歪了,就認定別人也正不了!

望了那邊踱步等待着的商繁胥一眼,阮舒窕笑道:“無論怎樣我也想不到,如今與你相許之人竟然是他!”

當初柳兆衡年幼莽撞,惹到這群賢譜排位第一的驕縱貴公子,族裏對此事人盡皆知,都道她是太不懂事,惹來大禍,還為此讓她去靜心堂反省了三個月,誰曾想有今時今日機緣!

可柳兆衡自問行得正坐得直,從未受歪風邪氣幹擾,自有一派淩然正氣,任何人都別想動搖!

柳兆衡正色道:“我知道你是什麽想法,你覺得自己意志不堅別人也會意志不堅,你是太小看人了,我們族中從小教養出來的人,你這樣的異類僅僅是少數,多的人立場堅定,我們永遠不會……”

阮舒窕聞言大笑:“阿衡,說出這種話的你才是個異類,居然聽信了那些泯滅人性的族規,還以此壓抑克制自己的渴望……”

柳兆衡反駁:“怎麽能說是在壓抑,虛無缥缈的事情本就不值得人渴望,我們的族人才是實實在在的,你在外界沒幾年就把族人的好都忘了,你這分明就是貪圖享樂,貪戀榮華富貴。”

盡管自己這幾年也是窩在富貴人家的宅邸裏好吃好喝地混日子,幾乎沒有做過什麽有益于族裏的貢獻,但柳兆衡教訓起叛族之人來,腰杆還是挺得筆直的,因為她問心無愧,真的只是想享受一下,長長見識,見見世面,真的從沒想過要擁有。

阮舒窕無奈搖頭,沒想到她年紀挺小,思想卻如此僵化固執,可笑可嘆:“我族人如此天資,為何非得藏在深山裏,這裏的繁華享樂,世人能受得,為何我們就受不得?”

柳兆衡駁斥道:“荒謬,你怎能有這樣的想法?我們避世不出的緣由難道你忘記了嗎?百年前的慘烈代價……”

阮舒窕看她說急了,反而更加不慌不忙的,說出了心中道理:“百年前的事,又與我何幹,我們怎麽能因為前人過錯而枉顧今人。”

這些言論,這些念頭,也不知這幾年外面的人都給她說過些什麽,會把她扭曲到如此地步!“糊塗啊你,族人難道對你不好嗎,外面人心險惡,我們在族裏單純的過活,難道你不喜歡嗎?”

如此相互較勁下去又如何,她們誰也說不服對方,阮舒窕只好道:“你能有這樣的想法,确實,是你那族兄和師父把你保護得太好了。”

柳兆衡對這話有些在意:“你什麽意思,族裏難道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嗎?”

“是的,阿衡,你什麽也不知道。”既然那人護着她,叮囑過不能讓她知道太多,自己又怎能違逆那人的心意。

她說出這句話時,柳兆衡對她是極為不屑的,只認為她是為犯的過錯找借口,直到後來發生那麽多事以後,柳兆衡回想起今日對話,才恍然大悟,原來,因為自己的馬虎大意,錯失了阻止慘劇發生的機會……

而眼下,既然知道了阮舒窕不知悔改,柳兆衡也一時想不到更好的辦法勸她,只能去想,都是外面的人害了她,只要那個外人不再了,她就能斷了念想,就能改過自新了。

繼而,柳兆衡也不再勸她,只問她是如何被姬瑜抓住的,除她之外,還有哪些族人被困了……

阮舒窕看看她,楚楚動人的眼中滿是一言難盡的無奈,盡管她一再追問,卻什麽也不願告訴她。

吃了這麽大的苦頭,得以逃出生天後,居然不願說一個字,太奇怪了?

莫不是……被關傻了吧!

聽柳兆衡發出這樣的感慨,阮舒窕微笑起來:“要說傻,阿衡,你才是真的傻啊!”

說到此處,柳兆衡突然想起自己竟沒拿族裏的根本鐵規出來勸她,這鐵規本是族人非得牢記于心莫不敢忘的,但聽她之前那些話語,想來也是把這鐵規給忘幹淨了,才敢放肆至此,自己得馬上說出鐵規來震懾她一下:“哼,你不覺得自己傻嗎?背叛族人會有什麽代價,你死不足惜,那個男人也得搭上性命,就算你們隐姓埋名逃過一時,以我族人的執着毅力,終其一生,你們都不可能有安穩日子過的。一旦你們的子女出生,那就是你們的大限之日到了,因為我族中人自帶一種必傳下一代的毒咒,只有天幹秘法能破解,若你不帶着孩子回族裏認罪伏法,孩子是活不成的……”

但阮舒窕聽後卻沒太大震動:“是啊,我知道,從小就被告知了這樣嚴酷無情的族規,你讓人怎能不……”

這樣的鐵規都勸不動她,柳兆衡感覺自己快找不到辦法了:“你全都知道,你還是不認錯,你叫我怎麽幫你?”

她是個熱心腸,阮舒窕卻始終不領情,還反問:“阿衡,你別只想着幫我,這樣的族規遲早也會映照到你身上,到時候,不知你該如何?”

“我怎麽可能,族兄對我那些好,我不會……”

不等她把這武斷的話說完,阮舒窕把她打斷了:“那你覺得阿笛哥哥對我不夠好嗎?當初我不也是如你這樣信誓旦旦,可你看現在……”

“我和你不同,我不會辜負族兄的。”

這句話幾乎是被柳兆衡吼出,要不是長了心眼,事先設了音壁來阻隔,不讓商繁胥能聽清她們的對話,這時自己的大聲呼喊,不是白給自己找負擔嗎?!

她氣急敗壞的模樣只換來阮舒窕的好笑:“我也不是故意辜負誰的,只是人心,并非自己能控制的。”

“你這是推脫!”

阮舒窕明白,自己說不動柳兆衡,便又看了看遠處的商繁胥,故意道: “那天你拔箭時痛得臉色發白,他把自己手臂拿給你咬,幾乎被你咬掉一塊肉。我看他痛得發抖,卻舍不得把你推開。阿衡,難道他對你不夠好嗎?直到現在,他那只手還是擡不起來,你說,那時候他得有多痛。”

柳兆衡看她說來說去就是想用商繁胥說事,但自己這麽立場堅定問心無愧的人,不怕人來歪曲:“他就是逞能,又死要面子,明面上撐着要做英雄好漢,心裏指不定怎麽後悔呢!”

“有人對你這麽好,你卻不肯領情,阿衡,你真是鐵石心腸啊。”阮舒窕對她又是一笑,柳兆衡看她如此得意正想生氣,卻見她幽幽低頭:“當初我也是這樣,無論他如何付出都不願對他半分好,可人心都是肉長的,怎麽能經得住…”

看她此刻表情,原來是想起了那個外人,柳兆衡立即言明心意,不受她任何影響:“我有族兄對我好就夠,別人都是沒安好心的。”

“阿衡,說你鐵石心腸,你還真是鐵石心腸,可我不是你,我既然為了那人落淚,就不可能……”

“你不能,我能。”本來自己耐心就不多,念她是同族人才如此苦口婆心地勸說,可對方絲毫不接受自己的好意,還蓄意拐帶自己一起犯錯誤,是可忍孰不可忍:“誰讓你落淚的,我就去把他宰了,我再押着你回族裏請罪,無論如何都讓阿笛哥哥原諒你。”

阮舒窕無動于衷,對她這樣的做法沒有半點感激,反倒是冷靜提醒她:“你能走得了嗎?他會讓你離開嗎?”那邊的商繁胥雖然是主動走開的,但看他不時往這邊張望來的模樣,他對柳兆衡是記挂在心,離不得眼:“他把你這樣心疼着,是不會舍得你走的。”

柳兆衡不屑道:“管他舍不舍得,我想走就走,才不管他怎麽想的。我們和他們這些外人不是一路,遲早得分道揚镳的。”

和柳兆衡把話說到這份上,阮舒窕也不再努力了,如果把話繼續下去,彼此都會更加不快,還是想點別的辦法,今早解決自己的困境吧!

阮舒窕如此想着,便也如此行動:“阿衡,我知道你這麽辛苦把我救出來,是不會放我走的,你不放我,他為了讨你歡喜也不可能讓我走,我就不白費力氣求你們了,我也想好了,與其這樣和你耗下去,我不如死了的好。”

這話一說完,阮舒窕撥出發簪就要尋死,柳兆衡看她這樣子,氣不打一處來:“哎……你這是要氣死我嗎?”

商繁胥雖然走開了,眼睛卻還是放在柳兆衡身上的,看她和人說話這麽久,十分擔心她的傷勢,心疼她不夠愛惜自己。這會兒,看她神情激動,對方還做出尋死的模樣,趕緊跑回來,生怕柳兆衡被人沖撞到,耽誤了養傷。

看商繁胥往那邊跑,商濟也跟着趕上來,一把奪下阮舒窕的發簪。為防止阮舒窕又做什麽激烈舉動,商繁胥護在柳兆衡身前:“阮姑娘有話好商量,兆衡受着傷,經不起你來鬧……”

看商繁胥護着柳兆衡,阮舒窕有意言明:“我知道她受傷了,這傷還是她為救我受的,可那又如何,誰稀罕她救我,若她救我就是為了困住我,我還是死了一了百了。”

“商繁胥,你躲開!”柳兆衡推開商繁胥,也不管自己傷處痛不痛了,幾步沖上去,給阮舒窕一巴掌扇在臉上:“行,你既然為了那男人情願去死,我可以成全你。”

阮舒窕撫着自己的面容,柔弱地看着她,眼淚轉瞬就流了下來:“你要如何成全我?”

在外人面前裝得如此嬌弱,也不嫌累得慌!柳兆衡哼了一聲,給她說句痛快話:“帶我去見他,若他真是值得你付出的,我便成全你們。”

“你……可不能反悔……”

“絕不反悔。”

自然是絕不反悔,柳兆衡想,等你讓我見到那人,後悔的會是你。

說出這話,柳兆衡本沒有要改變商繁胥行程之意,尤其是在後來拉開商繁胥衣袖,看到自己确實咬他太狠而留下至今未消的牙印後,她更想自己帶阮舒窕去解決此事。

然而,商繁胥又如何能讓她自己去快意恩仇:“那好,兆衡的決定就是我的決定,我們一起去。”

一聽他這話,柳兆衡就抓着他到一邊說話:“我不用你這麽成全我,你有自己的大事。”

“不只是為了成全你,應該說,我是為了成全自己。”

“你這是唱的哪一出?”他就閑得慌,這麽愛多管閑事?

“說出來也不怕兆衡笑話,我這人就是這麽善妒。”

柳兆衡被他這坦誠相待的話說得一愣,只見他腼腆地笑了笑,又接着道:“自兆衡去了公主船上,此後發生的事,雖然兆衡沒有對我說,但我已能猜到大概,這阮姑娘定是兆衡路見不平救出來的,興許是我們第一次去拜訪時兆衡就看出了端倪,才會有第二次的探訪,進而會引得兆衡甘願離我而去也要去搭救出她。興許阮姑娘确實有無比可憐之處讓兆衡動容,可我也确實對她嫉妒,她能令兆衡撇下我,不顧自己安危地搭救…”

“你至于這麽小心眼?”

“我承認自己善妒,我也生氣兆衡不顧我,不顧自己安危,卻顧及了她。可我知錯了,我不該因為自己生氣就任憑你自己冒險,所以,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不管你了。”

商繁胥這些話,不僅是柳兆衡聽到了,一旁的阮舒窕也聽得清楚。柳兆衡自然知道,這些話給阮舒窕聽了,她心裏只會更覺得自己和她是相同人,那不就有損自己光輝形象了嗎?不行,她得趕緊呵斥:“你這是什麽胡言亂語!”

商繁胥反正臉皮極厚,也不惱:“若我不跟你一起去,她合着別人來害你怎麽辦……”

柳兆衡撇嘴: “你還真是替我設想周到。”

“那是自然的,你該知道,我最疼你。”

“我不想知道!”

等關虔和李高義好容易打了幾只野兔回來,就聽說要改路線了。

本來是很想問個究竟的,但商繁胥不等他們提問,就率先說了,是為了陪柳兆衡去了結心事。如此情形,你讓人家兩個人能怎麽說,能說個不字嗎?雖然心裏也覺得是柳兆衡不懂事,但人家商繁胥樂意遷就,旁邊人能怎麽樣!

“去吧,去吧,就當是去看熱鬧的,反正我這一路無聊得很,也不想這麽輕易就到樞機庫交了差事。”關虔這麽說,是極給商繁胥面子了。

李高義也應和道:“是啊,我也很想知道,能讓小嫂子心這麽寬的人都記挂的心事,到底能是什麽事。”

當晚,出了姜國國境,阮舒窕說能在興國青祥城找到那人,他們就定好了前往青祥城的路線。

之後一路還算平順,只是又過了一日後,當夜晚再次降臨,所有人都已經入睡後,阮舒窕悄然出逃。

柳兆衡早料到她會小動作,發動刑天之境一路尾随,這一夜她要快就快,要慢且慢,柳兆衡只要不去多動左臂,感覺自己狀态都還好。

日出時分,她們一起到了一座邊城,看城門上赫然寫着栗豐城,看來,阮舒窕所說的去青祥城找人,是真的騙自己的。

人心難測,這并沒什麽好感嘆的,自己既然揚言要取她心中人的性命,人家當然要想方設法不讓她如意了。

縱使自己是為她着想,不想她犯下大錯,可那又如何?既然已錯,又何在乎大錯小錯!

當年,柳兆衡和阮舒窕一起接受了殁顏術,藏匿本來樣貌,避免在外界惹出禍端。

回想那時的自己,之所以那麽果斷堅決就要隐藏容貌,與其說是出于對族兄的愛慕,倒不如說是出于對商繁胥的厭惡。

因為曾經自己與商繁胥遭遇時的恐慌,她深刻認識到皮相之美只是負累。可族人有這樣領悟的,多是十六歲過後,她們在通過了武藝考核後,為了外出辦事順利,才隐藏容貌。

但有資格接受殁顏術,還須得一個條件,那就是必須定心,已經在族裏找到心愛之人,若是得那人擔保,便能接受殁顏術,若是無人擔保,殁顏術便不能施行。

那年,族兄問自己找到了擔保人沒有,她說還沒找到,族兄就自告奮勇說:“那就我來吧!”

她想了想,好像确實沒有比族兄更合适的人了,她就說:“好呀!”

就這樣,她的擔保人是族兄,而阮舒窕的是阿笛哥哥。

“也只有你,是年紀最小就确定好心意的。”阮舒窕這樣笑話她,是啊,那時候族裏人不是都誇她悟性高嗎!

還記得那年,阮舒窕是那樣确定對她說,心中只想着阿笛哥哥,不會再為任何人動容。可沒想到,這才過去幾年,阮舒窕就已經為他人落淚了。

到底是那個人改變了她的男人該死,還輕易便被動搖的人更該死?

一個人的心境這樣輕易就被人改變,開口閉口情情愛愛的,就沒有良心了嗎?

記得那時候阿笛哥哥送了她并蒂蓮,求婚信物都收了,這不是背信棄義嗎?

對一個背信棄義之人,還需要多餘的憐憫嗎?

她柳兆衡,是甲系之首未來的繼任人,具有對叛族之人處刑職責,族規戒律既然被人視同草芥,那這人的性命……

這人的性命就是族人的性命,豈不比外面的人珍貴太多,自己怎能動手任意處置了!

眼見阮舒窕越跑越遠,柳兆衡自知勸不住她,縱使現身又能如何?

想不到更好辦法,柳兆衡只好不顧身上有傷,耗費功力對她施下縛魂令。縛魂令者,為天幹十大秘術之一,凡受此術之人,猶如傀儡,心中除了完成施術者的指令不會再有他想。

柳兆衡低吟一句:“帶他來見我!”手畫術式打向阮舒窕背心。

阮舒窕只覺得突然身後有人推了自己一把,接着就整個人心智被縛住,嘴裏念念有詞:“帶他來見我,帶他來見我……”腳下片刻不停,一路尋找那人去了。

柳兆衡看她身影漸漸消失,自己血氣猛地一沖,整個人跪倒在地,鮮血順着嘴角往下淌。她閉目暫時舒緩了一下內息,如今只盼着阮舒窕能快些找到那人,把那人帶到自己面前來。

這縛魂令,本來自己就學藝未精,非不得已不會動用,而今自己是受傷之人,用了縛魂令更為傷身,只怕不多時又要人事不省了……

快要昏過去時,竟然想起了小時候的事,哎,自己那凄凄慘慘的時候,想起了就心酸,自得到師父承認後,自己好久都不曾去回想了,怎麽這時候要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