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維福客棧
山間的朝霞,總是特別絢爛看,從飯堂用過早飯出來,蕭椯又被匆忙尋來的小厮絆住,說是有貴客來吊唁,須得他親自去。
溫萦扮作男子模樣,轉身走到峭壁上打坐的方士附近坐下,吃着雜果糖緩解嘴裏苦味,與他揮手道別。
眺望遠方,山脈連綿,蔥郁盎然,生機勃勃。她學着吐納,呼進一大口寒氣,貫徹心肺。‘索性就離開罷,天大地大,還愁沒我施展之處?’
後面院裏傳來驚乍叫聲,“唉呀呀…一個書生在房裏上吊死了。”
方士說他無父無母,三考秀才不中,每日僅靠寺裏施舍菜粥為食,一時想不開就懸梁了,圍觀群衆嗟嘆不已。
她走進書生房裏查看,真真是窮啊,連毛筆都斷成兩截拿頭繩捆着用,從袖子掏出一顆珠子。“換了錢,給他買具棺材。”
堂裏小厮喜得把書生髒衣物送來。“那這些?”
她忙往後退兩步,揮了揮手:“都一并埋了。”
小厮轉身離開時,一張油紙包好的名帖從衣服裏掉出來,陽光下熠熠生光。咦?她撿起書生的名帖陷入思考。
兩年後…
仲秋深夜,心都遠郊的樹林很是靜谧。兩名黑衣人在林裏不斷繞圈,終于不甘心地停在一間破敗的木屋前,除此之外,附近再無其他遮蔽處。
屋內蛛網密結,蓬蒿滿徑,家具只剩一張跛腳桌、破竹席及石床,看上去很久沒有人住了,血腥腐敗氣味從窗臺飄來,一只嘴裏叼了兔子的黃鼠狼死在生鏽的捕獸夾下,周圍還鋪設其他捕獸夾。
外面刮起狂風,樹葉嘩嘩作響,群鴉從窗外飛過,不遠處傳來熊的悶吼。
“你确定是這裏?”其中身形嬌小的黑衣女惱火質疑。
“我看他拿包袱神神秘秘進這座林子,出來時兩手空空,這個人道貌岸然、假裝清高,這些年積攢的寶物應該都藏在此處。”黑衣男子說着,俯身仔細檢查石床。
“說不定他身上唯一值錢的就是那個玉墜。”黑衣女碎碎念道,出于職業敏銳,發覺其中一個捕獸夾上的積灰有些不均,取出匕首一推,石床哐當作響,繼續用力推,床板竟然打開了,沿着石階而下是一間幽邃密室。
兩人歡喜而入,室內有一股松香味,正中位置擺放一張木板,兩側櫃架堆滿瓶瓶罐罐,角落裏則是幾個箱子及水缸。
黑衣女打開箱子,又是一股松香味,濃郁得讓人不适,裏面放着好多副面具,面容制作十分逼真,連毛孔都有,就像…是真的一樣。
她背脊發寒,吓得連忙後退。“是他,他就是那個兇手。”
近來,心都城內發生連環兇殺案,有好些人被棄屍在偏僻巷道,臉都被割了去,官府把整座城翻個底朝天,也沒有發現兇手蹤跡。
“難怪找不到…”她拉着黑衣男轉身欲走,水缸突然發出哐哐的撞擊敲打聲,兩人略微猶豫,打開缸蓋,裏面竟捆綁着一名年輕女子,她容貌鮮妍,皮膚泡得慘白,身上有多處像魚鱗一般的傷疤,取下塞口的棉布後,發出凄聲求救。“快快…救我出去。”
“這個變态!”黑衣女拿匕首割開女子身上繩索。
室外傳來一聲低沉冷笑,蒙面男子不知何時站在門前,他一手提着黑熊頭顱,一手拿着弓弩,兩名黑衣人還沒來得及反應,随即被弩箭射倒在地。
他随手把熊頭放木床上,外露的眼睛陰鸷冷酷,“你不是說很願意呆在這兒?”朝水缸裏的女子走去,女子渾身顫栗,恐懼的眼淚止不住掉。“我說過你不一樣,會再送你一張臉,更好的。”他眼睛瞟過熊說,語調冰冷而歡愉。
冷光一閃,鮮血噴濺,倒地的黑衣女突然拿起匕首朝蒙面男子腳掌刺去,趁他痛得沒握好弓弩,慌忙朝屋外逃去。
滴答,滴答,滴答…
漏刻的浮箭上升至子時。屋外下起傾盆大雨,郊外維福客棧二樓的包間仍不時爆發歡笑聲,大堂櫃臺後的掌櫃無奈地搖頭,一邊清點今日賬目,一邊指揮夥計關窗換燭,“都點上,務必通亮。”他見夥計只換了樓梯間的蠟燭,不免提醒說。二樓那些客人他可怠慢不起。
門外有馬車駛至,轉瞬,一名雪青衫年輕人步履輕快踏進來,店夥計拿着幹淨帕子想擦拭他身後箱籠雨珠,他輕巧躲了開,笑盈盈看向櫃臺,“掌櫃,住店。”
掌櫃不由一怔,即使臨近心都,也很少能看見如此清新爽逸的年輕人,連聲說:“好好…”接過他遞來的路引登記。
“郎君,到心都是念書還是趕考?”他客氣笑問。
“自然是趕考。”身後的中年婦人提着兩包行李進來,“我家甄郎可是新科舉人。”說時,臉上洋溢着自豪神色。
年輕人不好意思笑了笑。“運氣,運氣。”他正是女扮男裝的溫萦,借用那個上吊死了的書生名字甄圓,在不久前通過鄉試。
“恭喜甄舉人,明年春闱必定再上層樓,金榜題名,端委廟堂。”掌櫃恭維說,恭謹遞上登記好的房牌。“我們客棧還住有其他舉人,有的是覺得這裏清靜、房價便宜就一直住下了,今晚他們還聚一起宴飲呢。”
“是麽?”溫萦好奇順着掌櫃目光看向二樓包間,房間正傳出幾聲驢叫。
這時,一名穿着鏈甲的府兵從外面匆匆進來,毫不客氣地擠開溫萦來到櫃臺前,掌櫃瞬間收斂起笑容,變得十分恭謹。“跟上次一樣,三樓全包。”府兵粗聲粗氣說。
“這個…”掌櫃五官快糾擰在一起,顯得很是為難。“官爺,實不知你們今晚會來,三樓已經住下四位舉人。”
“舉人?”府兵輕蔑哼了一聲,“讓他們改住其他層,公公不喜歡吵鬧。”
“已經沒那麽多房,”掌櫃急得攤開房冊給府兵看,二樓快住滿了。“空的那間還沒做過法事,你是知道的,剩下只有通鋪,都是斯斯文文的舉人,保證不會吵着公公。”他擔保道。
府兵滿不在乎,拿着右手指關節敲擊櫃臺。“自盡有什麽好做法事的?快快…”他招呼店夥計上樓布置房間。
“夜裏常有貓叫,就連住隔壁的客人都瘆得慌,實在不敢讓人去住啊!”掌櫃說。
“自盡,還有貓叫?”溫萦在旁,不由感到好奇。
“就一外地女子清晨在房間上吊,當時店夥計在外面走廊掃地,聽見貓的慘叫跑去查看,那女子眼珠還在轉,取抱下來就氣絕了。”府兵随口說。
“清晨敞開窗戶,自盡的人倒是很少見。”溫萦思忖說。
“陸公公親自斷的,怎會錯?”府兵說完,轉身朝樓上走去。
掌櫃見她疑惑,繼續解釋說:“只開了一條窗縫,興許是忘記關,夥計一直在走廊掃花瓶碎渣,沒人經過的。”
“那貓呢?”溫萦好奇問。
“唉!要找到就好,也不知哪來的野貓,自那天事後,天天嗚咽。”掌櫃哀嘆說。
門外一陣喧嘩,似有許多車馬來。先是一群府兵氣勢盛大進來,橫眉掃視四方,逼得客棧裏的其他人都垂下目,老老實實站着,再是一群衣着褐色絲緞的年輕人,容貌白淨中帶着一絲傲慢神色,身上有好大股香粉味,連櫃臺這邊都聞得着。
溫萦是舉人大大方方擡着頭,看着他們蹑着腳步走路,安靜而穩健,暗暗覺得有趣。
緊接着,三名貴人走進大堂,随侍把傘一取下,衣飾的紋彩好生晃眼,他們個子都很高,腰間系有羽林左監的官牌。
傳聞宦官要是在年幼時閹割,長得會比普通人高大,果然不假,她想。
走在中間的男子,年紀有些大了。他身上的深藍衣衫尤為華麗,裙擺上繡有連片五彩雲紋、吉祥壽蝠,走路姿态也最為優雅從容。
左右兩人穿着一棕一朱,步伐要拘謹一些。只有朱色那位,目光朝櫃臺望來,他身材颀長,五官俊美,膚色玉曜,有雅重之姿,不過若有所思,眉頭快皺成川字。
“馬廄的篷子在漏雨。”他說。
“小的這就帶人去修。”掌櫃立即應道。
他微微颔首,跟随另外兩位公公上樓。府兵們在後面提着一箱箱行李,有一個跛足的,走路一瘸一拐,與同伴拖行着一名昏迷的黑衣女子,她臉色蒼白至極,腹部包裹的白布已被鮮血浸透。
“你們這樣拖她,會扯着傷口。”溫萦忍不住說。
那兩府兵卻仿佛沒聽見,繼續拖曳前行。“公公,”溫萦提高了音量,“犯人也是一條人命!”
深藍衣衫的公公略微停滞,嘴角一抹冷笑。“放心,我們定會讓這個割臉兇手活着回城,以正法紀。”說完,消失在樓道間。
掌櫃、夥計們既驚且喜,“竟抓住了!不愧是陸公公,查案比大理寺都厲害。”
這個連環兇殺案很是轟動,溫萦在來的路上也有耳聞,割人臉皮的兇手竟然會染甲,她留意到黑衣女斑駁的紅色指甲,不免感到疑惑。
此時,二樓包間裏的那些舉人得聞要換房的消息激動不已,沖出來找掌櫃理論。
“掌櫃,那間死過人的房間就給我住罷。”她搶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