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行至公主的船附近,香氣越發濃烈萦繞四周,約莫到了船上人能聽見的位置,商繁胥拱手向船上高喊:“在下商繁胥,有事求見公主殿下。”
他喊完這聲,船上傳來一個聲音:“你且等等。”
起初柳兆衡也是沒明白,為何非得走近之後再求見,一早也學對方那樣飛箭傳書不行嗎?
卻在商繁胥接下來對自己所說的話中,知道了原因。
“兆衡,這個距離,你若是上船,應該沒問題了吧?”
原來還不需要她瞎編些借口開溜,他已經替她打算好了。
他們的小舟就停駐在離船十米開外的位置,這樣的距離對柳兆衡而言上船是輕而易舉:“再遠一些都沒問題!”
既然對方知道了她的意圖,那還等什麽,這就上船去看看。
趁她要走之機,他快速貼上她的耳邊,親昵叮囑一句:“只許你一個時辰,若提早辦好了事就先藏在船舷上等我,總之,一切小心。”
她笑了一下,并沒将他推開,反而甚是自負地回頭與他對視:“我還需不着你這樣來擔心。”
月夜的光輝中,小舟上一盞提燈的明亮交雜着大船上的輝煌燈火,如明如晦間,商繁胥只覺眼前這抹笑眼明媚可愛,不由得心中一動。
然而他心中的感受,也只是他的感受,于柳兆衡而言并沒有任何妨礙,她話音方落,已飛身躍到那船舷上,然後轉瞬隐匿于夜晚的寂靜中。
膽太大,心不細,她叫他如何能不擔心,只要她不在眼前,總是叫他牽挂……一聲濃重的嘆息由他發出,連他自己都愣了一愣,随後,他聽到船上傳來一聲回複:“有請商公子登船一敘。”
怡人笑容由他臉上顯現出來,雖然是要和她各自行事,但只因心系于她,他才更該從容有度,為她争取更多時機。
這次再見,姬瑜明顯感覺商繁胥态度比上次誠懇了許多,一見面,先是落落大方地為上次失禮致歉,随後溫文爾雅地和她聊起了從前往事,這屬于世家公子的風範,儒雅、淡然,依舊令人折服。
姬瑜也沒有如同尋常小女子般糾結于上次的不歡而散,公主氣度自然得有容人之量。既然商繁胥起了頭,姬瑜也應着他的話和他聊起來,兩人均是見多識廣之人,所以這所聊內容包羅廣泛,一時半會都結束不了。
最後,聊天的重點放在了這幾年商繁胥身在商府中習得的那些棋譜,還有姬瑜從前就愛好的字帖上,當年二人就相互切磋過,如今分隔多年,彼此技藝應該都是增進了不少,聊着聊着越發投機,盡興之餘,菜式齊備後還小酌了幾杯。
而後,姬瑜提議要和他對弈一局,他擡頭看着明月笑了起來,也沒說反對。
姬瑜心下高興,便要去拿那自己珍藏的脂墨玉盤來:“本宮去去就回。”
“殿下何須如此……”雖然從前相處時,這位慣于高傲的公主是對自己青睐有加,但也不至于今日這般熱情周到?
商繁胥心中起疑,卻見姬瑜對自己笑容更是燦爛親近:“對別人不必,可對公子你,本宮是萬萬要如此的。”
商繁胥微笑看姬瑜離去的背影,半個時辰已過,兆衡,你可找到你想探查的了?
這邊,一上船柳兆衡就溜進了廚房內,趴在木梁上,只聽宮女來傳信,說公主要宴請貴客,讓禦廚們趕緊做出好菜來。
要不是自己有大事要辦,她說什麽也不能夠讓商繁胥一人享福。
眼看禦廚們忙碌起來,柳兆衡趕快從廚房遁形而出,待久了只怕要動搖了心智。
接着柳兆衡就在船艙內四處尋找,一面提防被人發現,一面又要摸清各個房間有沒有自己要找的人,是好不繁忙。
找來找去,都看不到什麽秘密地方,反而是看到公主的衣物,首飾,藏品,好不奢靡晃眼……不可能這船上沒藏個人啊,不然這麽多天下來,那七重謎和虬人是怎麽過活的?
正愁着,就聽到巷道內有人經過,柳兆衡急忙竄進附近一個房間,待巷道的人走後,忽聽門外被人敲打一聲。
莫非是被人發現了!
這次上船她也沒帶兵器傍身,随身就一把折扇,也可以将就一下。
她深吸口氣,開門躍出,正預備活動一下筋骨,卻見到一個人影從巷道盡頭閃過,她迅速追那身影過去,被那人帶着直接到了一間浴室內,那人黑衣蒙面,沒有回頭對她攻擊,反而在移開了浴室的屏風後鑽入了一個陰暗隐秘的房間內。
這詭異情況并沒讓柳兆衡停下腳步,她沒感覺出對方有殺氣,似乎他并不打算與她為敵,那是故意來幫她的?
有古怪!
她跟着進去那房間裏,伸手不見五指漆黑一片,她能感覺到房間內那人的氣息,另外,還有個微弱的呼吸。
那人忽地向她撲來,她旁邊一閃,那人就沖出了房去,柳兆衡正要追着出去,一個微弱女聲響起:“今日不是已經取過血了,怎麽又來。”
雖然看不清對方是誰,但被取血的,必定是她族人無疑。柳兆衡很慶幸自己找到了人,更慶幸,不是族兄被囚禁在這裏……
虬人夜能視物,所以此處沒有燈光。柳兆衡循聲摸到了對方,才一接觸,對方就緊張得顫抖。柳兆衡安撫道:“莫慌莫慌,我不是那虬人。”說罷,柳兆衡凝神催動內力,打出刑天之境,以防他人發現自己和對方的交流。
對方頗驚:“你也知道虬人?”
“是啊,從前在書中翻到過。當然,我對虬人也是知之甚少,不如你感受的多。”
哪怕是身處這樣危險境地,柳兆衡還是忍不住打趣調侃。
“莫非你也是我族……”說出這句,對方沒再出聲。似乎是擔心自己洩露了什麽隐秘。
自身不保了還在想辦法保存我族秘密,這位族人真是好樣的,不救一把說不過去。
“行了,我們都別猜來猜去了,我也是族裏出來的人,在這裏發現你,我說什麽也不會對你置之不理的。”
“你要如何救我出去?”對方說着,就把捆住自己的鐵鏈遞交到柳兆衡手裏。
柳兆衡掂量了一下這鐵鏈的重量,好家夥,這哪裏是拴人的,拴猛虎也跑不了啊。
“我來想辦法。”這次怕是帶不走了人,自己一點□□都沒準備,現在沖出去找鑰匙只怕也來不及了。雖然有心搭救同族人,但也不等耽擱時間把商繁胥給得罪了,畢竟還要一起去樞機庫的。
對方比她更小心謹慎:“你怎麽知道我真是你的族人,若我不是,你救我出去,不是要禍及全族了。”
“沒事沒事,出去之後我們一切再詳談,你要真的不是,我再殺你也不遲。”柳兆衡戲谑一笑,“不過,為了我不白白辛苦一場,可否告知一下你的尊姓大名。”
對方也笑了起來,原本被囚禁于此的陰霾,被她這輕松的話語纾解許多:“我出自東部地支寅系,阮舒窕,敢問姑娘芳名?”
呵,這就不會錯了,對方知道族裏按照天幹地支劃分了各部,而且阮舒窕這個名字,對她而言,是如此熟悉。
“真巧,我出自天幹甲,也為東部,柳兆衡。”
一聽這個名字,阮舒窕整個愣住:“阿衡,你真是阿衡!”
這一開口對方竟然哭了起來,柳兆衡吓了一跳:“阿窕姐姐,你怎麽哭了!”
好了不得呀,他們這族人,歷來是不會輕易落淚的,因為對他們而言,流淚傷身更甚流血,尤其是當年阮舒窕等人和她一起經受殁顏術,倘若這時候眼淚落下來,不就容貌要恢複了,那怎麽使得!
柳兆衡手忙腳亂要給她擦眼淚,卻在摸到她臉時驚訝于自己摸到了一張無比精巧秀麗的面容,這張臉,分明不是個庸常相貌,怎麽回事……
阮舒窕能感覺柳兆衡慌了神,阮舒窕拉住她的手,眼淚低落在她手中:“我在外界遇到了讓我落淚的人,殁顏術已破除,這面容,早已恢複原本模樣了。”
頭一次碰上個這麽對自己哭哭啼啼的同族人,柳兆衡被她哭得心慌意亂:“怎麽回事?能讓你傷心的,不就只能是族裏的阿笛哥哥嗎?”
怎麽事情越來越複雜了,殁顏術被這外界人破了,阮舒窕不就是已經背叛族裏了嗎?!這樣自己即便是救她出去,她也回不了族裏,那她該怎麽辦?
阮舒窕的眼淚就像停不住似的,可哭成這樣,也不能抹殺阮舒窕已經是叛徒的事實啊,柳兆衡怒其不争,心裏急得不行:“當年你不是說得好好的,你願意為了阿笛哥哥隐藏容貌,等着在外界辦好了事就回族裏,你答應過的……”
“是啊,我答應過,但我沒有辦到。”知道自己的行為等同于叛族,阮舒窕眼淚漪漪:“阿衡,有些事即便是答應了,可遇到那個人時你就會知道,貿然的許諾是禁锢不住自己真心的……”
“你怎麽可以這樣想,你還有理了!”違背族裏的規矩,還沒有悔改之意,難怪她會被人抓住了,做出這種事,簡直死不足惜!
“我知道你肯定在想我死不足惜。”阮舒窕嘆氣一聲,幽幽說着:“我們從小被教育得要違背人心,的确不是我随便說幾句,就能把你改變過來的。”
“你還在狡辯。”雖然盛怒之下柳兆衡不想理她,但即便她是族中的叛徒,也不能死在個虬人手裏。自己說什麽也得把她帶出去!
阮舒窕以為柳兆衡對自己氣憤之餘,已經要放棄自己了,便道:“好了,你走吧,我知道,你不想救我了。”
“不,我一定要把你帶出去,你要是就這樣死了,阿笛哥哥不是傷心一輩子!”怎麽就因為一個外人就壞了族裏的規矩,一定是阮舒窕被騙了,自己得幫她一把,柳兆衡很堅決地說:“我要帶你出去,然後去把那個害你落淚的男人殺了,我們再回族裏去找阿笛哥哥認罪。”
現在的族規比百年前已經寬容了許多,近十年來族裏就沒聽說出過什麽叛徒,只要認罪,殺了罪魁禍首,再加上自己求情,柳兆衡想着,族裏是會寬大處理阮舒窕的。
況且她們還碰上了七重謎和虬人,阮舒窕又被虬人囚禁過,受到了這樣的大苦大難,族裏人會原諒她的……
原本哭得傷心的阮舒窕,聽了柳兆衡的決定後居然笑了:“阿衡,聽你說這些傻話,果然,你是什麽都不懂啊。”
柳兆衡聽她這又哭又笑的,不知她是喝了人家什麽迷魂湯了,竟然這麽固執:“你才什麽都不懂,我們從小受了那麽多教育,是白教你了啊。”
盡管知道柳兆衡是想幫自己的,但阮舒窕還是道:“阿衡,我是不可能去殺他的。”
柳兆衡哼了一聲:“你殺不了,還有我在。”
“阿衡!”
“行了,我這就走。”再不走,聽她這些冥頑不靈的話,只怕自己一氣之下要了她的命,“我下次再來救你。”
這邊商繁胥與姬瑜的對弈,正在輸贏之間徘徊。時辰也差不多了,只願這次她肯聽自己一回,已經抽身而出,到暗處等着自己了。
想到這裏,商繁胥落子輸棋。
他這一步讓姬瑜大驚:“公子何故如此?”
商繁胥微笑:“時辰不早了,在下不便對殿下叨擾過久。”
“記得當年公子對棋局的勝負很是在意,怎麽如今這般……”是率性而為嗎?不,應該說他已無心于勝負了。
如同她所想的,商繁胥道:“勝負之間,還是随意一些好,省得誤人誤己。”
姬瑜看着他,若有所思:“公子這幾年,是有了大悟啊!”
“殿下謬贊。”
不久,就在商繁胥上了小舟之後,一早回到船舷邊的柳兆衡,正要等他離船一段距離後再跳上小舟,突然船上的姬瑜命宮女傳令過來,說邀商繁胥再次上船。
這個虬人,還沒完沒了了!
是因為發現了她在船上活動過,要追究拿人?
柳兆衡只願自己想錯了才好,千萬不要這樣,這次有商繁胥同行,她才不想大開殺戒呢,雖然剛才是被阮舒窕氣得不行,但這氣的源頭她遲早是要找到清算的,還不急在這一時半會。
最好不要逼得她這時候出手!
商繁胥再次上船,就聽姬瑜道:“商公子離開得匆忙,本宮才想起還有事想找你商量呢!”
“殿下盡管吩咐便是,只要是在下能力之內的。”
“哎,商公子言重了,還輪不上動用商公子的能力。”姬瑜說着,就笑了笑:“本宮只是要你上次來時帶在身邊的小丫頭而已。”
商繁胥立即道:“那丫頭刁頑、愚笨,不懂禮數,是個麻煩,豈能送給公主。”
“本宮卻覺得她看着還算讨喜。”
“殿下!”
“怎麽,本宮強人所難了?”姬瑜看商繁胥不肯放人,笑容一斂,便說出迫人言語:“本宮就非要那丫頭不可了,商公子,你敢不給嗎?”
但商繁胥卻不見退讓:“确實不能給。”
“你……”現在不是鬧僵的時候,姬瑜說話回轉了一下在場氣氛:“商公子不要着急着回絕,本宮給你三天時間考慮,三天之後,再把人送來便是。”
商繁胥直視向她:“無須三天,在下如今就可以回答……”
不等他多說什麽,姬瑜便道:“送客!”
這一番對話,柳兆衡聽在耳裏簡直是感謝天助我也!在看到商繁胥再次回到小舟,過一段距離後,柳兆衡跳回他身邊,發現他是一臉的憂心忡忡。
柳兆衡既找到了人,又想好了接下來如何成事,心情還算過得去。看商繁胥心情不佳,就說話逗他:“你怎麽難受成這樣,她家禦廚手藝不行?”
商繁胥神情凄然地看向她:“兆衡,我的命要被人拿去了,你說怎麽辦?”
“不可能,你的命,對她來說沒什麽用啊。”他又不是她族中人,拿他的血去,養不了七重謎,喂不了虬人。
“可是她要你,與要我的命有何差別。”這個中絕對有隐情,到底發生了什麽她不肯讓自己知道的事!
“哎,你這就小題大做了不是,她要我去,我去就是了。你的命活得好好的,說什麽喪氣話呢?”正好趁着自己去姬瑜那邊,可以把阮舒窕帶出來,還不會有商繁胥在周圍礙手礙腳的,真好!
她不說,他便不會追問,但事關她的去留,商繁胥看得最為要緊:“不行,我絕不答應。”
不管他怎麽在想,柳兆衡道:“這可由不得你。”
這趟回去,商繁胥愁容滿面,柳兆衡倒是輕松愉快的模樣,關虔和李高義自然對他們又遭遇了如何情況是關心不已了,但商繁胥說了一聲:“乏了,明日再說吧。”
接着就黯然傷神地走了,柳兆衡也跟在他身後,不給那兩個好事者提各種問題的機會。
在商繁胥睡前,柳兆衡敲門進來,給他端了一杯酒:“看你這麽憂慮,喝一杯好好睡吧。”
商繁胥一飲而盡,而後道:“怎麽味道有些奇怪。”
哎,她也是為了圖省事,就把自己的一滴血滴在酒裏了,如此給他解去七重謎的毒也是一樣的,她就懶得耗費內力了:“喝了酒你趕快睡,什麽奇怪不奇怪的,就你事多!”
沒過多久,看到他們船上燈火熄滅大半,像是都歇息了,姬瑜這邊船上卻依舊燈火明亮。
之前柳兆衡在船上遇到的人影這時出現在甲板上,姬瑜一見他來了,高興地屏退宮女、護衛們,迎着他走去:“息公子,本宮按照你的意願把那個小丫頭要過來,接下來,你想怎麽做?”
雖然站上甲板,但那人還是以黑巾蒙面:“在下自有打算,不勞公主費心了。”
“你也太小心了,四周沒有旁人,你怎麽還蒙着面。”姬瑜玩鬧地扯下他面上黑巾。
那人立刻奪回蒙于面上:“還是小心些為好。”
只是剎那間一睹這俊美容顏,依舊讓姬瑜心生滿足:“哎,你這樣,也太過謹慎了。”一邊說着,一邊倚靠那人身側:“到底是怕誰發現你了,是那個你在意的小丫頭?”
那人沒回答,姬瑜便笑了笑:“本宮猜對了。”
那人還是不理她,姬瑜又道:“那個不起眼的丫頭,商繁胥當個寶,你也這麽看重,她究竟有哪裏好,讓你親自現身給她帶路,不惜讓她找到本宮船上的孤山族人。”
這回,那人總算開口了:“她是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