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寂緣生
“哥!”師古大叫,“洛林,你來,你幫我救人!”
洛林沒動。
師古再叫,聲裂鴻胪。
洛林依舊沒動,只是無可奈何地看着透胸而出的木片穿過整片胸膛。
人,已經沒救了。
“是我解錯了嗎?是我錯了!一定是我錯了!哥,我對不起你!”
師古恸哭。
哥哥的手擡起來,放在師古的臉上,而後,輕輕替他抹着淚,又很輕地道:“不是你,是我……我改了機關……”
“我做了錯事,殺人了,應該受到懲罰……”
“那并不是你的錯!”師古搶道,“我知道的,六年前你帶我離開時,她告誡你,如果不能将我鍛造成最完整的傀,就找到可以替代的人!那些人,都是去逼你的!”
“所以說,”哥哥含笑,“我的弟弟,從來都是最聰明的,什麽都明白,只是假裝不明白……可就算如此,我也還是殺人了……”
“不!不是你殺的!他們殺了我們的父母,殺了那麽多的人,就為了什麽勞什子的機關秘術!他們還去逼你,逼你讓我去做傀人!”
“這也無法改變我殺人的事實……”
“不!”師古哭道,終于說出一個真相,“不是你!不是……是我……是我!”
這句話說出口時,所有人都震驚了,但仍舊只有哥哥,似乎并不意外。
“我告訴他們……”師古抽噎,“我将所有的事情告訴他們……他們的親人、朋友都被機甲村的人傷害過,失去的姐姐和侄女、失去的兄弟、失去的朋友,不是意外,不是偶然,全都是機甲村做的!為的就是讓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成為無依無靠的存在!成為完傀的備選!”
難怪,秦川想起,那時那些人都那麽平靜,甚至道謝,說自己早就該死。
也許,他們謝的不是秦川,而是那個讓他們終于從虛無的夢幻中清醒過來的人,在那場游戲裏,他們講述着自己的故事,用最後的真誠祭奠着一生的消逝和虛假。
“阿古,”哥哥用最後的力氣道,随着話音,口中湧出紅色的血沫,漫過雙唇和鼻息,又引來可怕的嗆咳,“記得哥哥說過的話,你去做完爸媽沒有做完的事……機甲村的未來,就交到你手中了……”
“不!哥,你不在,我做不來的!哥!!!”雙手用力去抹不斷湧出的血沫,可是,那些帶着粉色的血沫怎麽也擦不盡,“洛林!你他媽幫我救人啊!你救他啊!!!”
眼已經慢慢閉下,嘴中卻還念念不忘地說着什麽。
“哥……”
師古低頭,将耳朵湊到哥哥的唇邊:
“傻小子……連哥哥也騙……”
又說:
“沒了哥哥……你就不會偷懶了……”
最後說:
“你明明是最厲害的……你是唯一一個……從出生就被傀化……卻還能保持自我覺醒的人啊……”
最後的聲音已經低到幾乎不能聞聽的地步……
“哥……哥……”師古的淚一滴滴落在哥哥的臉上,“哥,你別說話了,哥,我找人救你!我一定能救你的,你也不會死的!哥,你聽見了嗎?你是傀啊!我命令你,你不準死!”
再也沒有回應……
師古抱着哥哥的身體,輕輕地搖了搖,像怕打擾,而後突然地,他變得極端安靜。
抱起同樣瘦弱的哥哥,師古踉跄着腳步,一步步從血淚中走來,又一步步地走遠。
有人朝他舉起弩|弓。
師古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堅定地走去。
舉着弩|弓的人便在看到師古眼神的瞬間一一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木牛流馬的隊列緩緩讓開,如同破開浮萍的小舟,師古抱着哥哥漸漸冷卻的身子,步步血跡淌出一條獨屬于兄弟二人的歸路。
騎在機甲上的人全程注視,一場無聲地祭奠,正在落幕。
遠處,霞光萬道,新的一天已經開始。
秦川想說點什麽,沐雲拉住了她:“給他一些時間。”
“那句重要的話……”衆人回頭,在霞光裏,朵朵迅速蒼老,發落齒松,很快就變成一個耄耋老者,只依舊是矮小的童稚模樣,“到底是什麽?”
秦川別開目光,不忍告訴對方,那句話只是她和沐雲想要擾亂對方最後心防,反向破解迷局的一句謊言。
只是,從師古的話中來看,這句話或許确實真的存在。
“我可以告訴你,”洛林背對霞光站起,“我也願意放下一切,成為下一個完整的傀……還來得及吧?”
“你……?”蒼老的聲音拖得很長。
秦川和沐雲也挪轉了目光。
“我雖然不是最完美的容器,但是,”洛林很認真地說,“我會将傀術和醫術傳承下去,如同我從小就獨自一人面對命運的無常一樣,我深知世人為了活下去可以有多拼命,也深知世上還有多少疾病無法治愈。所以,我請求你,将我做成那個可以窺破生命規律的存在。”
每一個字,洛林都說得磊落而且清楚,那份想要對抗生命無常的心意也讓衆人動容。
只是,朵朵蒼老腐化的速度下,一切還來得及嗎?
而且,洛林已經過了容易洗腦的年紀了吧?
“洗腦?”朵朵似乎能夠明白人們心中所想,“那只不過是最低級的。你們啊……對傀術一無所知!”
“是心傳,”洛林道,“完整的傀術之所以需要來到機甲村才能獲得,就是因為需要完整的傀直接傳授。”
原來如此。
一切原來如此。
只是,秦川終究沒忍住問了一句:“你想好了……”
洛林笑笑:“我早就想好了。”
“來吧,後生,”朵朵也突然回光返照一般開心起來,“不過我還是得提醒你,如果你不能在心傳中戰勝我活下來,那麽,你的身體就歸我了!”
洛林依舊笑笑:“我很想活下去的。”
“所以,”迎着霞光,他貪婪呼吸着清新的空氣,為自己寡白的臉上增了一抹紅,“我不會輸給你的!絕對不會。”
木牛流馬為陣,帶走了行将就木的朵朵,一同帶走的還有洛林。
“最後一個問題,”沐雲突然道,“你講的那個故事,是真的嗎?”
洛林騎在木牛之上回頭,笑道:“當然不是。”
沐雲和秦川于是了然,以機甲村傀術的厲害,沒可能讓傀人逃出去還不死,更何況是一個帶着剛剛生産完的妻子、撇下雙生子逃命的父親。
“上古的醫術裏,傀術是确實存在的,我的父親輾轉多處,僥幸找到過機甲村中第一個出世傀人的筆記。而我之所以那麽說,是因為師古那時太需要一個精神上足以支撐他的信念了。”
“醫生果然很會騙人……”沐雲道,卻不是貶低。
洛林笑笑:“嗯,有時是的。”
沐雲和秦川便一起擡頭,迎着霞光朝洛林喊了一句話:“我們等你啊,記得回來!”
洛林淡淡一笑,露出白白的牙,而後才是迎風一句話,輕輕地:
“好呀。”
二人就這麽站在霞光裏,目送木牛隊列走出視野。
“哎!”沐雲突然道,“錯過了出村的時間,怎麽辦才好?”
遠處,目光所及之處,鎖住機甲村的山川河流都開始按着一定的規律推衍運行,在萬丈霞光裏,關節人偶邁動着緩慢步伐,像接收到了指令,将千年來傳承不休的技法一遍遍依着時光進行演練,不斷地完善又加固。
“出不去了啊……”沐雲繼續道,明顯想要引起秦川的注意。
秦川确實也注意到了,然後淡然繞過沐雲,到路旁找出依舊乖巧蹲着的小男孩,将他耳中的布條取下:“我看大家都有小樓,師古家應該也不例外吧?”
小男孩點頭。
“走,帶我們去他家,不信他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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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半個月,秦川和沐雲在機甲村中無所事事,除了那日之外,機甲村中的一切看起來都十分和諧而且正常。
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只不過,與其他村莊不同的是,在機甲村中負責耕種和收割采摘的都是些關節人偶。
而人,并不常能見上,在沒有朵朵和師古的時候,他們也很正常,醉心機關秘術,不是在鑽研一些常人看不懂的東西,就是在做機甲機關。
師古的家收拾得很幹淨,完全看不出是許久沒有人住過的地方。
但是,那晚離開的師古并沒有帶着哥哥的屍體回到這裏。
他是三日後回來的,回來後也沒有歸家,而是從村頭第一個傀籠開始,開始解那些看起來雖然相像,但每一個機關都不同的傀籠。
師古不眠不休也不說話,小男孩跟在他身後,手裏拎着一個小籃子,籃子裏是水和食物,在師古蹲下想機關的解法時,趁機給他塞上兩口。
小男孩已經獲得了一個名字,叫小冬,不過還不熟悉,秦川和沐雲也并不多做強求,除了讓他吃飽喝足睡踏實之外,其餘的,他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而小冬最喜歡的,無疑就是跟在師古身後。
他并不知道現在的師古已經不是曾經的師古,但是他知道,師古現在在做的事情是很帥氣的事情。
于是,小冬就把自己的食物分了一部分出來,跟在師古身後,手腳笨拙地趁機塞給他。
動作娴熟得如同村頭天天追着孫子喂飯的老大娘。
好幾次,秦川和沐雲看見,師古的嘴唇因為二人之間缺乏的協調和默契被割破,但好在,師古并不拒絕小冬的靠近。
事實上,那晚之後,他只接受小冬。
半個月來,師古已經解開了幾乎全部的傀籠,只剩最後幾只,過兩天,應該也就能全部解完。
而秦川和沐雲,在裹住被子狠狠睡了一天一夜之後,果斷地在尋找食物的道路上尴尬會師。
看着滿室糧食和果蔬,秦川顯然都認識,但顯然都不太擅長烹饪。
于是,順理成章的,沐雲通過自己的賢良廚藝短暫地獲得了秦川的原諒。
不過,只是單方面的。
也就是說,除了烹調食物進行投喂的時間之外,秦川還是冷着一張臉,不怎麽搭理沐雲。
沐雲也不惱怒,樂此不疲地同秦川找些樂子打發着時間。
正如此時,沐雲将那只自從他們住進木樓之後就一直夾着尾巴做狗的土狗又給抓回來了。
土狗一臉生無可戀,正頭戴一個野花環,脖子上挂了一個竹籃子,狗生無望地給秦川送土裏新扒出來的紅薯。
秦川看了土狗委屈巴巴的臉,拍拍它的腦袋,取下竹籃,将紅薯扔進竈膛,就又躺着曬起了太陽。
這是她最熟悉的烹饪方式,竈膛烤紅薯,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會很甜。
這時,熟悉的木牛流馬踏地聲響重又響起。
在沉沉踏地聲裏,如同得到信號,人們全都放下手頭的事情走出家門,走上石板路,看向石板路那一頭。
那頭,一人騎在木牛之上,搖搖欲墜地朝着這頭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