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進來
秦川迎風走過去，預備脫下自己的外套，被沐雲攔在身後。
而後，沐雲脫下自己的外套，罩在小男孩身上。
“不冷……”
小男孩的言語都十分簡單，想來平時要麽不被允許說話，要麽幾乎沒有說話的機會。
“怎麽能不冷呢？”秦川道，“身體都僵了。”
小男孩艱難仰頭，關節轉動時甚至有咔噠的機械聲：“傀……不冷。”
眼睛裏依舊漆黑一片，映照不出任何東西。
秦川詫異，目光落向沐雲，沐雲蹲下道：“誰告訴你，你是傀的？”
擡起的臉麻木僵化，漆黑的眼裏沒有一絲情緒，這個問題對他而言似乎有些困難，小男孩想了很久也沒有開口，愈發像個木偶。
沐雲換了一種方式問：“你是什麽時候聽人說你是傀的？”
“開始……就是。”
頭和臉上依舊帶着傷口，雖然已經結疤，但在寒風裏，小男孩仍然透着一股青灰的死氣。
“什麽是傀？”秦川終于忍不住低聲問沐雲。
沐雲起身：“本來是機甲村中一種失傳的機關術，通過機關操控，讓草木紙人如活人一般活動做事。”
“那些關節人偶就是傀？”
沐雲點頭：“但這個孩子……”
“他當然是人！”秦川肯定。
沐雲自然明白，只是，孩子身上的一些狀态實在太過神奇。
“心理學上有一種暗示療法，”秦川道，“通過暗示使人産生認知、情感和行為上的改變。”
“我知道，”沐雲也道，畢竟他的身份之一是高校客座教授，“只是，心理上的暗示能夠通過機體直觀反應呈現到這種地步确實很離奇。”
“心理和外顯的行為是可以交互影響的，如果一個孩子從出生開始就被所有接觸到的人惡意洗腦，那麽，成現在這個樣子也就不難解釋了，”秦川道，“所以，在花城你攔住師古，也是利用這個特性吧？”
沐雲點頭：“爆破時特意讓師古換上的衣服裏确實有安神的藥劑，但時隔一月，藥劑早就沒用了。我故意将這件事告訴他，又暗示他這種藥劑仍然可以起作用，然後，他果然睡着了。”
秦川有些震驚，想到那個在荊棘叢中問自己要不要吃糖，全程保持游戲心态的瘦高男人：“師古不是師家傳人？怎麽也是傀？”
沐雲看向高竹之後：“他是師家傳人不假，但他是不是傀，真相應該就在裏面……”
“師古少爺……”聽到秦川和沐雲反複提起的名字，小男孩好像開啓了某種記憶的機關，“有糖……”
“你認識師古？”沐雲和秦川都有些意外。
畢竟小男孩不過四五歲，而師古，大抵已經離開很多年。
小男孩依舊保持着仰臉的姿勢，也依舊面無表情，但漆黑無光的眼神裏慢慢開始有了一絲人世的溫度：“少爺很好……有糖……”
秦川猛然朝口袋摸去，想起先前車上“師古”給衆人分發的糖果，這種硬糖甜度很高，秦川一直吃不慣太甜的東西，是以根本沒有拆開過。
此時一通翻找，糖果果然還在，撕開塑封，秦川将糖果放進小男孩的口中。
糖果放進嘴裏的瞬間，小男孩木偶般面無表情的臉上開始出現松動，如同春風吹開百花，一個最單純的幸福表情慢慢漾開在小男孩臉上，連帶着雙眼中的漆黑也開始消散。
“少爺說……甜的是糖……如果甜，就能活……”
秦川再也忍不住，蹲身抱起小男孩，将他摟在懷裏，裹緊沐雲給他披上的衣服，通過溫暖慢慢打開小男孩僵硬的四肢：“記住，孩子，只有人能嘗出甜味，你是人！”
小男孩含着糖的嘴小心抿了一抿：“甜的。”
“對，甜的，還有很多味道，你都可以嘗到。”秦川将兜裏的糖全都放在小男孩懷裏。
小男孩全身僵硬，糖果圓圓，眼看就要滾下去。
突然，一直僵硬着身子的小男孩以極慢的速度摟住糖果，一點點朝着胸口帶，壓得死緊，而後，漆黑不見天日的眼裏，終于流下淚來……
連哭也是無聲無息的。
可是，只要能哭會笑，那就一定是個人啊！
目光射向高竹之後，秦川的眼裏閃過一絲厭惡，随即又泛起擔憂。
因為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師古就在裏面。
“最近你見過師古嗎？”秦川輕拍着小男孩的背。
聞聲，小男孩機械般停了哭泣，只淚水還是不受控地滾落。
每一句話對小男孩都有着如同命令般的作用，秦川後知後覺的明白過來，只是更加溫柔地拍着小男孩的背安撫。
“沒關系，從今往後，你想怎麽活就怎麽活，不用擔心會有人再打你罵你，”沐雲保證，“我們就是來找師古的，如果你知道他在什麽地方，可以帶我們去。”
“師古少爺……”小男孩的聲音很慢，似乎搜索固有的記憶也需要很長時間，“師古少爺……一直在的。”
“一直在？”秦川将疑惑的目光遞給沐雲，沐雲輕輕搖頭暗示自己也不知道，秦川便又問小男孩，“你一直看見他？”
“看……不見，”小男孩結巴，“一直在。”
這是什麽邏輯，既然看不見，為什麽又一直都在？
“你能帶我們去找他嗎？”沐雲放棄糾纏這個問題。
“就在這……”小男孩很努力将話說全。
在這？
沐雲和秦川疑惑，這裏一側是糾纏了鐵蒺藜的厚重竹叢，另一側則是六個一模一樣通向高竹之後的入口，兩者之間的空間不過三四平米，哪裏有人？
可又等了許久，小男孩還是沒有說出更多的話，無神的目光裏也沒有更多信息，秦川和沐雲又嘗試問了幾次，得到的依舊是同樣的答案，便只好放棄。
沐雲靠近六個入口，開始小心查探。
六個入口都隐在茂密竹林之前的一片矮茶之中，矮茶一般高，剛剛過了沐雲的腰，泥地也是普通松軟的地面，在夜色裏，從外觀上看不出什麽特別。
走過矮茶地，進入竹林，之後大約就是機甲村沒錯了。
換句話說，這兒應該确實是進入機甲村的入口，只是，入口處還有最後一道謎題。
沐雲退後，找到一截木棍分別在六個通道入口處試探，沒有任何反應，之後，他将木棍扔向其中一條通道，讓人意外的是，同樣沒有任何機關被啓動。
先前破解通過的奇門遁甲盤迷宮雖然精妙震撼，但八門生克在其中幾乎同于虛設，并沒有發揮太大作用，一方面可能是因為盤面的重力平衡需要考慮，另一方面則是這個機關本身的存在就是一個謎面，能夠破解謎面也就算是入了門。
但此時，短短一截茶地看似普通，可絕對不會簡單，小男孩蹲在入口沒有進去就是明證之一。
想到此處，沐雲擡腳，踏上了扔過木棍沒有觸發機關的那條路。
沒到三步，突然腳下一軟！沐雲當即回撤，随即！
“咻——唰！”
有一物破風橫掃而來！
聽到聲音的瞬間，沐雲已經依靠本能朝後躍出，他很快，但腳下一軟，借力不及！
關鍵時刻，秦川的手快準狠探過來抓住沐雲後背衣服，在沐雲雙腳無法借力時給了他一個助力。
橫向縛住的長竹篾如刀掃過整片茶地再割過沐雲和秦川臉面時，二人後仰倒地險險避過。
剛剛出手抓住沐雲瞬間，秦川腦海閃過一絲疑惑，然而，那絲疑惑尚未落實，就被面門上如刀竹篾刮得沒了蹤影。
這樣的情況在她身上很少見，但不知為何，面對沐雲時，總會有些古怪難以琢磨，又抓之無形。
沐雲的雙腳上都嵌着竹編的小機括，機括埋在泥地裏，踩上去時咬住鞋面，但只是咬住，并不同任何機關連通。
躺倒在地，沐雲久久沒有起來，秦川有些不知哪裏來的氣：“不要命了？”
沐雲還是一聲不吭，秦川側過頭，看見他仰面躺在地上看滿天星光，不知在想什麽。
許久，沐雲道：“當年，我第一次遇到師古時，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
“什麽意思？”秦川不解。
“那時他瘦得沒個人樣，只穿了薄薄一件破衣服，見我第一面就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問我有糖沒有。”
秦川于是不說話，靜靜等沐雲說完。
“那時我也落魄，身上是沒有糖的，他就拍着我的肩告訴我沒關系，等天亮了，他去找糖吃，有他一口，就有我一口。”
“天亮了，他走了，我以為他走了就不會回來，誰知到了晚上，他果然帶了糖回來，笑着非要我吃，那糖，真難吃！可等我吃完，他竟還說那是一個人情，要還的……”
“可他告訴我的，不是這樣，”秦川不知沐雲為什麽突然說這些，只是想起師古曾經同她說過的二人過往，“他說，你知道他家有機關秘術，就把他綁了來，足足三個月，天天同他做游戲，等游戲玩完了，他家的機關秘術你就學得差不多了。”
“所以，”沐雲眼裏暈上一層霧氣，“或許這一趟，我不該來。”
“怎麽？”秦川不明白。
沐雲解下腳上咬住他的竹編機括：“師古曾經說過，如果有一天碰上一個需要幫助的他，記得還他那個人情。”
兩個機括長得一模一樣，只是其中一個空有樣子，并不會觸發機關，沐雲擡腳時，機括就自動掉落了。
“什麽意思？”秦川愈發迷惑。
“我很早就發現師古其實是兩個人，這個機括，教我機關秘術的那個會編，而另一個卻根本不認識。”
“你是說，”秦川的目光落在兩個幾乎一摸一樣的竹編機括上，“這是師古留下的，而他在用這個暗示我們什麽。”
“這個機括，是師古自創的。”
“可是，他怎麽确認我們一定會拿到這個機括呢？”
“我想，”沐雲目光深邃，“每一個入口都埋了這個機括。”
“那他到底想告訴我們什麽？”
沐雲沒有回答，很快，他翻身坐起，看向一旁披着他的衣服蹲着的小男孩：“你說出不去？”
小男孩面無表情點頭。
“但正常情況下，應該是說進不去才對。”
秦川也翻身坐起，大腦飛速運轉，很快跟上沐雲思路。
“傀，是不能說謊的吧？”沐雲的眼裏閃着睿智的光，只是那光帶了些藏得很好的哀傷。
“不能。”小男孩堅定點頭。
“可是，”沐雲繼續，“只說一部分真話，也不算說謊對吧？”
小男孩不吭聲，睜着眼睛含着糖果的模樣又似人偶，在風裏一動不動。
只是，沒多久，漆黑的眼裏再次蘊滿淚水，淚珠大而圓，無聲滾過臉頰，滾過薄薄面皮上鼓突着的圓形糖果輪廓。
秦川不忍催促，只是靜靜等待，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沐雲終于還是問了出來：“所以，‘就在這兒，出不去’這句話是師古說的吧？他的原話應該是：我在這兒出不去，你幫我帶句話。……對吧？”
小男孩省略了其中重要的幾句話，那些話他不願意說，可看小男孩流淚的模樣，秦川不認為那些沒說的話是不好的。
“他還說了什麽？”沐雲靠近小男孩，真誠與他平視，“我想找到我的朋友，請你告訴我。”
終于，小男孩擡起哭泣的臉，慢慢說出一句如同詛咒一般的話，只四個字：
“不要進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