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京
陽春三月,斜陽夕照,一陣春風拂過,帶起片片桃花飄落。
馬蹄聲在衆人耳邊響起,一輛低調又不失優雅的馬車向前駛來,卷起小片塵沙,惹得兩旁的人掩袖遮了遮,所過之處皆留下兩道不深不淺的車轍。
崔嬿将重心倚靠在馬車側面,雙目緊閉,時而眉頭緊皺,時而彎唇微笑。
夢中,過往種種一幕幕浮現在腦海。
“公子?到京城了。”
車夫的聲音将她從夢中喚醒,她眼中氤氲着水汽,纖細的手指輕輕拭去眼角挂着的淚珠,本是束起的烏發,因着方才小憩的緣故,有幾縷青絲零零散散貼着她的臉龐。
她挑起馬車帷幔的一角,暖陽透過車窗灑在她冶麗的面上,散落的秀發随風飄起。
回想起适才夢中的場景,低聲喃喃:“時隔六年,終是重回故土。”
昔日父親含淚将她送往冀州崔家,誰料半道便聽聞戶部尚書崔章志因挪用軍饷下獄,自缢于獄中。
那時她雖只有十歲,但也不是不喑世事。
盡管知曉此事必有蹊跷,卻也不敢輕舉妄動,再加上大伯也叮囑她,時機未到時,莫要參合往事,于是她在冀州一待就是六年,亦做了六年冀州崔家次子。
崔嬿也不知所謂的時機究竟是何時,只是時不我與,恰逢京城三年一度的殿試,她想,時機也該到了。
她放下帷幔,在馬車內靜坐了片刻,待心情稍稍平複,才躬身走到車廂外。
車夫早已将馬凳布好,在馬車旁候着,見她探出身來,随即伸出手攙扶着她,待她站定,才從木板夾層摸出一個不起眼的匣子。
“公子,老爺特地交代,待公子到達京城時,将這個交由你。”
崔嬿接過時掂量了一下,約莫有八九斤重,打開一瞧,二十根金條赫然出現在眼前,襯得她臉頰都泛着金光。
“老爺說,咱們冀州崔家,從未出過文人雅士,不能替你鋪平前路,但好在世代經商,若是公子不夠用,大可書信一封,予取予求。”
“公子,珍重。”
她莞爾一笑,輕點着頭。
少女身姿挺拔,神采奕奕,伫立在槐樹下,目送着馬車返程遠去。
崔嬿不急不緩地走至城門前跟在衆人身後,等待着官兵盤查。
看着前方一時半會應該也輪不到她,索性四下觀望着。
不過六年光景,她竟有些認不得這京城了。
城門之下,三兩結伴地蜷縮着一群衣衫褴褛,蓬頭垢面的流民,他們手裏拿着各式各樣的吃食,臉上洋溢着笑。
崔嬿站的距離不遠,他們說的話,盡數收入她的耳朵。
“沈世子真是大好人!如今這世道,也只有他願意賞我們一口飯吃!”
“誰說不是呢!要不是沈世子,我怕是餓死在哪個犄角旮旯都無人問津。”
“天家的哪一粒米不是我們種出來的?如今他們吃的是山珍海味,哥幾個倒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嗐!這話你都敢說!讓那些個趾高氣揚的官爺聽見了,不怕掉腦袋?”
崔嬿思索着“沈世子”是何方神聖,半晌才記起這號人物,似乎是沈相之子,名喚沈為。
聽着幾人談話間,城門的官兵也查到了她這兒,查驗完她的身份,便将她放進了城。
這還多虧了當年她還在京城之時,平日裏素不外出,但凡出門必定戴上帏帽,所以京城之中除了親近之人,鮮少有人知道她相貌如何,如今才得以順利進京。
浮陽西沉,燕雀歸巢,隐約能見一抹彎鈎藏匿在雲層之下。
“這位公子,真是不巧,近日進京趕考的書生衆多,本店暫時已無空房,您再上別處看看?”
崔嬿背着包袱微喘着,額角滲出幾滴汗珠,臉頰兩側也暈出些粉紅,雙眸中透露着疲倦,宛如一朵蔫蔫的彼岸花。
一連走訪了好幾處客棧,得到的回複都是沒有空房。
崔嬿深覺無奈,幸而一陣晚風迎面而來,吹散了她心裏點點躁意。
奔波了一路,眼下還是先将肚子填飽最為要緊。
*
金玉樓內張燈結彩,歌舞升平,俨然一副恣意快活之地。
崔嬿剛步入酒樓,樓內的跑堂小哥就忙不疊地上前招呼着她,手腳麻利地接過她的包袱,将人帶着往裏走。
“公子裏面請,看公子這身打扮,是打外地來進京趕考的?今日恰逢沈世子宴請貴客,包了一天酒樓,所有支出都算沈世子賬上。”
小哥一路喋喋不休,介紹着酒樓的菜系,直到将她引至一處空桌坐下才作罷。
崔嬿已有六年未嘗過京城口味,随意點了幾道招牌菜。
初到京城,天上就掉了個餡餅,不吃白不吃。
大堂裏面幾乎都坐滿了人,崔嬿所在的一桌,比較靠近酒樓正門,自下而上望去,恰好能将二層風光一覽無遺。
大抵是今日賓客衆多,後廚應當忙不過來,等了好半晌,也沒見人上菜,她剛想出聲催促,就聽見“吱呀”一聲從上方傳來。
崔嬿下意識擡頭看去,二樓雅間的房門陡然被推開,一位衣着錦服的年輕男子踉跄着從裏面走了出來,臉色在烈酒的作用下,漲得通紅,眼中帶着迷離和朦胧。
沈為一手捏着酒杯,不過走了幾步距離,就有大半美酒洋洋灑灑地落在地面,浸濕了地上鋪着t的紅毯,散發出濃濃的醇香,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過道的欄杆上,說話時也沒忘将杯中剩下的酒灌入口中。
“再給本世子上幾壇好酒!”
樓下安靜了一瞬,有人應了一聲後,又恢複如常。
崔嬿的目光穿過大敞着的門,瞥向雅間裏面。
雅間內僅坐了三人,她第一眼看見的,是坐在一邊獨自飲酒的謝離,眉眼間挂着疏離的笑意,遠遠望去,端的是芝蘭玉樹,溫潤如玉。
才六年未見,竟已覺恍若隔世。
他身旁兩位男子年歲稍長,崔嬿對他們并無印象,或許是她的眼神過于直白,正當她準備收回視線之時,謝離似察覺般驀然轉過頭看了過來,一時之間,兩人四目相對。
崔嬿撞進那一雙純淨如水的眸子中,耳邊好似一陣耳鳴,周遭的空氣都安靜了幾瞬,她能清晰地聽見心髒強有力的“撲通”聲。
眼前男人的身影逐漸和她記憶中的少年重疊,此刻的他周旋在幾人之間,褪去了年少時的稚氣和莽撞,愈發沉穩了些。
唯一不變的,大概是他還和從前那般,對誰都是一樣的客氣,将他的心思埋藏在心底,不叫人看出丁點端倪。
不過須臾,崔嬿便裝作若無其事般,錯開了視線。
也正是這一眼,讓常年心如止水的謝離,內心翻湧起萬丈波濤。
謝離眸子裏閃爍着雀躍,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握着茶盞的手緊了又緊,仿佛下一秒就要捏碎。
阿嬿?是你嗎?
他剛起身邁出一步,想追過去看個究竟,站在過道的沈為就轉身攔住了他,步伐錯亂,幾乎整個人都壓在謝離身上,口齒含糊道:“謝兄莫急,酒,馬上來!”
說完便拉着他進了雅間,謝離不死心,偏過頭想再看一眼,正好碰上樓下小哥上菜,。
沈為見他看着門的方向,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旋即伸出手胡亂拍打着門,倒騰幾次才關上,嘴裏振振有詞:“還是謝兄想得周到!”
謝離難得的臉色一黑,側首怒視着他,終是未在言語,坐在一旁悶頭飲酒,一杯接着一杯,酒壇很快就見了底,雙眼逐漸模糊迷離,像極了失去方向的雛鷹。
倘若真的是她,她為何作男子打扮?
倘若不是她,那阿嬿,你究竟在何處呢?
此時樓下的崔嬿倒是無心其他,桌上各式各樣的菜還冒着白煙,鼻息間傳來的香氣,讓她愈發覺得饑腸辘辘。
她一面夾着菜,一面向小哥打探:“小哥可知,京中何處有上等的空宅出售?”
“眼下正值科考,上等的宅子十有八九都被世家提前買了去,公子現在購置的話,價錢怕是要翻上幾番。”
他說着頓了一下,撓了撓腦袋,有些猶豫“倒是有一條街…”
崔嬿擡眸,笑着說:“小哥不妨直言。”
“永安街的崔府定然無人問津!”
“當年崔尚書還在時,那裏也是一片繁華,崔府門客絡繹不絕,只可惜,後來崔大人犯了事,聽說當天就在獄中畏罪自殺了,那官夫人沒多久也随他去了,府上奴役自那晚後也不知所蹤,自那以後,別人都說那地方風水不好,附近的人也逐漸搬離別處。”
崔嬿神色淡了些,柔聲道:“多謝小哥。”
待她吃飽喝足後,便走了出去。
她前腳剛走,沈為一行人也準備離開,謝離扶着爛醉如泥的沈為,推開門下意識地看向崔嬿坐的位置,已經空無一人。
謝離嘆了口氣,心下微動。
終究是無法證實他的猜測。
暮色蒼茫,最後一道霞光消失殆盡,只剩一輪彎月懸挂其間,周圍隐約可見幾顆黯淡的星。
酉時三刻,正值京城最熱鬧的時候。
街道兩側的小販叫賣着攬客,用過晚膳的夫妻挽着手漫步在街上,一家三口其樂融融逛着夜市,少男少女追逐着小打小鬧。
去官府走完手續,崔嬿照着記憶裏的路線,獨自一人走在街道上,晚風襲來,帶着絲絲寒意,她攏了攏她的衣袍,更顯寂寥。
約莫過了半炷香,夜市的喧嚣自耳邊消失,崔嬿站定在崔府門前,注視了良久,不禁回想起方才在酒樓聽見的那番話,眼眶微紅,輕嘆着:
“位高權重之時,衆人趨之若鹜;虎落平陽之時,衆人避之不及。”
她收回思緒,拉着門上的銅環,剛準備推開門,就被身後傳來的聲音打斷。
“敢問,可是公子買下了這座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