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因着北闕給裴姝未選男寵之事,即便是北闕有意壓制,可風言風語還是隐隐傳了出來。
裴姝未倒是不在意,北闕也似乎已經不在意,可總有人在意。
裴姝未見到豔色那天是一個極好的天。
豔色是北闕的乳母。
其實說是乳母,可也不過是空有一個乳母的名,當年瑤西尋來了乳母,卻以要磨練北闕心智為由,從不準乳母接近兩人,更不要提乳奶。說是磨練,實則不過是想折損了北闕健康的身體,讓他不死不活地活着。
“豔色是陛下的乳母,娘娘想是很不想見到豔色吧”豔色和藹一笑,卻扯動得臉色傷痕擰在了一起,甚是駭人。
裴姝未蹙眉看着豔色滿臉的傷。
豔色見了,撫了撫臉上的傷, “娘娘這是好奇豔色臉上的傷從何而來嗎”
裴姝未沒說話,但也沒反駁,她的确是有些好奇。
豔色緩緩道, “當年陛下年幼不知事,一心對帝後……瑤西抱有期盼,只以為他的母後冷落了他是他做得不夠好,便拼命做得更好。”
她像是想起了當年尚且年幼的北闕,眼中隐有淚光浮動, “可是那時的陛下不明白,他做得越好,瑤西便更讨厭他,畢竟瑤西從始至終要的都只是一個聽話的傀儡,又怎會是陛下這般鋒芒畢露,不好擺弄的儲君”
裴姝未開口想打斷她,她想知道的是她臉上的傷,不是北闕的過往。他即便年幼時再可憐,于她而言又有何關呢
可豔色卻像是知道了她心中所想一般道, “豔色所言皆是臉上傷的來源。”
她道, “後來,瑤西嫌陛下礙事,又因陛下發現了她的謀算,便把豔色丢進了洗魂池中來威脅陛下。”
洗魂池,洗盡神仙神魂,消盡身形骨血。
凡入得洗魂池的神仙,無一不是痛不欲生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她這一身的傷疤便是由此而來。
豔色微微拉下了領口,身上縱橫交錯的猙獰傷疤争先恐後地露了出來, “陛下良善,即便豔色不過是盡了照顧陛下之責,陛下也為了豔色苦苦跪了數月,跪得身體都壞了,也沒有想過放棄救豔色。”
“豔色如今這條命盡是陛下所給。”她說, “可豔色終究有愧于陛下,我曾也是帶了目的對陛下好的。”
裴姝未詫異地看向豔色。
她此前是聽說過北闕有個乳母,更聽說過北闕待乳母不錯,可卻沒想到過這乳母竟然是帶着目的接近他的。
見得裴姝未詫異的目光,豔色笑了笑: “這些痛苦的過往,陛下關懷娘娘,想必都未曾與娘娘提及過吧”
陛下待娘娘千般好,可卻還是走到了如今這一步, “豔色初時違背瑤西的命令,對陛下好,也不過是想在騙取陛下的信任後偷取陛下的心頭血,以治我兒之傷。”
裴姝未震驚到近乎有些失言。
就算是這樣,北闕都沒殺了豔色嗎
豔色迎着裴姝未震驚的目光,繼續道, “後來陛下知道了,再不肯親近于我。”
她像是想起了什麽,眼淚忽地滾落, “可是後來有一天,年幼的陛下卻忽然端了一碗血給豔色。他說,他很羨慕豔色的女兒能有這樣一個母親,他雖不懂這種愛,可卻願意成全豔色,只是陛下又說,他也希望豔色成全他,他再也無法對豔色如從前。”
裴姝未指尖微微蜷縮,眼前仿佛浮現年幼的北闕失望落寞卻又豔羨的臉。
豔色眼淚不斷滑落, “娘娘,陛下不是不想疼愛小殿下,他曾經也做得很好,也有努力在改變,只是陛下從未曾體會過瑤西和玄曜的愛,才會不懂父母之愛,只要娘娘願意教教陛下,陛下定會不教娘娘失望的。”
豔色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跪在裴姝未面前, “三界皆知青華君上有心疾,皆憐惜青華君上,瑤西甚至要以陛下性命來為煉藥,可其實陛下也并不康健啊。”
裴姝未沒有扶起豔色, “……所以呢”
她看着她,問, “所以你是想要我好好陪在他身邊,就這樣原諒他,與他在一起嗎”
裴姝未面上的神色太平靜了,即便豔色方才感知到了她有所觸動,可卻太淺太淺,淺到微不足道。
她開口, “豔色不敢要求娘娘做些什麽,只是想要娘娘待陛下好一些。”
裴姝未忽而笑了,笑得有些諷刺, “我是憐惜他曾經的遭遇。”
那樣年幼的孩子遭遇那樣的一切,身邊的人要麽惡待他,要麽對他好都是有目的,要麽唯一沒有目的的容與如今也與他反目成仇。
這樣的過往又怎麽能不教人心生憐惜只是, “可這并不代表我就有義務要待他好,若是每個遭遇凄慘之人都這樣對我說,我要對多少人好”
她低頭問豔色, “何況北闕曾經凄慘,那阿奚呢阿奚便不可憐嗎他的可憐不是他殺阿奚的借口。”
豔色張口便要反駁,可裴姝未卻打斷了她, “我知道你要說那是迫不得已——”
“阿未——”
與裴姝未聲音同時響起是的一道清朗潤澤的男聲。
裴姝未轉頭看去。
殿門之外,身着金白色衣袍,玉冠束發的容與含笑看着她,見她看來,他眼裏笑意更深。
她疑惑, “你突然怎麽來了”
“我閑來無事,便想着來看看你。”容與道。
旋即,他又看見了她身側的豔色,疑惑地問, “豔色阿母怎麽也在此”
豔色幾乎是震驚地看着眼前人,可她嘴唇張張合合,又看着面前容與眼裏欣喜含笑的光,又看着身側裴姝未任由容與接近的姿态,最終只是叩首行禮道, “豔色見過青華君上。”
她解釋道, “豔色本是來尋娘娘讨要些瓊花,如今瓊花讨要到了,便不叨擾娘娘與君上續話,先行退下了。”
說罷,她行了禮,便退出了殿中,只轉身之時,她又下意識地看了容與一眼。
她不敢肯定,可卻懷疑。
豔色離開得很快,容與有些疑惑: “我方才見豔色阿母跌坐在地上,可是發生了什麽”
他緊張地看着她, “阿母若是說了什麽——”
“沒有。”裴姝未搖頭, “沒說什麽,是不小心摔了,我還沒來得及扶起她,你便來了,想是如此才誤會了。”
她岔開話頭問道, “你最近很閑嗎我記得你才接手了冥界,不需要忙嗎”
裴姝未明顯不想提及豔色,容與眼色一暗, “這冥界是北闕強塞給我,我從未想過接手,自然也不會管。”
容與提及北闕時眼裏隐約的恨意自然而然,裴姝未看不出任何異常。
可她想起豔色那震驚的一眼,何況即便眼前人分明神态,語氣都是容與的模樣,她卻莫名覺得異常。
沉吟片刻,她倒了一盞酒,端給他, “既是如此,正好我也有空閑,不若我們共飲一杯”
“共飲”容與問。
裴姝未颔首,率先坐下了。
容與接過裴姝未手中酒,也在裴姝未身邊坐了下來,一飲而盡杯中酒,而後應下: “好啊。”
容與應得幹脆,裴姝未盯着容與的目光卻是沉了下去。
不。
不是容與。
眼前的人根本不是容與。
若眼前人是容與,不會不明白她邀他飲酒的意思。
似是感知到她的目光, “容與”疑惑地側目, “阿未,你這般看着我做什麽”
容與的容貌與北闕一模一樣,甚至連眼尾的淚痣都分毫不差。
可一身氣度卻大相徑庭,一舉一動更是全然不同。
然而眼前人,無論怎麽看,卻都是容與的模樣與儀态,就連那眼尾微微揚起時不自覺的張揚都不差一丁點。
可裴姝未卻清楚知道,眼前人不是容與,而是北闕!
只有北闕才能有與容與別無二致的模樣,才能把容與模仿得這般相像。
可是曾經的北闕就連她對容與動心過都難以忍受,甚至耿耿于懷,可如今他卻親自開始模仿容與,模仿得惟妙惟肖。
裴姝未搭在桌面的手驀然收回, “沒什麽,只是覺得你今天好像很是開心。”
她問, “是發生了什麽值得開懷的事嗎”
沒想到裴姝未是因為這個看着他, “沒有發生別的什麽事。”
北闕道, “只是能這樣看着你,我就很開心了。”
“是嗎”裴姝未反問。
北闕含笑道, “你不相信我嗎”
“怎麽會呢”裴姝未道。
兩人共飲了些時辰,裴姝未徹底明白了眼前人的确就是北闕,而非容與,而後便借口有些累了,要回內殿歇息了。
北闕卻忽然拉住了她的手: “阿未,你休息,我就這樣守着你好不好”
他似滿是期盼地看着她,然後他看見她蹙了蹙, “予之,你今天怎麽這般奇怪”
北闕忽然慌張又欣喜起來: “哪裏奇怪了”
慌張是因為害怕被她看穿身份。
欣喜又是因為她沒有直接答應讓他陪着她休息,這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從未與予之發生什麽。
欣喜也是因為他在想,如今的她是不是還可以分清他和予之。
這般交織的矛盾死死纏繞在他腦海之間,教他不得安寧。
可迎着他期盼的目光,她卻只是道, “你今天的話好像比以往多得多。”
說完,她便不再看他,往內殿而去, “不過也許是我有些累了,想多了,我便先歇息了,你若願意留下,那就留下吧。”
北闕握着裴姝未的手驀然空了下來,連心都是一片空落落的。
他還在笑,可眼裏的光卻化作星星點點的灰燼消散,他方才怎麽會還有期盼的
等到北闕恍惚着出了承明殿時,卻遇上了本是早已該離開的豔色。
豔色甫一對上這一刻北闕的目光,眼淚便已滾落, “陛下,你怎麽可以這麽糟踐你自己啊!”
曾經那樣驕傲的陛下怎麽可以連尊嚴,自我都舍棄地去模仿青華君上啊!
北闕頓了頓,道: “阿母,你認錯人了,本座是青華。”
他繞過她便要離開,可豔色卻叫住了他, “陛下!”
北闕離開的步伐沒有停頓。
豔色眼尾的淚止不住地滾落: “可是陛下,您即便裝作君上得到了娘娘的在意,您又還是您自己嗎您又還真的分得清娘娘愛的是誰嗎!”
北闕的身形驀然停了須臾,連背脊都微微佝偻。
可不等豔色走到北闕身前,他卻已徹底離開,連殘影都不曾留下,只餘下一句消散在風中的話。
他說, “可是阿母,我沒辦法了。”
豔色的心在這一刻就這樣空蕩得徹底,茫然得找不到哪怕一個歸落之處。
青華君上有瑤西,有玄曜,甚至有帝後娘娘護着。
帝後娘娘有君上,有陛下拼了命地護着。
可陛下呢
陛下有什麽
陛下什麽都沒有了啊,陛下一心疼愛護着的君上要和陛下争帝後娘娘,陛下舍命愛重的帝後娘娘甚至想要陛下的命!
**
容與知道北闕在模仿他時,覺得北闕已經瘋了。
然而真正見到模仿他從承明殿中出來的北闕時,他甚至覺得北闕不僅僅是瘋了,甚至有一種将近黃昏的,消亡前的绮麗。
他一時間愣在了原地,北闕也在同一時間看見了容與。
很是奇異地,他喚他, “予之。”
他聽見他吩咐身側的追今: “帶青華君上下去,好生照顧。”
一句好生照顧顯然不是本意,分明就是要囚禁他。
容與不敢相信地看着北闕,即便恨,可卻還是忍不住地開口: “北闕,你知道你已經病了嗎”
若非病了,以兄長……北闕的驕傲,不會做得出來這樣的事!
聽了這話,北闕竟是笑了笑。
關押好了容與,他便繼續心安理得地去了承明殿。
他踏進殿中時,她便感知到了他到來的,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來了”
她對他招手, “正好來看看我插的花插得如何”
她笑着,明媚如驕陽,一身清冷融盡,一如數千載前,他們成婚之時。
北闕看着,也跟着笑起來。
人人都說他瘋了,病了,可他清醒得很,他清醒地知道他在做什麽。
只要阿未一輩子都不知道,一輩子都愛着予之,而他就是予之,就是永遠都陪在她身邊,與她相守的予之,那這又有什麽不同嗎
沒有任何不同。
北闕這樣告訴自己。
而後他走近了她,以容與的身份,裝好容與的模樣,與她一同看插好的瓊花。
然後他又聽她說, “我忽然覺得這樣有些累了。”
什麽叫這樣有些累了
阿未也要結束這段關系,連予之也舍棄嗎
北闕心中再次籠罩上巨大的惶恐,可卻聽她道, “北闕不會舍命救你,我也殺不了他,這樣下去也沒什麽意思。”
她轉過頭來看他, “不如我們離開這裏吧。”
“你曾經說過你不想當這三界至尊,只想尋個山清水秀,與世隔絕的地方,從此我們相守一生,再無旁人。”她說, “如今我們便去尋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從此相守一生,再不出世,可好”
她說完,卻見北闕呆愣愣地站着。
她蹙眉,不由問, “怎麽了你是不願意嗎”
下一刻,她被緊緊抱住,他劇烈喘息的聲音飄蕩在她耳畔: “我願意!”
他怎麽會不願意
能與她相守一生,再無旁人,是他一生所求,他又怎會不願意呢
可她想要相守是的予之,不是他啊!
北闕只覺得整個人都被撕扯成了兩半,一邊迸發出巨大的驚喜,一邊撕裂地痛着。
可越是這樣痛着,他越是抱緊了她,就仿佛這樣,他撕裂的整個人才能愈合到一起, “我怎麽會不願意呢”
他下颚擱在她肩頭,眼卻緩緩阖上, “就若阿未所言,我們尋一個你喜歡的地方,從此相守。”
沒有予之。
沒有旁人。
只有他和她。
只有她和她以為的予之。
北闕眼尾的溫熱忽地就滑落下來。
**
北闕執意帶裴姝未離開那一日,雨下雷鳴,天界仙家齊齊都跪在了乾坤殿之中,然而卻分毫不能阻擋北闕的去意。
這是他奢求了多少世的一切,又怎可能為了他本就沒有想要過的至尊之位停留
無論天界仙家如何哀求,北闕最終還是帶着裴姝未離開了。
僻靜之處易見,世外桃源卻難尋。
北闕帶着裴姝未走了好多地方,最終才将地方定在了洛城的往生山脈之中。
往生山脈背山臨水,山谷之中是大片大片裴姝未最喜愛的瓊花樹。
北闕略有遺憾地道, “可惜最近不是花期。”
“倒也無妨,左右我們從此居于此,錯過了今年的花期,往後還有年年歲歲。”裴姝未擡頭望着滿山谷的瓊花樹。
雖則以她和北闕的修為也能催開瓊花,甚至天界之中的瓊花便是如此常開不敗,可若真是如此,卻也少了那份年年歲歲的期盼。
他和她的年年歲歲。
這一刻,北闕忘了容與,看着身側的裴姝未,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對,我們還有年年歲歲。”
他逡巡一周,目光落在了瓊花樹林中的落月湖中, “你喜歡瓊花,我們便在此處建一處瓊花亭,每到花期,我們便來賞瓊花可好”
裴姝未沉默下來。
北闕見狀,小心地問, “怎麽了是不喜歡嗎”
他道, “你若不喜歡,我們便不建了。”
裴姝未卻搖頭: “不是不喜歡。”
北闕問: “那是為什麽”
裴姝未沉默須臾, “可是我不會建亭子。”
她抿唇看他, “你會嗎”
北闕忽地也沉默了。
他倒是會用仙力建一個亭子,可要他真的用手建,他卻是不會的。但看阿未的意思,明顯就是想要一個自己建的亭子,而不是用仙力變幻出來的。
“我也不會,但是我可以學!”北闕沒有猶豫。
裴姝未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你确定……你學得會嗎”
她知道北闕修為高深,天資聰穎,可畢竟術業有專攻,他真能建得成亭子
“阿未你給我一些時間,我肯定可以學會的!”北闕保證道,即便再難,只要是她所求,他總能學會。
何況不過是建一個亭子,又能有多難
北闕想着便做起來。
每日他便就一邊捧着一冊書,一邊跟着建着亭子。
而裴姝未就在旁監督着他哪裏有錯。
這日正午,她正覺累了,方才坐下歇息,還在刨木頭的北闕忽然轉過頭來看她, “阿未,你看看這木頭兩頭可是整齊”
這木頭是作亭子用,北闕已是刨了好幾日了,都還沒刨整齊。
裴姝未不由得心中感嘆,果然是術業有專攻啊,聰慧如北闕也無法一時之間學會這建亭子的能力。
此刻他一轉過頭來,她便順聲看去,然而就是這一看,她便控制不住地笑出了聲來。
裴姝未忽然笑起來,北闕迷茫地眨了眨眼,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怎麽了這是發生了什麽”
怎麽突然就笑了
裴姝未一邊笑着,一邊岔氣道; “不行,不行——”
她捂着肚子, “你等我笑完了來!”
可北闕越是這樣迷茫地看着她,她便越是忍不住笑。
好不容易緩了口氣,她終于忍不住掐訣幻化了一面水鏡,映照出了北闕此刻的模樣: “你看看你現在這樣子。”
只見北闕頭頂因刨木頭沾染了成堆成團的木屑,像是在他頭上爆開了金色的獅毛。
這本就很像獅子了,加之他似乎一邊刨木頭,還一邊抹了幾把臉,沾染木灰的手邊在兩邊臉側捋出了好幾道木灰痕。
威嚴肅穆,從來為人敬畏的北闕何曾有這般狼狽的模樣
他一時愣在了那裏。
可看着裴姝未還坐在地上笑着,他頓時無奈又好笑地要扶起她: “好了,地上涼,快起來吧。”
只是話一說完,他便意識到這話不像是予之會說的。
好在她似乎因為笑得厲害,并沒有注意到他方才的話。
他懸起的心驟然放下,一挑眉,眉眼間便全是容與的模樣,他伸手便去抓她, “好啊,這都調笑我了”
“不敢了,不敢了。”裴姝未連連搖頭, “怎麽敢笑我們的大師呢”
話是這樣說,可她的手卻伸向了他的頭,甚至狠狠揉了一把,徹底把木屑揉進了他的發裏。
然後揉完就跑了。
北闕被裴姝未突然的舉動吓了一跳,竟是又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也許這就是阿未與予之的相處。
不知為何,他心口忽然劇烈地抽痛起來,痛得他一時直不起身,可嘴裏卻揚聲像極了容與的話: “你別跑——”
裴姝未的聲音遙遙從遠處傳來,且越來越遠: “我又不是傻子,怎麽不跑”
“不過你也太沒用了,竟然還沒追過來!”她的聲音似乎近了些,竟有要折身回來的趨勢。
北闕顧不得心口疼痛,連忙站起身來去追她: “這就讓你看看我是不是沒用!”
不能讓阿未發現他根本不是予之。
不能!
**
兩人胡鬧了整整一日,亭子沒建什麽,汗倒是出了一身。
等到夜裏,北闕生火做飯,裴姝未又按例給他溫了一碗金縷花羹: “累了一日,先喝一碗熱羹吧。”
“有勞阿未了。”北闕接過裴姝未手中碗。
裴姝未看着北闕慢條斯理飲下,眼中暗芒一閃而逝,然後低頭也飲了一口自己手中的另一碗金縷花羹。
等到兩人用了飯,便如世間所有凡人一般,早早地歇下了。
因着北闕手藝不夠,連亭子都還沒建好,因此兩人如今住的依然還是仙術幻化出的竹屋。
窗外寂靜無聲,耳畔枕邊人呼吸清淺。
可北闕卻無論如何也睡不着,即便他有意克制,可腦海中還是不受控制地一遍遍浮現出白日裏的一幕一幕,就仿佛在提醒着他,原來他不在時,阿未與予之就是這般相處的。
更仿佛在提醒着他,他這一切都是偷來的。
而偷來的一切,終有一日會失去,會再不屬于他。
這般一想着,他心間的恐懼無聲地在無邊的夜色裏蔓延。
他側身抱住枕邊人,緊得像是要把她揉進骨血之中,就好像只有這樣他才不會失去她。
“唔——”似乎是他抱得太緊,懷中人微微掙紮了起來。
北闕立馬松了些力道, “抱歉阿未,我不是有意的。”
懷中人并沒有聽見他的話,好似又在他懷裏尋了個舒适的位置睡了過去。
懷中柔軟的溫熱提醒着他她的存在,他笑着捋了捋她的發,極力壓下心中不安,也要阖眼睡去。
他不能吵醒了她。
可忽然,他嘴角上揚的弧度僵硬住。
這般寂靜的夜裏,她聽見他喚, “予之。”
北闕臉色微白,又聽見她說: “你抱我太緊了。”
他動了動唇,他想說他不是予之,可到頭來,他還是只稍稍松了手,安撫她道, “我松開些了,你睡吧。”
懷中人這次果真舒服地睡了。
北闕僵硬着的笑卻再也揚不起,可也落不下。
他極力告訴自己,無妨,他和阿未還有無數的年年歲歲,總有一日他能讓她徹底忘了予之,讓她心裏重新只有他。
可越是這樣告訴自己,他心間的恐懼就越像是無底洞,越闊越大。
裴姝未第二日醒來時,陡然見着北闕盯着自己,吓了一跳: “你怎麽一大早地看着我”
她狐疑地看着他, “你不會一夜沒睡吧”
可惜神仙莫說一夜不睡看不出什麽,便是日日不睡也看不出什麽來。何況修為高深如北闕
北闕動了動僵硬的身體,極力扯起笑: “怎麽會一夜沒睡就是醒得比阿未你早而已。”
他錯開她的目光,翻身下床, “我這就去準備早膳。”
說罷,他便出了寝屋。
自從來到往生山脈,每一日他們的三餐都是北闕在準備,裴姝未也就安然地享受着。
時間似乎一天一天這樣平靜地過了下去,亭子也從最開始的不成形一點點地建造而成了雅致的瓊花亭,連本是由仙力幻化而成的竹屋也在北闕的手下建造了出來。
這樣平靜而重複的每一天似乎乏味極了,可卻是曾經的北闕求而不得的一切,他格外珍惜。
又是一年。
恰到了凡間瓊花盛開的花期。
今日瓊花開得最盛,只是不巧天邊烏雲壓頂,分明是要下雨了。
北闕一時猶豫要不要帶裴姝未出去看瓊花。
裴姝未卻道, “瓊花花期難得,若真是下雨了,掐個決避雨便是。”
北闕這才意識到他在凡間太久,竟是本能地以凡人思考,都險些忘了還可以動用仙力。
兩人這才出了竹屋,去了瓊花林。
今日是四月二十四日,正值瓊花花期。
瓊花林似一片起伏的雪海,風一吹動便起伏雪浪,成片開至荼靡的瓊花紛紛揚揚落下,落了兩人滿身,仿佛一夜白了頭。
“轟隆隆——”
雷聲嗡鳴,伴随之閃電閃過。
雨就要下了。
風又吹得大,北闕擔心裴姝未受了涼,便索性掐了個決,護住了整片瓊花林。
見得她仰首看着瓊花,唇角都揚起微微的笑意,他也随之淺淺笑起來。
真好,他和她還有很長很長的未來。
“轟隆隆——”
伴随着又一陣雷聲,大雨傾盆而下,可落到瓊花林上方時卻像是遇到一層無形的阻礙般,無聲消失了。
“你布了遮月陣”裴姝未問。
北闕解釋道, “這風大,雨也大,便想着先布了陣法。”
“難怪我方才都沒感覺到風了。”裴姝未道,
裴姝未口中隐有遺憾,北闕便道, “你若喜歡,我把風放進來。”
“不必麻煩——”裴姝未一句話未說完,風便迎面拂來,雨卻還一滴不入地被隔絕在遮月陣之外。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黑壓壓的頭頂,這便是仙帝修為嗎竟是連這樣細密的雨和風都能分得清明。
“這樣可好”北闕握住裴姝未的手,感知到她的手不涼才放了心。
裴姝未被拉回了神智,她笑意淺淺地望着他, “就這樣就很好了。”
她笑着,可卻好像與以往有什麽不同,就仿佛要下定什麽決心一般。
“怎麽了阿未”北闕不解, “你今日怎麽總是走神”
他都發現好幾次了。
裴姝未卻是搖頭, “就是太久沒看見瓊花,一時失神了。”
北闕想了想,說道: “你若想日日見瓊花,我們也可以種一珠在屋前,不施仙力,但日日為它施肥,精心照料。”
“據說這般也可以讓瓊花花期長存。”他說, “你若喜歡,我明日便去學。”
裴姝未還是搖頭, “不必了。”
她望着開直荼靡後的瓊花随風墜落, “若是這樣,瓊花還是瓊花,可似乎又總覺得缺了些什麽了。”
她笑着,蹲下身撿起一簇瓊花,輕輕轉動了下,甩去了它沾染的塵埃,然後問北闕, “是不是很美”
瓊花單看其實不算驚豔,可成簇堆疊在一起就像是層層疊疊的雪海。
北闕在裴姝未的目光裏點頭, “很美,就是可惜——”
裴姝未問: “可惜什麽”
“可惜這簇瓊花已經過了花期了。”北闕道。
“是啊,再美也已經過了花期了。”裴姝未嘆息一聲,把手裏的瓊花遞給了北闕。
北闕覺得此刻的裴姝未莫名有些傷懷,正想開口勸些什麽,卻忽然聽她道, “予之,我想喝瓊花露了。”
她喚他予之。
在裴姝未期盼的目光裏,北闕咽下心中苦澀,轉身要回去取竹籃: “我這就回去拿竹籃來摘一些瓊花回去,然後我們做瓊花露,等明年——”
只是他一句話未說完,就在轉身的瞬間,一道寒光從腹部串過。
“啪嗒——”
北闕手中那簇開謝的瓊花從他手中脫離,墜落在地。
他困惑地垂眸,便清晰看見了刺穿自己腹部那把劍。
那是流光劍。
是他親手送給她的劍。
也是數千年前他要冊立瑤宓為側妃時,她毫不留情地殺了他的那把劍。
更是鎮龍穴之中,他護她在身後時,她要一劍殺了他那把劍。
而如今,他身後依然只有她一人。
他也從來只會把後背留給她。
這樣一瞬間的刺穿腹部,他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只覺得迷茫,他轉過身,她已松了手,可滿手濺開的血痕卻那樣清晰: “為什麽……”
他問她為什麽。
一如多少年前在鎮龍穴中時,他不解她為什麽要殺了他。
裴姝未平靜到冷酷地看着北闕,仿佛看不見他的絕望: “哪有什麽為什麽呢”
她一點點擦幹淨手上血跡, “只不過是你相信了我以為你是予之而已。”
北闕的瞳孔劇烈地收縮,身形也控制不住地晃動起來: “你一直都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他不是予之!
“那你為何……”
他開口想問,可心口卻莫名地又疼起來,似乎自從來到這往生山脈,他便心口經常會痛。
北闕的話突然斷了,裴姝未接了下去: “為何要假裝沒看出來嗎”
北闕想點頭,可心口卻更劇烈的疼痛起來,他佝偻下身體,捂住心口。
裴姝未看着北闕的動作,忽然道: “開始痛得忍不住了嗎看來是金縷花毒已經催熟碧瑤花了。”
碧瑤花,金縷花。
北闕陡然睜大了眼,不敢相信地看着裴姝未。
裴姝未卻只是迎着北闕的目光道: “所以你明白我為何要裝作沒看出來,甚至與你來這所謂的與世隔絕的往生山脈嗎”
碧瑤花可練碧瑤血,可治容與心疾。
可此前北闕停了碧瑤花,這碧瑤血就大打了折扣,但金縷花卻可重新催發北闕體內碧瑤花的藥性,甚至催熟之時,便是上古神仙也無力回天。
北闕本該能意識到這兩者藥性相沖。
可因為金縷花羹日日都是裴姝未遞給他的,她甚至沒有隐瞞這就是金縷花作成的花羹。
他便從未想過。
原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予之嗎
連與他的虛與委蛇,也是為了要他的命來救予之!
原來一切終究都回不去了,連他舍棄自我,丢棄尊嚴地僞裝予之也回不去了。
又哪有什麽明年的瓊花露呢
一切都不過是她騙他罷了。
可是她就連騙他,都不願意裝得更久一些更好一些。
雨似乎更大了起來,他用力想要抓住面前人,可眼前人卻一步步後退,他便什麽也抓不住,狠狠跌落了下去,濺起一地雪色的瓊花雨: “可是阿未,你這一劍捅錯了地方啊!”
“你想想,若非是捅錯了地方,怎會在曾經的大婚之上,曾經的鎮龍穴中,我都能安然無恙”
他深深望着她,眼裏閃過決絕的瘋狂, “所以,你若要殺我,就要一劍穿心,而非是腹部。”
他一點點爬過去,在素白的瓊花上爬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裴姝未想起來曾經她兩次殺北闕,他卻都沒死,便是因為她沒有一劍穿心嗎
一時間,她任由他接近,沒有挪動分毫,更沒有往日裏知道他是北闕時的厭惡,有的只是平靜。
北闕看着一動不動的裴姝未,痛不欲生地轉開了頭。
原來她為了予之,就願意忍受他的靠近嗎
他忽然覺得無窮無盡的絕望籠罩住了他。
他拽住她,帶着她握着流光劍的手往自己心口一寸寸刺進去, “對,就是這樣,刺進去,不要放手。”
裴姝未的手被北闕牢牢控制住,一點一點地看着她手中劍刺入了他心口,鮮紅的血争先恐後地從他心口流出。
他還想抓着她刺得更深,可她卻停下了手。
北闕疑惑地擡頭,似乎不明白裴姝未為什麽停下手了。
他凝視着她的猶豫,那抹決絕的瘋狂徹底在眼中蔓延開,他在賭,在用命賭她對他有沒有哪怕那麽一絲一毫的憐惜。
他甫一開口,鮮紅的血便從不斷從他唇角溢出,可他開口的話卻沒有半分遲疑, “阿未,你若不殺了我,予之就沒救了,我絕不會用自己命來救——”
餘下的話卡在唇邊再吐不出。
那一刻,流光劍刺穿心口的聲音那樣清晰,清晰到仿佛近在耳畔。
劇烈的疼痛在頃刻之間自心口蔓延開,他整個人似乎徹底被撕裂成無數零星的碎片,再拼湊不齊。
唇齒間的血太多,多到他已說不出話來,他嘔出一口血,才勉強拼湊齊了他的聲音,卻已沙啞難聽, “阿未,你為了予之,就對我沒有哪怕……一丁點的憐惜嗎”
這些時日以來,北闕為了裝作容與,所着皆是金白色的衣袍。
此刻他唇角,腹部,心口的血不斷溢出,染紅了他的衣袍,也染紅了滿地瓊花。
裴姝未握着流光劍的手倏然收回,嘴唇張張合合,終究只是道: “沒有了。”
再沒有了。
或許豔色提及北闕的過往時,她是有過憐惜的。
那樣的過往無法不讓人憐惜。
可她憐惜的也僅僅只是他的過往了,再無其他。
原來……終究是他賭輸了。
哪怕他賭上了性命,她卻對他已經再沒有哪怕一星半點的憐惜。今時今日,她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予之。
騙他是為了予之。
與他離開是為了予之。
如今殺了他也是為了予之。
他望着她,卻忽然笑了起來,可下一刻,也劇烈咳嗽起來。
他唇角血流不止,他卻仿佛感知不到一般,只激烈地笑着, “我這一生荒謬,曾經連生死都不能自主,如今我有得選擇了……”
他與容與一般燦若星辰的眼眸一點點暗淡了下去,再印刻不清她的面容,可他的目光還是執着地定格在她面容間,似要把她深深刻入骨血之中, “我也想做一個好夫君,好父親。”
“啪——”
閃電狠狠撕裂了那層明明滅滅的微弱遮月陣,大雨傾盆而下,澆打在開得正盛的瓊花枝頭間,也傾灑她滿身。
他本能地想要為她遮蔽這風雨,可卻已是再沒了力氣。
曾經,他傾盡全力護她,如今他再無法護她周全。他眼底的光芒徹底暗了下去, “可是再沒機會了……”
北闕的聲音一點點消融在落雨殘花間。
他的手重重落下那一刻,濺起滿地染血的瓊花雨,濺在裴姝未眉目間。
————————
就是虐到這裏結束了,因為晉江不能女主主動出軌,所以很多不能寫的,也就只能略了。
估計我的有本女主和男主聯姻,然後出軌的預收也要改內容或者大綱。
番外如果有的話,那就肯定是阿未是三界至尊,阿奚是太女,容與算是側室,然後北闕想要為愛當三。
但是我在思考這個if番外寫不寫,還是就讓北闕死在這裏,畢竟我的本意是就想北闕挂得透透的。
但是因為正文裏面有不少內容删減了,以至于讓我想寫個不會被禁,但是又可以還虐虐北闕的番外。
但是如果有番外了,就算是if線,還是總讓我覺得北闕可能活了,很不爽。
讓我今晚思考思考要不要寫番外,如果不寫番外,我明天就标完結,如果寫番外,我明天繼續更新。
實在挺抱歉這本小說斷更這麽久,因為忙學業去了,那段時間幾乎都是連軸轉,根本沒有休息過一天。
但無論原因是什麽,斷更都是我的問題,就還是按照慣例給最後留評的小可愛發500jj紅包吧(24h內,明天的這個時候我就發紅包)。
下一本開的文應該是《所有人都想感化暴君,而我…》
這本暴君是男主強取豪奪,真的黑暗黑化,不像北闕這麽好欺負,如果有興趣,可以預收。
【文案1】:
姬扶危天生壞種,不識情愛,可總有人不自量力想用愛感化他。
他覺得可笑,他看起來是那麽好騙的蠢貨嗎
直到宣和出現。
與旁人總想感化他不一樣,宣和明明對所有人都很好,唯獨對他,她似乎一心只想他死。
姬扶危覺得離奇。
他和她無冤無仇,她為什麽想殺了他
直到後來他被謀殺,她見死不救時,他才知道,原來她覺得他會血洗了這天下,所以想先發制人殺了他。
兄嫂又如何
她不是最厭惡他想他死嗎
那他偏偏要讓她和他捆死在一起,他是天生壞種,最看不得宣和這種良善之人。
她厭惡他,他便要她看看她珍視的一切是如何毀在他手裏的。
【文案2】:
姬扶危徹底瘋的那天是知道了宣和的心上人是晉綏那天。
晉綏君子端方,幹淨如明月,是天生魔性的姬扶危永遠都不可能成為的人。
既然注定成為不了,那就殺幹淨所有這樣的人,讓她再不能愛上旁人!
至于晉綏——
他手中弓箭月滿弦,箭矢直指向晉綏和姬潇和,血染紅了他的眉眼,他冷冷笑起來,嗜血攝魄, “阿和,你的心上人和親生骨肉,你選誰”
【文案3】:
宣和有個秘密,她曾間接殺了一個少年。
這個少年是書中無惡不作的大反派暴君,雖然統一了天下,可卻又逼死女主,殺害男主,血洗天下,堪稱無惡不作。
她在穿越之初,甚至還親眼看見少年弑母。
宣和不認為這樣一個少年還能感化。
于是她趁着暴君年幼,用實際行動教導了暴君什麽叫做多行不義必自斃,最終甚至冷眼旁觀他被謀殺。
她永遠也忘不了,火光吞沒少年暴君時,少年暴君眼裏交織的恨與惡。
為此,她曾夜夜驚夢,好在暴君早死了。
直到她與丈夫一起參加皇帝的生辰宴。
高臺之上,曾經衣衫褴褛,狼狽不堪的少年玄裳華服,美得不似真人。
唯一不變的就是他眼裏的陰狠暴戾。
原來少年不僅沒死,甚至已經成了皇帝,還和她如今的丈夫是堂兄弟。
隔着遙遙距離,她看見他绮麗的眼裏閃過幽幽的光: “終于抓到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