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新人
聞言,秦川三步并做一步,直接跑門口催吐去了。
可還沒吐出來,就看了滿天滿地的燈籠,浮在天水之中一般絢爛。
沐雲按動輪椅上來:“下了點想讓你打起精神推我出去看看熱鬧的藥。”
又說:“你瞧,天都照亮了……”
秦川便笑着回頭,相當盡職盡責地扶住沐雲的輪椅,然後,将人……一把推出門外!
砰然合上的門後,随即有水聲響起。
沐雲坐在輪椅上,低頭笑了一下。
那點笑極誘人,卻并不長久,也不像想被人知曉。
随即,目光遠視,瞧向遠處,天地之間都是點點橘紅,近的大遠的小,形制各異,孔明燈、水燈上飄的上飄、遠遁的遠遁,滿是浮華和轉瞬即逝的絢爛,卻當真美的驚心動魄。
一如,人生。
沐雲便在那點紅光映照下,在夜方起,藍黑交錯抹不勻的獨特夜色裏,靜坐。
這人好靜,也靜得,安靜下來那瞬,人便只如山花野樹一般,同自然相合得恰如其分,難以剝扯區分。
秦川收拾妥當出來時,看見的就是這幅場景下的沐雲。
那瞬,不知為何,過去、現在和未來的諸多場景突然同這人切合在了一起。
仿佛,他從來就是如此,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将來也會如此,只一個人,天地不容地孤寂下去。
正在梳理頭發的雙手就不自然放了下來,秦川走過去,同他說道:“走了。”
沐雲側目,眼底盛滿天地的紅光璀璨,一起同她轉過來。
秦川愣了愣,這個樣子的沐雲,她似乎許久沒有見過。
随即,沐雲照舊微微一笑,那點星光和燈紅便全都隐匿在他眸色之下。
秦川洗漱幹淨,換了一身難得齊整的衣服。
沐雲的這點笑,便讓她有點不自在:“不是要看燈?不看了?”
沐雲笑着收回目光,卻仍舊不動:“你看我剛受傷,傷得還不輕……”
言下之意,嬌柔不勝推不動輪椅。
秦川瞧眼功能相當完善的電動輪椅:“不是自己能跑?”
沐雲:“壞了。”
“什麽時候壞的?”
“剛壞。”
“剛剛你不還坐這兒挺屍,你大象身子?怎麽就能把這麽結實一把輪椅給坐壞了?”
“……”
沐雲小聲:“什麽時候學得這般毒舌?”
秦川無奈:“我聽得見。”
沐雲便還是笑,相當讨好:“我明明記得有人說過要照顧好我的,至少是生活不能自理的時候?”
秦川:“……”
說是這麽說過沒錯,但是:“你現在不是好好的嗎?都有功夫同我開玩笑了,我看你有這梳洗打扮的精神頭,怎麽就不知道成年人了最先應該做的是自己走自己的路?……”
秦川巴巴輸出,沐雲點頭稱是,全程,享受着秦川的貼心照顧。
只是,平整的路面,也不大重的一個人,秦川竟推得有些吃力:“這玩意兒這麽重呢?”
那倒真的有點為難沐雲這把體力了。
然而,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沐雲微頓,随即瞟了眼操作屏,然後,不動聲色地按了某個按鈕,輪椅便在那刻,頃刻變得輕松。
雖然動作相當隐秘,但秦川瞧見了。
秦川:“……”
沐雲:“……”
秦川:“你竟然沒松開剎車?”
沐雲:“……我剛醒就跑來給你送飯,又等了許久,還在夜風裏吹,胸口疼、頭也疼……”
秦川:“說人話!”
沐雲:“我腦子不清醒,你別同我計較。”
秦川:“……”
她忘了,這人是不要臉的……
“姐姐!”二人正自焦灼恐怕很快就要演變為更高層次的幼稚報複的時候,一個聲音朝着秦川喊來,人也頃刻就随着聲音來到秦川面前。
秦川低頭,對上一個孩子仰起的臉,是小冬,機甲村中那個傀化的小孩,機甲村事件後,師古将他帶出了機甲村,現在看來,是一直帶在身邊。
身後,師古懶懶走近,一把拍在小冬腦袋上:“叫什麽姐姐,那特麽能是姐姐嗎?”
師古看眼沐雲,這厮死裏逃生,臉色雖然不好,但看起來相當的享受。
“那特麽是姑奶奶!”師古于是道。
小冬聽不明白話裏的打趣,果然規規矩矩同秦川道:“姑奶奶好!”
到此,事情雖然抓馬,但還算正常。
可接下來,小冬九十度轉體,朝着沐雲躬身:“姑老爺好!”
直接将事情推向了離譜。
所有人:“……”
現場一片死寂。
在祥和熱鬧的氛圍裏,師古竟然久違地感覺到一股子殺意。
就說有沐雲和秦川這倆混蛋在的地方不要出來才比較好吧,畢竟,命只有一條啊!何必這麽想不開呢?
師古開始驚慌,甚至已經開始死亡倒計時,在自己跑還是一把拎起小冬再跑之間做出短暫選擇。
而後,手已經放在小冬後脖頸上,卻不料沐雲笑得相當開心,同小冬遞了一包糖:“嗳~”
那聲答應,竟是相當之享受。
師古:“……”
秦川:“……”
于是,現場只有師古受傷的世界達成了。
小冬蹦蹦跳跳綴在沐雲身邊,形如父子。
秦川黑臉跟在身後,再後面,是臉更加黑的師古。
輪椅,果然自己又好了。
不然,秦川想,她應該很難做到不把對方推進某條水溝中。
整個洛水住的基本都是林家人,大概百十戶人家,是座四面環水的湖中島,島上從外至裏,越往中心住的林家人輩分兒越高。
外圍是一些長期在此地求醫問藥的人,而洛林的醫館所在的宅院就在島上正中。
很難想象,受門徒血脈壓制最甚的一門,卻繁衍出了目前來看最大的一個族群。
這夜,所有人都延遲了睡覺的時間,拿着各自的燈朝着島中央走去。
于是乎,剛剛走到半腰的衆人,便又随着人|流上坡。
人|流中,電動輪椅前行不便,沐雲的目光便又落到秦川身上。
秦川黑着臉:“又壞了?”
沐雲實話實說:“那倒也沒有……”
秦川:“不能自己上?”
沐雲彎腰不便,在人群中又看不清輪椅前方的路:“也不是不能……”
那說個屁。
秦川扭頭就走。
她腿長腳長,不多久,就在拎着燈籠的人|流中不見。
沐雲陷在人|流中,四周并無人知道他大傷未愈,走到狹窄處,便有些沖撞。
沐雲穩住輪椅,卻不料,一側輪子突然卡住,另一側,被人帶着就要翻……
危急那刻,一雙手穩穩按住了輪椅推手,穩穩控住了即将側翻的輪椅。
沐雲笑,不用回頭也知道,是秦川。
“要不,”沐雲得寸進尺,“你同我組隊吧,只有你,我才能放心。”
其實,原本想說的是點別的心意,但,那種話終歸沒有那麽容易說出。
秦川嗤之以鼻:“老祖宗告訴我們,做人要知恩圖報,不要恩将仇報。”
沐雲便再次笑了:“你不是也沒組隊的人?”
秦川抓住關鍵字眼:“可以把也字去掉,你沒有,不代表我沒有。”
“哦,”沐雲從善如流,“我是沒有。”
秦川:“……”
她其實挺煩沐雲這一套,因為這一套就是對她有用:“其實,我有理由懷疑,組隊這一說法的真實性。”
沐雲忍不住笑:“嗯,不過,懷疑得有些晚了。”
果然,秦川想,關于終極局的,這厮嘴裏恐怕沒有多少話是真的。
“姑奶奶,”小冬去而複返,手裏提了兩個燈回來,“這個給你~”
又拿了一個:“姑老爺,這個給你~”
秦川臉就又黑了。
師古被困在人群之後,相當艱難地表示自己真的沒辦法追上這左鑽又繞的小東西,小東西要跑上去真不怪他。
“姑奶奶,”見秦川不接燈,小冬照例仰起頭,一臉單純無害地看着秦川,“大家都有燈,都要放燈的,待會兒新娘新郎放了,大家就都要放了……”
原來,是看她和沐雲沒有,巴巴地送來了。
秦川便只是黑臉,畢竟,同個孩子能生什麽氣呢,要怪就怪某個臉皮厚的,把孩子誇得上了天,那是別提多喜歡朝他們倆身邊湊了。
于是,沐雲聲聲答應裏,将屬于姑奶奶和姑老爺的兩盞燈一左一右好好拿穩,舊時自行車大燈一般左右照着被秦川推着往前。
這個造型相當惹眼,加上秦川和沐雲的顏值都相當能打,因此,倒很快就成了一道靓麗風景,大家紛紛投來對身殘志堅者的欽佩和對不離不棄者的欣羨,連帶着孩子也要被誇幾句懂事。
于是,只有秦川受傷的世界終于達成。
畢竟,師古有了眼力見不再靠近。
而沐雲和小冬,笑得像深冬樹上咧了嘴的兩個爛柿子。
秦川想要撒手,小冬第一個不允許,理由也相當充分:他夠不着推不穩……
秦川:那你可以滾,他能自己上去!
當然,這樣的話并沒有出口,畢竟那時她心裏只有一個疑惑:這勞什子熱鬧是非要去湊不可麽……
沐雲享受着相當周到的服務和一衆行人的矚目,只恨不能這條路通到天邊,通到永遠。
燈成功送出,小冬心滿意足,于是盡職盡責,把其他地方聽到的話同秦川轉述了個遍:“聽說婚禮要辦三天,今天晚上放燈,新郎和新娘都會出來。”
又說:“他們說這樣大的慶祝已經很久沒有了,要不是主家的婚禮,也是沒有這麽多的燈放的。”
還說:“大家都盼着他們倆早點結婚,所以都紮了燈來表達祝福,說要不是新娘子,新郎肯定是活不到現在的……”
小冬畢竟還小,人生的前幾年都被當作傀人馴化,是并不大說話的。
如今被師古帶出機甲村,見別人說話就學,但除了個別詞彙,大部分生疏的語句還是有種機械感,聽來就有些冷冰冰。
自然,這些話小冬并不懂,但秦川聽來,卻是另外一番味道。
洛水林家,歷代受家族遺傳困擾,所有男丁均活不過三十。
可偏偏在這麽艱難的情境下,沒一個人抱怨,只是前仆後繼不斷地在為醫這條路上越走越定,最初的目的可能是為了渡己,可到了,卻已是渡人。
也大抵是因為如此,秦川想,洛水林家的婚禮才會如此奢華絢爛,一如他們短暫的生命裏做出那麽堅定的鬥争一樣,是種奇跡和絢爛。
曾經,秦川會覺得可惜,會覺得煙花易冷。
可是見過洛林在機甲村的堅持和篤定,見過林平林安在桃源村中隐姓埋名,一句“大道殊途,終将同歸”道盡了林家人的執着。
因此,此時的秦川不會再覺得可惜,不會覺得煙花易冷,她只是覺得,此間、此時、此刻何嘗不是人生,而這樣的人生,何嘗不美。
她想,這便也應該是林家人每一個人心目中的可以到達最終目的的那條另外的路。
路于是在一片燈火照耀下來到了盡頭,大量林家人聚集在一起,舉起手中的燈籠,朝着上方一處伸出地基的棧道,真摯地表達着祝福。
“新郎和新娘就要出來啦!”小冬學着其他的孩子這般叫喚。
大家便都笑起來,一片歡融。
其間,秦川看到兩個熟悉的面孔,不遠處,也舉着燈,不過是一盞照向遠處,一盞只照近前。
正是苗女阿彩和徐向南。
徐向南的眼和手中的燈,自始至終只在阿彩身上。
一下子,所有的地方好像都被愛意淹沒,就連身在其中的秦川,也覺出一種溫度。
然後,在人們的祝福聲中,棧道那頭走來了一對新人。
不過,秦川在看清二人的瞬間,突然有了種相當違和的感覺。
那是……
洛林和明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