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香為引
那是糖果迷局喝下自己血液後出現的症狀,在桃園村中爆發,讓她生出相當詭異的渴望,不能吃下常規食物,連喝水也艱難,卻總幻想再次嘗食鮮血的滋味。
後來被雨薇寧和甲天祿的血脈牽引壓制。
不過,雨薇寧當時言明,予門和奪門的血脈并不能完全壓制生門血脈,要想完全壓制,需要找到同處命門兩端的殺門,沐雲,也就是曾經的江雨,是秦川的續命人……
“這便是十門血脈的命門,十門徒生生世世受這血脈的苦楚,蠱門有藥,可緩解,”沐雲瞧住秦川,依舊慢條斯理,像在敘述稀松平常的常識,“如若無藥,便只有同處命門兩端的門徒血脈可壓制。”
“否則……你,便不再是你。”
不再是你?
什麽意思?
“你受傷了,我替你治療,這本沒有什麽,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不過,”沐雲繼續,“你先前沾了門徒的血,雖然已被暫時壓制,但如果再次得我的血氣,你忍不住的。”
沐雲擡手,他的手心有一道細長可怖的劃痕,先前覆上秦川腰側的傷口時,那裏的血,原不止來自秦川。
無怪乎,沐雲的手在一開始就萦繞着那種古怪的黑霧,黑霧從未消散。
此時伸手,像是邀約,儒雅風度一如往常,但血氣彌漫那刻,秦川的瞳孔再次放大。
于是乎,看眼前的人便有種模糊,連聲音,也帶種嗡鳴,只有那縷血氣,那抹血紅,在眼中愈來愈分明。
秦川勉力克制自己的欲望,不過幾句話的功夫,身上已浸透一層薄汗。
秦川咬牙,将目光移開,将一切渴望強壓下去:“你說錯了,我是沾了門徒的血沒錯,不過……那是我自己的血!”
目光中閃過狠厲,秦川将手掌遞進口中,狠命一咬……
卻先咬上了交疊屈起的二指:“倔……”
沐雲輕聲,不帶責怪,已徑自破開那人的禁锢,來到秦川面前。
原來根本困不住他。
二指墊開秦川牙齒,另一手,幹淨利落将一枚便攜針管插|入秦川脖頸:“算算時間也該到用藥的時候了,本想神不知鬼不覺讓你過了這關,卻忘了,你屬驢的……倔。”
寒涼的液體注入那刻,秦川腦海一陣空白,身體不受控制軟下去。
沐雲将她擁入懷,輕拍她的後背:“下次再想算計我,記得不要那麽委屈自己……”
他的聲音很輕,一如他輕輕摟住秦川的手,好讓她不要抖得那麽明顯,卻被秦川一把推開。
沐雲便再笑:“這才是你該有的反應。”
原來,他們之間的過往,真的當不起那個久別的相擁。
不過是算計。
統統都是算計。
口中鮮血帶着特有的腥味,身上的怪異慢慢消失,秦川呼吸很重,一下又一下,好像要将厚積在心底的所有情緒全都呼出去才能活下去一般。
她摸摸脖頸處注|入寒涼針劑的位置,想起,類似的經歷至少已經發生過兩次……或許是三次,或者更多。
原來,蠱門的藥,離她這麽近。
沐雲不再說話,默默處理着手上的傷口,站在一旁,瞧着靜默中還剩五重的九牢。
說來可笑,只有此時,他們才像是看見了真實的對方。
卻又萬般言語,終無可說。
二人像是終于,在對方面前短暫地認了命。
九牢第五重的枯藤開始蠕動,帶來窸窣的聲音,打破四周的安靜,二人轉身看去時,枯藤流水一般化開,內裏,無數黑如點墨的游魚朝着二人而來。
黑魚無眼無耳無口,除了流暢的身形和靈巧的身姿,一點活物的氣息和聲音也無。
“你同他約定了什麽?”流水般的游魚中,沐雲和秦川各自分開不同的魚流,站在其中,沐雲問,竟然還是好聲氣,好像先前的一切不曾發生,“或者說,他答應給你什麽?”
對于現在的局面,秦川什麽也不想說。
沐雲也不追問。
只是好奇看向先前小啞巴消散的那堆灰燼。
他來時,秦川就蹲在那裏,不知還寫了點別的什麽。
最先一撥游魚裹來勁風,将灰燼吹散,露出其下用鮮血寫就,如今被灰燼濡濕,卻更加明顯的字跡。
類似的交流方式,其實早就出現過。
密字銅鎖之後,秦川被困高樓,面前滴落鮮紅彙成的那幾個字做出的提示便是如此。
因此,秦川照舊用相同的方法寫下:“真相。”
既然十門中人都來了,又被對方刻意分隔入不同的幻境空間,那麽,十門之後的秘密,就算沒有人真的知道全部,但通過十門中人各自的記憶拼湊,或許能還原出一個大致的本貌。
黑色游魚群中,沐雲瞧了,身形不動。
游魚便在那刻大盛,鋪天蓋地撲湧而來,将二人淹沒,将眼前的一切淹沒。
于是,他是什麽表情,秦川并沒有看見,只最後一眼瞧出,沐雲很輕很輕地合了一下眼,長睫蓋目。
似乎,有些累。
秦川便也合目。
任憑四周風聲掠過……
片刻後,風聲止,四周浮動起一點很特別的味道,是種酥香,勾魂攝魄,卻又轉瞬即逝,幾不可聞……
【三十年前,有人偶拜訪十門,帶來一封神秘信箋,找到信箋,開啓真相之旅。】
【時間,30分鐘。】
【游戲,開始。】
熟悉的,第一次進入十相門游戲時那種變聲的機械音。
老舊的聲音,老舊的信息,以及眼前,木料老舊斑駁的巨大人偶。
人偶很多,站在開闊的,薄霧彌漫的空間中,數不勝數。
它們外表看去別無二致,老舊斑駁的身子,以及霧氣中低垂的頭顱。
但因着黑白兩色繪制出的幾可亂真的各種服飾,讓人很能區分出他們之間的不同,甚至于能感受到情緒和性格。
因此,一眼瞧去,好似開闊空間中的百鬼夜行。
而且,雖然一切看不真切,但令人意外的是,每個人偶手中,都明明白白遞送着一封信。
信封掀動,窸窣作響,一時間,好似每一個人偶都在朝人發出邀約,卻又低垂頭顱,偏不看人,愈發顯得詭異莫名。
秦川從來沒在十相門的游戲中見過這樣的開局。
而這,本來也并非游戲局。
但即便是幻境,秦川先前看到過的也都鮮活,有血有肉,不像此時,有種刻意的合理感,但正如生活從來沒有邏輯一樣,這種合理感并不真實。
讓人打眼瞧去只覺得進入了某種古舊的畫冊或精致而詭異的游戲場景之中。
秦川于是疑心,她同那人的約定到底作不作數。
但同時,她又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如果要找到一切的真相,或許只有通過這個地方這個不知身份的人。
那麽,如果假定那人确實在用某種方式将困入九牢之人的記憶拼湊成一切事情的真相,為什麽會是這副模樣?
顯然,是那人還不想被識破身份。
九牢幻境中的一切都基于某個真實的存在,對于十門和十門徒,秦川雖然了解不多,但最初的布局者卻不然,他們未必不能認出。
通過那些深入人心的起始場景和畫面,他們或許能夠鎖定對方的存在。
為了避免過早暴露,或被追到蹤跡,那人便借助幻境的優勢,将一切變成如今的模樣。
因此,一切仍舊是十相門最熟悉的展開——解謎。
好在,這個謎題不太難。
趟過陰附在地的薄霧,秦川朝着最近的一個人偶走去。
人偶很高、很大,距離遠時尚且不覺得,随着走近,個子并不低的秦川也只過了人偶的膝蓋。
仰頭那瞬,秦川突然覺出一點違和。
在這裏,看東西似乎總有一種微妙的仰視感。
随即,秦川一愣。
人偶垂下的頭顱上,一雙濃墨的眼圓睜,正死死盯着她。
偏生,一張狹長的嘴卻又詭異地朝兩邊咧,在笑。
秦川呼吸一窒,擡眸細看,人偶有着人的五官,墨筆粗畫,寫意不寫實,遠看同真人別無二致,近看細看則處處透着粗糙怪異。
墨黑的五官,墨黑的衣着,将人偶身上大部分的木料覆蓋,怎麽看都不是活的,可偏生,衣服下面似乎有隐隐流動的氣息。
秦川瞧了,覺出點眼熟,不過細想,卻又想不起這是什麽。
腳步不停,秦川前後迅速看過十數個人偶,雖然具體的表情和衣着不同,但大體上都差不多。
秦川不明白解題的關鍵,也瞧不出其他,只目光不自覺地總落在人偶遞出的信封之上。
信封陳舊,泛黃,透過不甚明了的光,可見內裏确有一頁信箋。
每一個都是如此。
秦川皺眉,雖然知道謎題不可能這麽輕易解開,但還是忍不住想要伸手,總要有個開始……
“啪!”
手被輕輕拍開。
是沐雲。
秦川瞧也不瞧他一眼,直接轉到另外一個人偶面前,照舊還是瞧那信封。
沐雲跟過來:“你以前都是這麽解謎?”
秦川不吭聲,趁沐雲沒到近前,劈手将信封拽下。
拽下瞬間,人偶臉上身上的墨黑傾巢而出,朝着信封所在沖擊而來!
速度之快,瞬息而至!
然而……卻仍是快不過秦川的手。
秦川劈手又将信封塞回人偶手中!
剎那,一切頓起頓止!
若非有某人憋也憋不住的笑聲吃吃地在一旁,秦川便覺得方才的試探堪稱完美。
回頭,沐雲以拳抵唇,正欲蓋彌彰地遮掩着笑意。
“笑個屁!”秦川依舊沒好氣。
沐雲便低頭,将抵住唇角的拳抵得更緊,看上去,他似乎在想點什麽,可是,抖動的肩還是将他出賣得徹徹底底。
“你以前,”沐雲盡量平穩着聲線,但他不知道的是,那聲線裏,明明白白都是笑意,“都是這麽解謎的?”
剛剛的舉動,秦川本來沒覺得有什麽,聽沐雲這麽一說,竟沒來由的有點臉紅:“關你屁事!”
她便還是嘴硬,也只能是嘴硬。
沐雲終于拿開了抵住唇角的拳,大抵剛剛憋得太狠,眼底竟有一層朦胧,濕潤着目光。
這個樣子的沐雲,很有一點魅惑,他平日裏多半慢條斯理溫潤穩重,即便泰山崩于面前,也沒多少表情,但此時,這層水汽,沒來由帶了點色氣,秦川瞧得一愣。
她依稀覺得,這個樣子的沐雲,他是從未見過的。
“你沒聽游戲提示?”帶着這點濕潤的朦胧,沐雲問,依舊好聲好氣,“三十年前,有人拜訪十門,帶來一封神秘信箋。”
秦川挑眉瞧他,眼神裏明明白白“你最好真的有法子”。
沐雲便做錯事一般含笑繼續:“說明信只有一封,你看這裏,少說不下百封,要是封封都是你這麽個路子,我擔心……”
秦川挑起的眉沒有放下,臉也有點要紅不紅,沐雲便字斟句酌道:“對方急眼。”
這一下子不打緊,秦川的臉直接紅了。
畢竟,她這麽欺負木頭人的做法,确實有點不講武德。
但好在并非毫無收獲,讓她瞧出點名堂。
“不如這樣,”沐雲又低低笑了一下,才收起容易導致秦川臉紅的笑,“我也同你做個交易,我幫你找到那封信,你答應我一個要求。”
“什麽?”秦川想也不想便問。
“咦?”沐雲故作疑惑,“你這麽幹脆,我會疑心又上了你的當。畢竟,你難道不該言辭堅決地拒絕我,再告訴我‘信你自己能找’嗎?”
“嗯,”秦川點點頭,“信我确實能找,但,這個人偶我解不開。”
“哦?”沐雲眸光閃閃,瞧秦川七拐八繞朝着一只人偶走去,順着那一點不易讓人察覺的酥香——第五重幻境開始時,墨魚游過那點酥香——而去。
很快,秦川站定一只人偶面前,擡頭瞧他手中的信封,一樣的陳舊泛黃,不一樣的裏帶酥香。
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信封取下打開,霎時,酥香撲面。
墨黑依舊騰起,依舊朝着人猛撲而來!
卻被沐雲伸手止住。
沐雲屈指,指節叩在木頭人身上那刻,繪成木頭人五官的墨跡便圍繞沐雲游走起來,再一叩,如按住墨海漩渦的定盤星,墨跡飛散躍起,退于四周消散不見:“這是巫門鬼篆書,可縛靈。”
沒錯,這是石木天剛演用過的巫門鬼篆書。
鬼篆書之下,隐隐還有另外幾種秘術,秦川能夠感知。
但也只是能夠感知而已。
且不說其他秘術她連門道都看不出,就算這能看出門道的鬼篆書,她也是一點法子也沒有。
因此,唯有借沐雲的手,才能解開剩下五重幻境的第一關,才能入門。
秦川相信,沐雲若被困在上一重幻境之中,這重幻境的打開不會這麽奇怪,但先前沐雲的一番說辭加之秦川身體上直白的古怪反應,那第三只眼自然不會放任可保秦川順利完成游戲的沐雲離開,自然不會再朝沐雲出手,這局,才投鼠忌器成了這般模樣。
這般,需要沐雲出手的模樣。
說來可笑,沐雲和秦川好一出戲,目的竟然只是要讓第三只眼明白,他們都有必須留下破局的必要。
這大概是第一次,二人需要朝着旁人證明,才能繼續游戲的時候。
酥香撲面,內裏信箋之上果然空無一物,是張白紙。
“說吧,”秦川煽動白紙,将酥香盡量散開,“什麽要求?”
“我要你……”沐雲微側過半邊身子朝她看來,脈脈的眼中濡濕未散,方才秦川感知到的那點疏離魅惑,此時便又相當分明。
“嗯?”秦川等他下文。
沐雲便低沉了聲音:“我說,我要你……”
“這,便是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