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墟
沈寄雪靠坐在椅子上, 雙目微阖,發出一聲極輕的嘆息。
反倒将符星荏吓了一跳,連忙追問, “到底怎麽回事?”
沈寄雪卻不答,符星荏心思玲珑,早就察覺沈寄雪對長淵轉世不同尋常的感情, 頓時反應過來。
她靜默一瞬, 垂手搭在她肩頭, 嘆了口氣,“不舍得了?”
“······并非如此。”
沈寄雪睜開眼,眸光冷靜而銳利,“我本想将此世的他帶回夜臺, 只要他不死, 長淵自然不會歸位, 死劫亦能迎刃而解。”
聽至此處,符星荏心中一驚, 沒想到她竟會想出這種方法, 當真是為了此情仔細謀算過。
“只可惜,是我強求了。”
沈寄雪唇邊浮現一抹冷笑,“我與他之間滿是算計、欺騙, 就算有些難得的溫情, 也是為了殺死他,本就不該在算計中求那幾分微不足道的真心。”
人族修士“沈微雪”已經死了,那些曾經的心動、愛恨皆于她無關,她是魔尊, 于她來說,魔界的臣民乃至小小生靈, 皆比她的愛恨重要。
自師尊将這個位置交予她時,她就失去了随心所欲的權力。
符星荏張了張嘴,想勸勸沈寄雪,卻又不知該如何說。
她身為合歡宗主,此生流連風月卻片葉不沾身,縱然院中養了一堆人,也一向不與他們論心。
雖為局外人,她對此事看得未必比沈寄雪更清楚。
長淵身為神尊本就與他們魔界勢不兩立,縱然他們于這五世情劫之中彼此動情,可天道定下的五世情劫豈會輕易被破壞,最終他們只會走向唯一一種結局。
若長淵渡劫成功歸位便會恢複記憶,愛得愈深、恨得越烈,屆時他們便是不死不休,這或許也印證了沈寄雪的死劫。
若沈寄雪成功阻止長淵歸位,那麽這位神尊便會永墜輪回,那時見面不識,五世之情盡數消失,即便神魂不變,卻也不再是最初的那個人了。
思及此處,符星荏抿了抿唇問道,“那第五世你還去殺他嗎?”
沈寄雪揉了揉眉心,輕啧一聲,“他此生死前恢複了部分記憶,不知會不會帶到下一世,以防萬一得觀察一番,我晚些再去。”
話題終止于此,她突然問道,“神界和無盡之淵近日如何?”
“神界在神尊歸位之前應當不會有什麽大動作,”符星荏摸了摸下巴,“無盡之淵那邊也沒什麽動靜,你還在擔心封印?”
“人界頻頻出現與修羅族有關的東西,修羅印甚至滲透到了有寫名氣的門派之中,”沈寄雪指尖在扶手上敲了敲,“猶如平靜海面之下湧動的暗流,一不小心便會将六界再次卷入戰火,生靈塗炭、任人淩虐,怎能不小心謹慎。”
“你多盯着些,”她擺出一副全然信任符星荏的模樣,“一有異動即刻報于我。”
符星荏點了點頭,随即敏銳道,“你要做什麽?”
沈寄雪起身轉向寝宮,“神魔大戰在即,我自然要閉關潛心修煉,夜臺結界暫且留着,若有急事到禦極殿尋我便是。”
她轉身設下一道屏障,擋住追來的符星荏,笑了笑,“雞毛蒜皮的小事就不要來煩本座了。”
符星荏也顧不上魔不魔尊,當即怒罵道,“沈寄雪,你要不要臉!都回來了還将政事甩給我!”
“屏障半個時辰後會自行消失,”她擺了擺手,“你也可以不批閱,放着等我百年後出關再批也成。”
“百年?!”
符星荏氣得狠錘屏障,“我倒是想放,蒼澤魔君整日盯着我,尋個樂子都能被他從床上揪起來,我放得了嗎!”
然而沈寄雪身影已經消失,只剩她的抱怨回蕩在大殿之上。
突然,身後響起一道溫潤聲線,“符宗主在與誰說話?”
符星荏驚了一跳,這魔怎麽悄無聲息地就進來了,神出鬼沒的想吓死誰?
她轉身看向身後一襲墨藍衣袍的俊雅青年,若換一身衣服走在街上,倒是像極了富庶人家的公子,哪裏像魔界八位魔君之首。
皮相實在是好,可惜她動不得。
符星荏頓覺心累,任她再想說沈寄雪回來了,也沒膽子說出口,只好讪笑兩聲糊弄過去,“沒人,蒼澤魔君今日怎有空過來了?我正看玉簡呢,可沒偷懶啊。”
百年後,禦極殿。
鴻蒙鏡在乾坤袋中嗡鳴不止,沈寄雪将它召出,随意掃了眼上面浮現的字跡,只見上面不似前四世,只虛虛浮現“歸墟”二字。
“他如今的身份是什麽?”
“不知。”
她挑眉,“不知?”
鴻蒙鏡似乎被她的反問弄得不知怎麽回答,沉默一瞬才緩緩浮現出一段話,“長淵行蹤難以推演,應是天道所限。”
沈寄雪沒再追問,起身向外走去。
她閉關百年,符星荏只是偶有事情打擾,提到過無盡之淵的封印時,皆是并無異樣,修羅族的行蹤亦再未被發現,好似這一切真是她疑心過重。
但她還是想親自去确認一番,貿然接近無盡之淵恐打草驚蛇,不如先按兵不動,尋個機會再行前往。
如今她終于等到了這個機會。
長淵此生落于歸墟,正巧歸墟極北之處就是無盡之淵,歸墟亦是無盡之淵封印修羅族的第一道防線,若想進入無盡之淵,必須先進入歸墟、再渡過一片海域。
那片海域名為忘川。
忘川之上無法動用法術,甚至不能動用靈力,還要設法避開鎮守無盡之淵的四象之一——神獸玄武,渡過其中兇險萬分,唯有尋到常年往返忘川的擺渡人,才能平安渡過其中。
沈寄雪隐去修為,又将一縷神識留在殿內,随後一步踏出,再擡眼時,眼前景象已從奢華宮殿變成了一座巨大的城池。
城門上挂着兩個大字——幽都。
世間魂魄皆入歸墟,喝孟婆湯、過奈何橋、經輪回臺再行轉世,一碗孟婆湯下肚,無論人妖仙魔,皆前塵盡忘。
而這些魂魄尚未入輪回之前,便都居住在幽都。
這座城池容納了數以億計的魂魄,堪稱歸墟乃至六界最大的城池,原為最早的歸墟之主所建,為游蕩在歸墟的魂魄提供一個暫居之地。
沈寄雪掃了眼周圍死狀各異的魂魄,揮手換了身普通衣袍,向城門走去。
入幽都者多為魂魄,各界往來之人并不多,守城的鬼衛難免多打量她幾眼,卻發現自己看不出來人深淺,頓時明白此人不好惹,并未過多刁難便放她入了城。
幽都城門設有一道陣法,魂魄入城後經此陣法可恢複生前樣貌,不必再保持死時鮮血淋漓的恐怖姿态,是以幽都長街放眼望去,與他界城池并無太大區別。
她步履不停,穿過大大小小的街巷,最終進了一家開在角落裏不起眼的貢香元寶鋪子。
“要問什麽?”
店鋪掌櫃眼皮子一掀,見眼前女子身上并無鬼氣,便明白她來此所為何事。
“擺渡人居于何處?”
掌櫃攤開手掌,“先交東西來,我看看值不值當再說。”
沈寄雪手一揮,桌臺上便出現三根大小粗細同等、每根足足有兩指寬的貢香。
掌櫃頓時兩眼放光,隔着帕子捏起貢香,放在鼻尖輕嗅兩下,便知這三根貢香浸潤香火多年,曾置于香火旺盛的觀宇之中,t否則不會有這般深厚誘鬼的香火味。
見他神情陶醉,沈寄雪頗為不煩地敲了敲桌臺,“回答我的問題。”
“哎喲客官,您要問的擺渡人就住在東街豐邑巷子裏,自西頭入巷,左手邊第三間便是。”
他一改方才态度,換上一副谄媚之色,搓了搓手試探道,“不知客官、可還有想問的?上到歸墟之主下到九流之行,小的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沈寄雪瞥了眼被他握在手中的三根貢香,她給出的貢香可遠超方才所問問題的價值。
掌櫃生前便是極有眼力的生意人,若非遇上亂世也不會家業盡數被搶,自己也入了歸墟。
他眼珠子一轉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十分上道地笑了笑,“客官這貢香難得一見,既如此客官便可再問一個問題,您看如何?”
“好,”沈寄雪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我且問你,百年之內可有人轉生于歸墟?”
掌櫃臉色一變,這問題他豈能回答得上來,分明是在為難鬼。
更何況轉生于歸墟者多為被歸墟之主看中,留下做了鬼差或判官,作管理歸墟之用。
掌櫃苦着臉擺了擺手,“客官,這問題我豈能回答上來,您要不問個別的?就別為難小的了。”
“怎麽,”沈寄雪頗為奇怪,“你開這情報鋪子上面沒人頂着?”
他嘆了口氣,“客官有所不知。”
“自新任歸墟之主上任後,歸墟上下管理森嚴,原本我塞些好東西還能從這些鬼差、判官口中套點情報,如今卻是絕無可能,弄得我這生意都不好做了許多。”
沈寄雪一愣,“上任歸墟之主尚不足千年,怎這麽快便換人了?”
掌櫃原本面露難色,突然心思一轉道,“我告知客官此間之事,可否抵了方才那個問題?”
“可。”
他繞出櫃臺,極謹慎地關上了鋪子大門,湊近沈寄雪壓低聲音道,“說是新任歸墟之主與前幾位不同,他喝了孟婆湯、墜入輪回臺後又從裏面爬出來了!”
掌櫃神情有些驚恐,“我在幽都這許多年,從未聽到過此等事情,聽那些判官私下閑聊,只有怨氣極深的惡鬼才能做到,千萬年來只此一個。”
“他甫一出來便被壓至靈宮,上任歸墟之主說他怨氣過于深重、恐永堕惡鬼道,屆時整個歸墟都将永無寧日,便要處決了他。”
“誰知······他竟掙開那麽多鬼差的鉗制,将歸墟之主殺了!在場者的哪個敢吱聲,也就順勢認下他為新任歸墟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