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神 第 57 章 兩面

兩面

月黑風高, 沈寄雪黑袍夜行。

她步速極快,即使在黑暗中也暢行無阻,唯有行過之處留下了淡淡的血腥味, 讓蟄伏在暗夜之中蠢蠢欲動的“東西”不敢輕舉妄動。

它們嗅覺靈敏,只憑血腥味便知道這人不好惹。

沈寄雪自己倒是沒有察覺,她無意與這些一根手指就能碾死的“東西”糾纏, 只快步穿過大街小巷, 停在了熟悉的院門前。

“吱呀——”

有些褪色的棕漆木門被推開, 她閃身進入,合上門後順便貼了張符,門外緊跟着的“東西”蜂擁而上,想要從門縫處擠進去, 緊接着一道弧光閃過, 它們甚至來不及反應就消失得一幹二淨。

暗處觀望的“東西”們被吓了一跳, 瞬間閃得沒了影。

沈寄雪摘下兜帽,除妖時動作太大, 頭發被蹭得有些散亂, 她擡手解開發帶,三千銀絲傾瀉而下,在黑暗中微微閃着光, 随後被她盡數攬在掌中, 重新綁在一處。

路過沈南洲的院子時她向裏瞥了一眼,裏面黑漆漆的已經熄了燈,此時已過三更,想必正是熟睡的時候。

她轉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然而邁進門廊的第一步,她便察覺院中有東西。

“出來。”

沈寄雪立在門口環視一周, 目光停在不遠處的漆黑樹影,見半晌沒有動靜,她抱臂靠在廊柱一側,眉尾輕挑,“若讓我抓到,可就由不得你了。”

“我數到三。”

“一、二······”

話音未落,樹下有黑影一動,窸窸窣窣間站直了身體,露出一張熟悉面孔。

“師父,是我······”

沈寄雪皺了皺眉,撤去手中聚集的靈力,若他不出來,這道靈力就要打在他身上了。

她開口時難免嚴厲了些,“大晚上不睡覺躲在那兒好玩嗎?若我問也不問就出手,真傷了你怎麽辦?”

沈南洲垂着頭不說話,連邁出那片陰影都不敢,站在原地乖乖聽訓,末了輕聲道,“對不起師父,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他認錯速度極快,态度格外誠懇,這話一出口,沈寄雪反倒不知該說點什麽,總不能認錯之後還繼續訓斥,那不是教育、而是過度規訓。

娘親在她年紀很小時便去世了,自小在山林之中長大無人管教,養成了随意散漫、不受束縛的性子,後來遇見師尊也是一副放養姿态,只瞧着她将該學的學了、不長歪便好,其餘一切随意。

如今她待沈南洲便也這般教導,甚至還要更疼着、寵着,将他好好養大。

她回過神來輕咳一聲,“知錯就好,過來吧。”

沈南洲這才敢邁出花草叢,行至沈寄雪面前時,他突然撲上來抓住她的黑色外袍,仰頭望着沈寄雪滿眼緊張,急急問道,“師父,你受傷了?!”

他對血腥味極為敏感,即便沈寄雪僅僅是袍角處沾了些血腥,甚至一路行來已淡了許多,但沈南洲還是聞到了。

“無事。”

沈寄雪蹲下|身子,握住他在外待久了有些冰涼的小手,放在手心裏捂着,只覺他小小年紀,較之其他孩子的手卻粗糙許多,看來之前跟着父母輾轉各地除妖賺錢,應當吃了很多苦。

見他仍舊神情焦急,她笑了笑安撫道,“我沒事,不過是惡妖的血罷了。”

沈南洲見她面色無虞,立時松了口氣,“師父沒受傷便好。”

他的手被珍而重之地護在柔軟掌中,在寒涼夜色中一路暖烘烘地直達心底,而那雙手翻轉之間,不費吹灰之力便除了惡妖,其間蘊含在強大力量讓他心生向往。

然而沈南洲清楚地知道,自己靈根駁雜此生無法修煉,只能學些簡單術法武藝,再多的卻也沒有了。

小小少年暗暗下了決心,他想要保護師父,無論用何種方式,起碼不能給師父拖後腿。

沈寄雪見他愣神,索性将他抱起來,轉身向他的院子走去,“快四更了,趕緊給我回去睡覺,明早還要教你術法,若起不來便練習揮劍一百下。”

“我才不會賴床呢!”

沈南洲雙手環過她的脖子,格外親昵地趴在沈寄雪肩頭,眼神落在銀白長發上,隐秘地用小尾指輕輕蹭了蹭。

真滑。

這是他此刻唯一的想法。

平靜日子總是過得很快,十二年仿佛眨眼而過,初時只到沈寄雪腰部、瘦瘦小小的沈南洲,已經長成了俊美少年,個子也比她高出了大半個頭。

他實在是像極了楚長淵。

沈寄雪倚在窗邊,看向院中只着單衣不斷揮劍的沈南洲,他手握長劍的模樣,有時候連她都忍不住恍惚,連帶着心底那絲愧疚作祟,便對沈南洲總是一再縱容。

“師父,我今日練得可對?”

唯一不同的,便是這性子。

一個冰冷無情,一個熱情似火,向她跑過來時笑容燦爛,活像個搖頭擺尾的小狗,那口白牙快要将她閃瞎了。

沈寄雪回神,笑着應道,“很好,這劍法你練了五年,用起來已算得心應手,正好過幾日有個單子,我們一起去趟延川城。”

“真的嗎?!”

沈南洲高興地幾乎跳起來,雙眼亮閃閃地湊近,伸長脖子想要将腦袋搭在沈寄雪肩膀上。

少年的聲音尚帶着變聲期獨特的沙啞意味,聽得人耳朵癢癢,“師父真的願意帶我去?”

“自然。”

沈寄雪頗為嫌棄地側身,移開肩膀,“與你說了多少次,練劍後莫往我身上湊,快些去沐浴。”

“好嘞。”

沈南洲後撤一步,笑着轉身離去。

燦爛的笑臉在背過去的一瞬間消失不見,漆黑雙眸中郁色沉沉,半點看不出方才的開朗模樣。

他輕輕撚了撚手指,這動作倒是與沈寄雪學了個十成十,只是心中所想卻天差地別。

師父方才又盯着他的臉出神。

那套劍招他再熟悉不過,方才特意錯了一招,若是往日師父定然早就看出來了,可她卻說“很好”。

沈南洲垂眸,放任心中嫉妒肆意滋長,細細體味毒藥跗骨般的痛楚,卻又甘之如饴。

自從他十六歲時夢到那抹自耳邊滑落的銀白之色拂過身軀時,他便清楚地知道,這份極具獨占欲的感情将永遠不見天日,被他深深埋藏在心底。

唯有在見不得人的深夜睡夢中反複品味,那一抹來源于想象、難得的撩人春色。

可他發現随着他日漸長大,沈寄雪的目光停留在他臉上越來越多。

通過那枚長久墜于她腰間、浸透着瑩潤光澤的“楚”字玉玦,以及成為他夢魇的那句“你長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他并不難猜到那目光究竟是為何。

故人。

他心中冷笑一聲,得出結論的那一刻,他拼命壓抑的情感再也沒有阻礙。

當年手持匕首毫不猶豫刺入惡妖手臂時,沈南洲就清楚地知道,這世上不論是活着,還是要師父的愛,都需要靠自己去争。

既然她喜歡自己這張臉,那就讓她看好了,最好混淆了他與那個姓楚的,最後由他将他徹底替代。

沈寄雪瞥了眼離開的沈南洲,眉頭微蹩,這小子故意試探她?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便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她偶爾看着他那張臉會失神是真,但一心二用并不是什麽難事。

可反複試探她有沒有關注他做什麽?

沈南洲本就早熟,別看表面上一副笑嘻嘻地模樣,整日裏想着法逗她開心,但實際上未必。

她可沒忘記初見時那堅決果斷的一刺,面對命懸一線仍然沉着冷靜,哪裏像個六七歲的孩子。

剛開始在她面前裝乖,後來或許是裝習慣了,反倒養成了這副別扭模樣,真實情緒盡數藏在心中,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沈寄雪習慣性地撈起腰間玉玦,無意識地摩挲兩下,無論他想什麽,或者想要做什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便是。

延川城,東籬客棧。

大清早城門剛開不久,掌櫃正指揮着小二打掃大堂,街上人影零星,大多都是打着呵欠去開鋪子門的。

他在櫃臺後拄着下巴打瞌睡,小二見掌櫃頭一點一點,索性躲在柱子後也昏昏欲睡起來。

“篤篤篤——”

指節敲擊櫃臺的聲音響起,掌櫃頓時一個激靈睜開眼,睡眼惺忪間擡頭望去。

入目共二人,一位身穿t黑色長袍、兜帽遮住了半張臉,看不清容貌,只能從邊緣處窺見紅唇,大約是位年輕女子。

另一位則是面含微笑的俊朗少年,正笑眯眯地看着他,“掌櫃的,要一間天字上房,住五日。”

掌櫃心中猜測或許是一對兒小夫妻,他曾聽聞其他地方有妻子外出需要遮面着黑袍的習俗,倒也見怪不怪,就沒有過多關注。

他簡單做過登記、要了押金和五日房錢便喚來小二,讓他帶着人上去了。

“二位客官,我們這裏可提供三餐和洗澡水,只是需要再多付些靈石,”小二推開門,做了個請的手勢,“您要是有需要随時喊我就是,所用記在賬上便是,待離開時一并結清。”

“好,我們知道了,多謝。”

沈南洲雙手拉着兩邊門扉擋在門前,笑着與他道謝,“還有別的事嗎?沒事的話我們就要休息了。”

小二原本還想再提一提店裏特色,被他幾句話一噎也說不出來了,尴尬笑着說了幾句客套話,便轉身離開了。

“師父,你方才路上提到的白骨嫁是什麽?”

沈寄雪撩開兜帽,眯着眼看向窗外大亮的天色,“雇主說每逢上弦初七之夜,便會有一嫁娶隊伍出現在城中,行事極為詭異,接觸過它們的人全部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