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洲
人界城池分而自治數千年, 大多由修真世家把控,實力與財力日漸雄厚的燕赤城率先吞并了周邊三座城池,城主晏恪以韶都為中心, 逐漸露出了逐鹿天下的野心。
戰火再次席卷而來,百姓流離,民不聊生, 就連偏僻之地的村落都難以幸免。
“噼啪——”
身着黑袍之人緩緩走過布滿了焦黑木屑的土地, 入侵者離開時用一把火焚毀了村落, 此時剛熄滅不久,煙塵尚未散去,空氣之中彌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其中還夾雜着不易察覺的血腥之氣。
越接近村子, 四周斷臂、殘屍便越來越多, 鮮少有完整的屍體, 就連嬰兒孩童的啼哭聲都沒有。
整個村子裏應當沒有活口了。
來人輕啧一聲,加快步伐向村子裏走去, 兜帽晃動間偶然飄出幾根發絲, 竟是白色。
若有修士在場必會心生懷疑,畢竟那張由玄霄宗發出、在修士之間流傳甚廣的通緝令,上面畫的就是一個白發女子。
沈寄雪眉頭緊皺, 她從玄霄宗消失後回了趟魔界, 長淵身為神尊,兩次渡劫失敗神界卻無動于衷,實在是過于蹊跷。
但鴻蒙鏡卻說,長淵為防有人插手, 特意遮蔽了自己渡劫的天機,神界無人能算出他的行蹤。
沈寄雪雖心有懷疑, 但神界确實無甚動靜,也就暫時放在一邊不再多想。
符星荏趕在她離開之前與從無盡之淵回來,親自确認過封印并無大礙,她這t才放心前往人界。
誰知這一番耽擱,竟錯過了許多。
人不會已經死了吧?
鴻蒙鏡昭示,這一世的長淵投在村落中,她想着此處偏遠,暫時不會有什麽危險,誰知眨眼的功夫竟被四處流竄的惡妖洗劫屠村,待她匆忙趕到此地,只餘一地殘骸。
“嗚······”
沈寄雪循着聲音而去,只見青面獠牙的惡妖正捏着一個孩子的脖頸将他高高提起,腳邊是一對剛剛死去的夫婦,血還是鮮紅色的。
看他們腰間的令牌應當是捉妖師,大約是被村民們請來保護村子的,只可惜實力不濟喪命于此。
孩子不哭不鬧、臉上仍有飛濺的血跡,一對烏溜溜的眼睛狠狠盯着惡妖,雙手緊緊握着一把半長匕首,毫不猶豫向惡妖手臂刺去。
匕首瞬間沒入它的手臂,惡妖痛嚎一聲,猛地将他甩飛出去,身形一晃便要沖過去,卻覺腳被控制在了原地。
它低頭去看,只見寒冰迅速攀上腿部,大驚之下伸手想要砸碎不斷蔓延的寒冰,卻在接觸的一瞬間也被凍住,最終成了一座不能言語的冰雕。
沈寄雪心念一動,那寒冰連着被凍住的惡妖頓時碎成幾段,仔細看去,它體內的五髒六腑都凍透了。
小孩死死盯着向自己走來的沈寄雪,眼神格外警惕,握緊了手中匕首。
沈寄雪覺得有些好笑,不過一個六七歲的孩子,連實力那般差勁的惡妖都抵抗不了,居然還想與她動手,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她停在距離他一丈遠的地方,打量片刻眼前這張雖然稚嫩、卻與楚長淵有八分相似的孩子。
她緩緩摘掉了頭上兜帽,露出一抹和善笑意,向他伸出了手。
“你願意跟我走嗎?”
他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愣在原地,只盯着垂落銀絲,裹挾着冰雪氣息撲面而來,黑黝黝的眼睛盯着她看了幾秒,待掠過眉梢那道淺淡疤痕時眼神一頓,莫名覺得眼前人格外熟悉。
他不由自主地探身,搭上了那只略微冰涼的手。
沈寄雪笑了笑,替他埋葬了父母,重新帶好兜帽将他抱在懷中,走出了滿是屍體、宛如地獄的村莊。
“為什麽?”小孩稚嫩的聲音極輕,帶着不解。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要救我?”
沈寄雪看他一眼,意味深長道,“你長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我是一名捉妖師,從今以後,我就是你的師父。”
小孩眨了眨黑葡萄一樣的眼睛,乖乖喊道,“師父。”
“你叫什麽名字?”
他想了想,“爹娘喚我阿南。”
“姓什麽?”
他搖了搖頭。
沈寄雪思索片刻,“那便随我姓,叫沈南洲吧。”
“好。”
他們一路向南,前往尚未被戰火波及的城池,最終在臨海的怡江城定居下來。
人界戰亂不休,往日和平盛世壓制下的邪魔惡妖便多了起來,修士向來不管人界興亡更替,偶有無法解決之事求上門才會出手。
可此時人界一團亂,各大門派不準弟子參與其間,往日修士瞧不上眼的捉妖師反倒炙手可熱。
沈寄雪為了掩藏身份,正好扮做捉妖師,出手闊綽些也算說得過去,初到怡江城買下僻靜處的一座小院,裏面物件一應俱全,倒也省得再添置。
她随手掐了個淨塵訣,滿屋灰塵一掃而空,連帶着外面的花圃都翻了土種上花,又特意移了葡萄藤過來。
沈南洲瞪大眼睛“哇”了一聲,看向沈寄雪時雙眼亮晶晶的,鼓掌驚嘆道,“師父好厲害!”
她笑了笑,揉揉沈南洲的小腦袋,轉身在藤椅上坐下,嘆了口氣,“可惜你靈根駁雜無法修煉,簡單學些術法捉妖還行,若想更近一步卻是難了。”
他年紀尚小,并不懂沈寄雪所言是何意思,不過見她為自己可惜,連忙拉住她的手晃了晃,“沒事的,簡單就簡單,師父不要傷心。”
天真無邪的孩子最容易讓人卸下心防,沈寄雪被他逗笑,擡手捏了捏肉嘟嘟的臉,只覺手感頗好,于是又揉了揉。
沈南洲也不反抗,乖乖任她揉捏,見她笑了便也跟着咧嘴。
她心情頓時大好,起身拉着他向城中走去,“想吃點什麽?師父給你買。”
沈南洲眨了眨眼,腦海中過了一遍平生吃到過最好的東西,“想吃糖糕,可以買一塊嗎?”
沈寄雪心中一軟,久違想起曾經的自己,也曾站在糕點攤前挪不開眼,只可惜娘親那時帶着她一路東躲西藏,填飽肚子已是不易,哪有多餘的錢給她買糕點。
“買十包都可以,”她重新帶好兜帽,“師父有的是錢。”
沈南洲小小年紀,幹起活兒來卻手腳利落,那日從街市上買了些肉、菜回來,便自己做起了飯。
沈寄雪偶爾接到單子一日不回來,他也能将自己照顧得很好,甚至還在後院養了一只貓和狗,每日除了将她教給他的招式練熟之外,大多數時間都耗費在了買菜做飯、澆花施肥與遛狗逗貓上。
她見了都要忍不住贊嘆,小孩的精力屬實旺盛。
為了消耗他的一部分精力,沈寄雪又教他讀書寫字。
沈南洲很聰明,不出半月便能讀一些簡單的小故事,古詩也背得朗朗上口,若非身份所限,沈寄雪倒真想帶他去已經占據半數城池的北燕,試着考個官做做。
怡江城近海,春夏之間并不分明,沒過幾日便熱了起來,長達一月之久的雨季随之而來。
說是小院,但較之普通人家的房屋還是大得多,院中又隔出了三個院子,房屋充裕,二人便分別住在相鄰的兩間院子。
然而一個雷雨夜裏,沈寄雪的屋門被敲響了。
她上前拉開門,果然見到沈南洲渾身已經濕透了,他抖着嗓子道,“師父,我能、能不能進去打地鋪?”
沈寄雪正準備問他到底怎麽回事,就聽空中一道巨大的悶雷聲,沈南洲頓時一個哆嗦,叫都叫不出來,面色慘白猛地捂住耳朵蹲了下去。
她挑了挑眉,看來不用問了。
見沈南洲仍舊顫抖着不敢起身,她催動靈力将他的濕衣服烘烤幹,俯身拉起他,“進來吧。”
沈寄雪并沒有讓他打地鋪,雨季潮濕,地面不宜睡人,她帶着沈南洲行至床前,撈過薄被将他裹住,随後擡手張開結界,将雷雨聲全部隔絕在外。
“聽不見雷聲了吧?”
沈南洲試探着擡頭細聽,見窗外突然一亮,還是沒忍住縮了縮脖子,但方才轟隆作響的雷聲真的聽不見了。
“好了,安心睡吧,”沈寄雪拍了拍将自己裹成粽子的沈南洲,“我會在這裏守着你的。”
沈南洲鼻子一酸,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好端端的哭什麽?”
“我好想娘親,”他吸了吸鼻子,迅速抹去即将滴落的淚水,“從前打雷的時候,她也會這樣陪着我。”
沈寄雪腦海中突然浮現一段久遠的記憶,那時她與娘親為躲避追殺四處奔逃,總是在城外尋個偏僻破廟睡一晚,第二日繼續趕路,有一夜便遇上了這樣大的雷雨夜。
她們連生火都不敢,生怕那些追殺的人看見火光,發現了他們的藏身之地。
那晚雨下得極大,将本就搖搖欲墜的破廟沖塌了大半邊,娘親只得摟着她躲在神像底下,就這麽哆哆嗦嗦地過了一夜。
所處環境雖然惡劣,但那是她記憶裏為數不多的溫情,畢竟多數時候她都提心吊膽。
娘親将她牢牢護在懷中,用體溫包裹着她,甚至還怕她害怕,為她哼唱一首曲子遮蓋雷聲。
“師父······”
一旁的沈南洲得不到她的回話,已經歪歪扭扭地睡了過去。
沈寄雪頗為嫌棄地看了眼他,随即上前将他放倒在床上,又将薄被細細壓好。
她有修為在身,睡覺不如打坐,不過如今沒了提升修為的必要,漫漫長夜倒顯得無聊起來。
垂眸看見腰間墜着的“楚”字玉玦,她眸光微動,握在手中摩挲幾下,殺楚長淵時未曾猶豫,可如今回憶起他在死前說的那些話,心中仍舊有所觸動。
這世上之人畏懼權勢,甘願向實力強大者俯首,皆是為了尋求庇護,真正忠心的又有幾個?
就連符星荏,也是因為她乃魔尊,願意在人界圍剿之時伸出援手,接納她的合歡宗,若要她真正為她去死,必然是不可能的。
她活了數千年,除了t父母之外,僅有兩人願意不惜生命保護她。
一位是手把手将她培養長大的師尊。
另一位,便是楚長淵。
沈寄雪難得嘆了口氣,只覺思緒紛亂如麻捋不清楚。
她靠坐在床邊,如約守了沈南洲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