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弱
自那晚李持星“情難自禁、吐露心聲”之後, 沈寄雪便順理成章地在城主府中住了下來。
修羅族近日越發猖狂，迅速侵占了人界大片土地，有李持星守着的骁陽城日漸成為傳說中那片“人族最後的淨土”。
越來越多的流民湧入城中, 然而以目前的戰事來看，單純的守絕非長遠之計，不出三個月修羅族便會攻占骁陽城周邊、乃至整個人界, 彼時骁陽城獨立無緣, 城破不過是時間問題。
沈寄雪能感覺得到, 李持星平靜表面之下，愈發急躁了。
他白日事務繁忙，入夜之後還總會抽出些時間來陪她，一應要求盡數應允, 對她極盡讨好, 旁人瞧了稱一聲情根深種也不為過。
沈寄雪倚在窗邊, 望着一點點爬上樹梢的月亮出神。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來，若按照顧淮“去日不可挽, 來日猶可變”之言, 既然過去的事情無法挽回，那麽來日骁陽城必破，李持星也會如傳聞之中那般, 為了羅剎女舍棄城中百姓。
可如今看來, 城主府中除了她哪還有其他女子？
沈寄雪眯了眯眼，陰差陽錯之間，這究竟是無可挽回的過去，還是因她與楚長淵附身于二人所造就的歷史, 如今已難以分辨了。
“阿雪姑娘，”思緒被打斷, 沈寄雪扶着窗棂向下望去，松安正招手，“主子讓我來接你。”
沈寄雪笑着應道，“我這就來。”
馬車停在側門，一路向西而去。
“松安，我們這是要去哪裏？”她撩起簾子，見街邊挂滿燈火，游人如織結伴而行，皆向着馬車行進之處走去，“今夜怎這般熱鬧？”
松安手握缰繩，速度并不敢太快，“今日是花朝節最後一日，骁陽城中的百姓都會聚集在醉仙臺前，由城主自臺上抛下鮮花萬朵，其中僅有一支載雪花，若是女子拿到，便是今年花朝節的‘花神’。”
“原來如此，”沈寄雪見前方人潮擁擠，擔憂道，“人這麽多，馬車行進時易碰傷行人，屆時到了醉仙臺前也會難以前進，不如我們尋個地方拴好馬車，跟着人流走過去？”
松安笑道，“阿雪姑娘不必擔心，主子早已安排好了，前方有一客棧，我們在那裏下車後步行過去即可。”
他頓了頓，“車廂中的盒子裏放着一幅面紗，還請阿雪姑娘戴上再下車。”
“為何？”沈寄雪不解。
松安撓了撓頭，嘴唇張張合合，一咬牙硬着頭皮道，“主子說、說阿雪姑娘容貌傾城，街上人多，戴上面紗免得擠着碰着。”
沈寄雪面色一紅，輕輕“嗯”了一聲，“我曉得了。”
待他們二人到醉仙臺前時，周圍已經擠滿了人，松安好不容易才尋了個人少些的角落，只是離醉仙臺遠了些。
站定後便聽周圍驟然喧鬧起來，沈寄雪擡眼望去，果然是李持星出現在醉仙臺上，手中拿着一朵載雪花。
他兩側侍衛一應排開，足足五十餘人，手裏抱着的花将臉都擋了個嚴實。
“依照舊例，今夜由我與諸位侍衛自醉仙臺抛灑鮮花，”他舉起手中花朵，朗聲道，“得載雪花的女子，即為今年花朝節的‘花神’。”
話音落下，旁邊的侍衛齊齊倒數，随着喊出最後的“一”，萬千鮮花灑向人群，一時間歡呼雀躍，滿目皆是繁華盛景。
誰能料到，三個月後城中所有百姓都将被種滿血月靈花，一個不留。
衆人盯着那支載雪，用法術吹起來的也就罷了，竟還有動用法器的，擠來擠去好不熱鬧，就連沈寄雪所在的偏僻角落都湧動起來。
松安一個沒防住便被人擠了出去，他被人群擁着離沈寄雪越來越遠，想要轉身看一眼都做不到。
眼見人群向她這邊湧過來，沈寄雪急忙向後退去，可還是晚了一步，身後百姓見載雪花接近這邊，頓時一股腦擠了上來。
她被困在中間進退兩難，只好緊貼着牆壁站立，随着人群愈發激動，一時不察竟被勾掉了面紗。
“啊！！！”
幾乎是同時，人群之中突然響起一聲凄厲尖叫。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行兇之人青面獠牙、醜陋至極，分明是修羅模樣。
氣氛凝滞一瞬，原本笑鬧玩樂的百姓霎時四散奔逃，哪還顧得上之前那朵争相搶奪的載雪花。
醉仙臺有有數層樓之高，上來下去并不方便，下方又站滿了人，禦劍下來諸多阻礙，李持星與數十名侍衛只能從內部樓梯走下來。
醉仙臺內部并無出口，需得從樓梯一路到底才能走出，李持星等人剛剛走入內部樓梯，那修羅便出手傷人，分明是算準了時間差。
事情發生得太快，外部維持秩序的修士們竟聯手都不是那修羅的對手，只能先勉強牽制住他，撐着等李持星從醉仙臺出來了結。
沈寄雪瞥了眼正與修士們周旋的修羅，距離他們很近的地方有一名跌倒在地的小女孩，許是在逃跑中與家人走散了，此刻正孤零零地在慌亂人群中嚎啕大哭。
她避開四散沖撞的人群，小心翼翼盯着打鬥場景，放輕腳步緩緩接近無助的小女孩。
“噓，”沈寄雪見小女孩看過來，豎起食指，“不哭不哭，別怕，姐姐帶你去找爹娘。”
見小女孩盯着她看，漸漸停了哭聲，沈寄雪松了口氣，又看了眼一時半會兒脫不開身的修羅，咬了咬牙加快步伐。
她一把抱起小女孩，沒有半點停留轉身便走，她不知道的是，身後的修羅猛地甩開衆修士，直直向她沖了過來。
“阿雪姑娘！”
好不容易擠出人群、禦劍而來的松安心急大喊。
沈寄雪察覺身後腥風撲來，她使盡全力将懷中的小女孩抛了出去，“松安，接住。”
松安咬牙接住，再擡頭時修羅已到了沈寄雪身後。
“小心！！！”
沈寄雪猝然回頭，只見沾染着血腥的利爪已到了面前，她屏住呼吸，緊緊閉上了雙眼。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劍光閃過——
空中揚起一道血線，青黑的手臂自肩胛處盡斷。
耳邊驟然響起一聲痛嚎，沈寄雪猛地睜開眼，李持星已擋在了她的身前。
“列陣！”
話音剛落，八道刺目白光直沖雲霄，以位于北極紫薇的李持星為首，其餘七人分別腳踏七星之位，借正位于頭頂的星辰之力，結成北鬥七殺陣，将那修羅囚于其中，任他如何沖撞都無法逃出。
李持星負手立于半空，垂眸看向暴怒掙紮的修羅，“除了你之外，還有幾個在城中？”
那修羅停了動作，透過陣法與他對視，不屑一顧道，“區區低賤人族，也配質問我？”
李持星神情驟冷，他手指微動，靈劍铮鳴而起，随後倏然落下，一道銀光劃過，劍身盡數沒入修羅頭頂，竟是活活将其釘死在地面之上。
“好！”
“大人好劍法！”
沈寄雪親眼瞧見這等血腥場景，不禁後退幾步，惶然環視周圍拍手叫好的百姓和修士們，連熟悉的松安和越桐都滿是快慰。
若他們知曉自己身懷修羅血脈，還會如現在一般親切地喚她阿雪姑t娘嗎？
亦或，如同殺死那個修羅一樣，也将她那般處置了。
她心中恐慌到了極點，之前因警惕而瞞下的身世成了他與她之間最大的阻礙。
他們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沈寄雪無措地看了眼位于半空、神情毫無波動的李持星，緩緩向後退去，最後頭也不回地奔入暗巷。
越桐眼尖，瞧見她匆匆離去，與李持星使了個眼色，見他跟了上去，自然而然地接下了善後事宜。
他不是松安那個直腸子一根筋，對自家主子想要做什麽一清二楚，一見鐘情、兒女情長？
于他們這些身處亂世之中的人來說，未免過于奢侈。
或許主子真的對阿雪姑娘心動過，但恐怕也只會止步于心動了。
一人與骁陽城數十萬百姓的性命、整個人族的希望相比輕如塵埃，縱然來日挑明一切，輕輕拂過也就罷了。
越桐心中輕嘆，只怪生不逢時。
寂靜的巷子中，耳邊只有自己急促的喘息聲。
好在今夜月色明亮，沈寄雪扶着牆壁循着城門方向跑去，身後偶有細微動靜，都讓她心頭一緊，驚慌地回頭看去，生怕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喀啦——”
她身子一抖猝然回頭，見一只野貓正立在牆瓦之上盯着她，瞳孔在黑暗之中泛着微光，看起來有幾分詭異。
但好在不是人。
她心中松了口氣，卻在轉回身子的下一瞬撞上了結實胸膛。
“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兒？”
男人聲音低沉，身上還帶着尚未散去的血腥味。
沈寄雪後背一緊，瞥見李持星擡手要來拉自己，慌亂間猛地推開了他。
“別過來！”
她聲線如同緊繃的弓弦，脫口而出很是尖銳，像是對眼前人十分懼怕，垂着眼不敢與他對視，待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之後，連身體也瑟瑟顫抖起來。
氣氛頓時冷了下來。
沈寄雪深吸幾口氣壓下心底複雜情緒，長睫撲簌緩緩擡起，看向對面沉默半晌的李持星。
只見他眼睫低垂，眉目之間竟有一絲委屈，往日那雙溢滿溫柔的黑眸此刻盡是歉意，好似一切都是他的錯，讓人心頭一顫。
似是害怕驚到她，他聲音放得極輕，寂靜之中仿若耳語。
“是因為我動手殺了他嗎？”
“什麽？”沈寄雪心中一緊。
他抿了抿唇，“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