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樹沒有來得及和趙老二打招呼。
她收拾好所有的東西,買了連夜北上的火車票。這麽匆忙的情況下,她只買到硬座,整整坐了二十八個小時才到華東的那個沿海省份。
下了火車,輾轉公交、地鐵,最後換上大巴,一路駛往平溪縣。
她背着背包,提着巨大的攝像機與設備箱,在擁擠的綠皮火車裏,幾乎整夜未合眼。
到了大巴上程樹就忍不住了,靠着後背打了一個盹兒,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小時後,大巴車穩穩停在平溪縣客運中心。
她下車,在客運中心門口與方路南碰面。對方靠在一輛黑色奧迪車門上東張西望,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笑了,沖她揮了揮手。
“弟妹!”
程樹:“……”
她走過去和他打了個招呼:“你是方路南?”
“是啊。”方路南幫她把行李放進後備箱。
“你怎麽認出我的?”
方路南神秘一笑,戴上墨鏡,幫程樹打開車門,微微躬身,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因為,人群中你最亮眼。”
程樹:“……”
兩人上了車,程樹問方路南:“現在去哪兒?”
方路南轉頭看她,墨鏡閃着光:“我還正想問弟妹你呢!”
程樹沉默片刻。
“我們去拘留所吧。”
“啊?拘留所?”方路南訝異,“那我得先聯系一下律師!哎,你怎麽想到先去拘留所啊?”
程樹看着車前方的路。
“我想去找譚臨的媽媽。和她聊聊。”
“和阿臨的媽媽談?!”方路南“嗤”地笑了一聲,“那女人!呵,那女人簡直有毒。”
程樹問:“你和她談過麽。”
“談過啊,她才不開口嘞。”方路南一手搭在方向盤上,另一只手搭在窗戶上,伸出窗外,“她說阿臨去見她,她才肯談,可是阿臨拒絕和她見面。”
“是她——還有陳欽?”程樹側過臉看方路南。
“嗯哼。”方路南打了個響指,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陳北及那個案子也是這樣的。兩個人隔着十萬八千裏遠,竟然勾搭上了,難怪警察沒有發現。”
程樹想起陳欽的樣子。
她沒有見過他這個人,只在陳北及的手機裏看到過。
是一個戴着眼鏡的儒雅男人,唇色極淡,微微勾起一點弧度,不多不少,明明是恰到好處,程樹當時卻覺得有些悚然。
她不知道這點悚然是從哪裏來的,只随手把手機扔給陳北及,評價道:“你哥和你真不一樣。”
當時陳北及怎麽回答來着的?
“是啊!我哥是我大伯的兒子啊,血緣不一樣,天生就比我穩重,是塊做生意的料。”
她笑了笑。
那時候她不懂心裏的那點別扭是從哪兒來的,現在卻有些懂了。
有時候,一個人的眼睛真得是沒辦法騙人的。
就像她第一次看進陳北及的眼睛,就知道這段感情必定是飛蛾撲火的無疾而終;也像她第一次看進譚臨眼睛時,從內心深處感受到的安定與歸屬。
而陳欽,他眼睛裏跳動的,是不安的光、嗜血的寒意與永恒的遠距離。
*
陳北及案子還沒重新提交法院公訴,童苓暫時被關押在拘留所裏。
案件曝光之後,整個平溪縣城——乃至整個省都震驚了。
杜正國的身份到底和旁人不同,事情一出,他的政敵就上蹿下跳,拾掇着紀委來檢查了好多次。杜正國索性閉門謝客,誰也不見,順便也和拘留所裏的童苓撇清了關系。
程樹第一眼見到童苓的時候,愣了幾秒。
這和她想象中譚臨親身母親的樣子相差太多了。
譚臨是個沉默的男人,也刻意收斂氣息,若不是他樣子生得太好,旁人也不太會注意得到。
而童苓卻和他完全相反。
她看上去年紀不小了,皮膚略微松弛,眼底細紋也多,但就是蕩漾着一股不自知的風情。
美人遲暮是惋惜,可不自知的美人遲暮,就是楚楚動人了。
童苓本來拒絕見程樹,結果聽說程樹是譚臨的女友,她又改口要見她。
雖然身穿條紋獄服,童苓卻絲毫沒有束縛與拘謹的感覺。童苓一直擡着眼睛,看着程樹走進來,走過來,然後坐下。
隔着鐵窗,程樹理了理頭發。
“我是程樹。”她自我介紹,“譚臨的女朋友。”
“他還好吧?”童苓笑了笑,“不願意見我……”
“我不知道他在哪裏。”程樹直截了當,聲音坦白,“我會去找他的。但我要幫他先來問你一件事。”
“什麽?”童苓眉目淡淡。
程樹的目光直直沖撞進童苓的眼裏。
“為什麽,你這麽多年都不找他。”
童苓沉默片刻。
“程小姐,你之前談過戀愛嗎?”
程樹點了點頭。
“都是真正動心的那種嗎?”
程樹:“嗯。”
童苓的手撫上自己的左胸口,惆悵地彎了彎眉毛。
“如果你像我一樣,一輩子都沒有過心動的感覺,那你也就能理解我了……也許。”
*
童苓給程樹講了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很平常,甚至比程樹曾經拍過的紀錄片都要平常許多。
——不過是一個長得漂亮、家境貧寒的女人,為了一點彩禮錢,被父母逼迫嫁給了一個外省的男人。
“那時候我沒想太多,就想,嫁就嫁吧。反正家裏沒有什麽錢,所有人都和我說處着處着會處出感情來的。”童苓緩緩道,“後來我發現,根本不可能。”
她的敘述明了且直白。
“肌膚相親,魚水之歡——我根本沒有任何感覺。後來我懷孕了,終于找到借口不再發生關系,我反而松了一口氣。等後來有了譚臨,我盡量都躲着我的丈夫。再後來,譚臨就和他爸爸離開了。”
程樹看着她,不說話。
“有幾個瞬間,我是想和譚臨走的。我想他畢竟從我肚子裏出來的生命,他是我的孩子,應該是這個世上和我最親的人。”童苓嘆了口氣,“可是我發現,我做不到。”
童苓和程樹敘述了他們分別的那個早晨。
“……走出火車站的時候,我甚至松了一口氣。我擡起頭看天,我想,我終于解放了。我終于不用再面對一個自己不愛的人,和自己和他生出的孩子。他給了我那麽多錢,這個孩子,就算我還他的,我們兩清了。”
“後來你就再沒找過他?”
“嗯。”童苓點頭,“我父母去世了,我拿着他們留下的錢,走遍了大半個中國。我想我去了這麽多地方,總有幾率遇到讓我心動的人了吧。我很主動地尋找愛人,可是最後,我發現,我不行的。”
童苓苦笑了一下。
“後來,我才意識到,也許我天生就是個感情淡薄的人。這是我骨子裏帶着的,改不掉。所以,我連愛情都體會不到。”
明明是個人到中年的女人,卻喋喋不休地談論“愛情”這種東西。她的身體瘦弱,包裹在寬大的牢服中,像一個明明墜入深淵卻依然奮力掙紮的生命體。
程樹沉默地看着她。
“再後來,我沒錢了,我回了那個小地方。我想,我沒有愛情了,我總得要錢吧。所以,我選擇嫁給了杜正國。”
“然後,你應該就知道了。”
童苓的身後開了一扇窗子,從外面射進來清薄的天光,程樹能看見在光線裏飛舞的小塵埃。
半晌,她開了口。
“後來呢。”
“什麽後來?”
“後來呢。陳欽,是怎麽回事。”程樹點出人名。
童苓愣了愣,似乎沒有反應過來,随後,她突然笑了笑。
“陳欽啊。——那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
程樹走出看守所,方路南正在外面百無聊賴地等她。
見她出來,方路南扔掉手裏的煙,問:“談好了?”
程樹點點頭。
“嗯。”
方路南:“你問她什麽了?”
“幾個故事。”程樹說,“都是譚臨想知道的。”
方路南見她沒有要告訴自己的意思,便也沒繼續問。
上了車,方路南問:“先去我幫你訂好的酒店麽?還是吃飯?”
程樹搖了搖頭:“送我去車站吧。”
“啊?!”
方路南始料未及。
“你要走了?!”
“嗯。”程樹點點頭,轉頭看向窗外,“我要走了。”
“我要去找譚臨。”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