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這一年,黃荊二十歲,植成喬二十二歲。
這個夏天,植成喬和黃荊畢業了。
六月被那麽多人期待和緬懷,有很大一部分是各種儀式加成,小升初、初升高、成年禮、畢業季等等等等,都落在夏天。
古人說逢秋悲寂寥,黃荊卻不覺得,明明夏天是更容易令人感傷的季節,體感比冬天還差一些。
冬天自有其特殊性,黃荊和植成喬都不太清楚自己的生日,只知道是在冬天。
王槐英還記得,大致是新歷12月在門檻石上見到黃荊的,那時候原南地區的蘿蔔、白菜和蔥齊豐收,她那天挑回來的擔子裏就放了幾根白蘿蔔。
“小女,要不12月就定成你們的生日月吧,和小仔一起過,我做幾個菜。我看年輕小孩都興過些紀念日,跟我們舊時初一十五拜竈神差不多,你們也跟一跟潮。”
這番話把兩個年輕人都逗樂了,對視後壓不住嘴角。
“其實也不錯啊,奶奶你這個建議很前衛。”黃荊賴在小沙發上看電影頻道放映的一部老舊港産片,搭着王槐英的手,眼神卻看着坐在斜對面靠背椅上的植成喬,悠悠地說。
“确實,等12月來了,我們可以試一試,起碼得買個蛋糕吧?但現在還是夏天,得等大半年咯。”植成喬搭腔。
植成喬覺得王槐英現在有點“老來俏”的意思。
植成喬在産業園上班,黃荊白天也要上課,王槐英。午後愛下樓和鄰居們坐在小賣部門口的長木椅上聊天,偶爾逗逗幼兒園放學的小孩,也會去老姐妹的家裏串串門。
有一天晚飯後,屋子裏熱得待不住,一家三口喝光一鍋綠豆粥,時間還早,就搬着小竹椅上樓頂,齊齊坐着吹晚風納涼。
人停下來的時候,總有種世界停轉、時間停止的錯覺,人也有了自省的餘裕。
植成喬手機響了,他不想起身,就懶懶地接電話,說的都是工作的事。
王槐英聽着他敷衍又禮貌的語調,搖着從老家帶來的蒲扇,輕聲喟嘆。
黃荊本來在實驗幼兒園的教師群裏看今天的工作日志,敏銳地捕捉到這聲嘆息,以為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下意識看向頭發已經發白的老人,見她蒼老的面容中帶着精神和笑意才放了心。
“奶奶,怎麽了?”
王槐英明白她的高度敏感,用枯瘦的手指輕輕點了點她的胳膊,“沒什麽,我高興,也安心。”
黃荊松了口氣,像小時候坐在花生苗上看奶奶幹活一樣,雙眼注視她,雙手端放在膝蓋上撒嬌,甜膩膩地說,“奶奶高興就最好了。”
植成喬挂了電話,一邊剝荔枝殼一邊調侃,“又撒嬌。”
黃荊反手擰他胳膊一把。
植成喬都習慣了,以前還裝腔作勢嗷嗷叫,現在習以為常,跟被人撓癢癢似的。
“我被你擰的,神經都退化了,皮也厚了,都感覺不到痛。”
植成喬剝好兩顆荔枝,一顆遞給王槐英,另一顆塞黃荊嘴裏,然後給自己剝。
“我感覺我得上火,聽說一天不能吃超過15顆荔枝,我今天在園區已經吃了好多。”黃荊把核突出來,開始擔憂。
“還有人說不能吃超過三顆的,這說法都不一樣,你聽哪個?”植成喬笑她,“再說,你也沒吃多少,多了我攔你就是了,放心吃。”
“噢。”黃荊點頭。
七月,幼兒園放假了,只開了兩個托育班,各個年級的老師輪值,黃荊放了半個月假,她也不愛出門,沒事就陪王槐英逛市場和公園。
她假期将盡,準備收心備課時,植成喬又忽然說自己請了兩天假,湊出四天。
這個人私下偷偷琢磨一個多星期了,一直都悶聲上班,這天回來忽然給她說了一堆旅游計劃,去程返程的車票、旅館住宿,他都看了一遍。
“我不想去太遠的地方。”
黃荊想到遠方沒有很高的期待,反而有點緊張,在她看來,風景不過是花草樹木,山石水雲,名勝古跡雖然華美無上,但小村的荒景和小城的綠化帶也有別致的意蘊。
“我知道,你別緊張,坐高鐵就兩個小時。你看,我們在旅館落腳後,就在旁邊逛一下,不去太多地方,好不好?”
植成喬耐心地講了一遍規劃,最後這樣作保證。
“你是想去看什麽特別的景色嗎?只有那裏能看到的?”黃荊又問。
植成喬思索片刻,點頭,“可以這麽說。”
“那我們去,和奶奶一起去吧。”
“嗯嗯,那就明天上午出發,大後天上午回來,不久待。”植成喬安撫着揉揉她蓬松的短發。
王槐英反而比黃荊自在許多,聽了植成喬的計劃很爽快地答應了,然後就收拾了幾身衣服。
到目的地的當天,植成喬照着計劃帶黃荊和王槐英去看了城市地标,去百年老店吃了午飯,新鮮的事物總歸能引人注意,大家都挺開心的。
晚上,黃荊和王槐英睡一間房,植成喬自己一間。黃荊側躺着,盯着床頭櫃旁的閱讀燈,問王槐英,“奶奶,你這次出遠門,怎麽這麽放松,一點都不拘謹?說實話,我還有些緊張,總覺得這個地方雖然美麗,但可能危險。”
“我是不是很沒膽子?”她把臉埋進枕頭裏。
王槐英順着她的頭發,“小女可能是受了我的影響才這樣。要是以前,我和你想得一樣,但現在有你們兩個在身邊,只要你們不怕,即便我老弱,沒主意了,但也是去哪裏都不怕的。”
“你也不用怕。”
“好。”
第二天,黃荊站在植成喬此行的整整目的地前面,震驚地說不出話,感覺視聽都模糊了。
老式公園正中央立着一棵老樹,粗壯遒勁的樹幹上圈着一個指示牌,注明這是百年黃荊。
“我上班的時候,無意看到一則新聞,說這棵樹六月份開過一次花,七月初又二度盛開,我就想趁着花還挂在枝頭上,跟你們一起來看看。”
百年滄桑,風雨變遷,葉茂是常事,花繁卻是奇景,所以人人都來看。
紫色的穗狀遠看成團,走近了仰頭細看,會發現這一簇一簇的花可常陵村裏黃荊樹開的花相差無幾。
“黃荊可以散漫,也可以莊嚴,怎麽樣都是景色,是不是很不錯。”
“你很會升華。”黃荊專注地欣賞一花一葉,敷衍他。
年輕人看花看葉,王槐英摩挲着樹幹上的節疤和裂紋,聞見獨屬于黃荊樹那股清冽的香味,低聲感嘆,“一定有一百歲了。”
人活六十歲,已經懶得管從前以後了,只看當下。
百年老樹是不是無所謂風潇雨晦和日月更疊了?只管矗立在這裏,來來往往的人看它贊它,它卻低頭垂目,不發一言。
“植成喬。”黃荊還挽着王槐英的胳膊,喊站在前面拍照的植成喬,又伸出另一只手。”
植成喬回頭,收了手機,牽起她的手,給她一個心照不宣的傻笑。
“謝謝你帶我來。”黃荊輕聲說。
然後他們沉默着再看了一會兒,就回旅館了。
到房間的時候,王槐英松開了黃荊的手,獨自進門,“小女,你今天和小仔一間,明天回家的時候叫我就行了。”
黃荊愣了一下,然後釋然嗤笑,“好,知道了,奶奶你早點睡。”
植成喬挑眉看她,意思是“這可不是我要求的。”
黃荊給他一拳,“走吧,困了。”
兩人洗漱換衣,外面還車流如織、燈火萬家的時候,黃荊就被植成喬拉着,雲翻雨覆。
植成喬白天裝得成熟體貼,這時候露出真面目,乖戾得很。兩人折騰一番才睡着,黃荊鬧鐘也不定,心頭如撞鹿,倚在植成喬肩膀上,無力地給他一拳,只為解氣。
她不管不顧地睡去,任他擦洗收拾,疲倦不堪地入眠。
她知道第二天,會有人叫醒她,然後帶着這一程的風景和記憶,從大都市回到他們的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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