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熟悉的人越過朋友的邊界變成戀人,其實反而不太明顯。
黃荊和植成喬這戀愛談得沒什麽體驗感,因為兩人在一起做的事幾乎沒有任何差別……
這導致植成喬多多少少有些懷疑:這個人不會其實并不喜歡我吧?
但他多想了。
黃荊主動告白第二周,他們就回了一趟常陵村,兩人從學校出發,先去商超給奶奶買了管補鈣的中老年人奶粉,然後就轉車換乘回家了。
回到家,王槐英做飯的時候,植成喬幫着整理曬谷坪上的舊種子。
現在雖然不種地了,但王槐英也不舍得把種子扔掉,準備曬好送到辛雲奶奶家,等到來年春耕,讓這些種子再回到泥土裏。
黃荊在廚房幫忙洗菜,一盆上海青,洗來洗去,掰來掰去。
每摘一片菜葉,她就在心裏打一次鼓,等到菜洗完第二遍,她也沒鼓出個什麽勇氣來。
果斷和猶豫兩種品質在她身上輪軸轉,博弈之下,一般都是果斷對外人,猶豫待親人。
還是王槐英見她魂不守舍,問她是不是有心事,她才憋出一句話。
“奶奶,我和植成喬在一塊兒了。”她悄聲悄語的,倒好像全家唯一不知道這件事情的人是院子裏正在翻春花生種子的植成喬。
王槐英略微驚訝了幾秒鐘,然後就表現出一幅了然于胸、早知如此的态度,還說,“總算是說開了?女子,是你說的還是小仔說的?”
黃荊沒料到奶奶這樣看得開,連象征性的擔心都沒有。
“我說的……”
“噢,那小仔是等了蠻久了,存了好幾年的種子,終于可以撥下地裏,等着長苗了。”
王槐英樂呵呵地笑,倒顯得黃荊前前後後有些尴尬。
“你知道啊奶奶。”
“是說呢,小女,就你不知道了吧?”
“最近才知道。”
“那挺好,都是大姑娘大後生了,談談戀愛,交交朋友,不是壞事,小仔又不是壞人,我放心。”
黃荊這才放下心。
植成喬終于翻好了院子裏的種子,這天是晴天,秋日的太陽只要出來了,就曬得很,這時他只單穿一件長袖,洗幹淨手就進廚房找吃的,王槐英給他從竈肚裏拿出一個黑乎乎的烤紅薯,讓他先墊墊肚子。
他左遞右送地換手兜着紅薯,燙得很,聽見王槐英的一句話,直接把紅薯摔地上了。
奶奶笑吟吟地說,“小仔,以後你和小女更親了,兩個人在別處更要互相關照着了,不耽誤學習,也要把日子過好。”
植成喬又驚又喜,又惱又呆,盯着甩出一個口子的紅薯,發黑的表皮裂開,露出裏面顏色燦黃、冒着熱氣的瓤肉,瞬間舌頭打結。
“這……我會……會的……奶奶你……你放心……”
不知是不是紅薯燙到他四肢百骸了,反正他明明穿着單衣,臉卻漲紅,頭發蓬蓬的,要是緊張有實體反應,可能他已經炸毛了。
黃荊把地上的紅薯撿起來,撕了一張竈臺旁的舊課本紙頁,給他包好,放在他手裏了。
“回神了。”她戳戳他的手臂,“去小廳吃。”
“嗷。”植成喬像個玩具木偶。
似乎沒有什麽阻礙,黃荊都有些虛驚一場的慶幸。
村子裏的人,未來可能也會知道,但誰在乎別人的看法呢?旁人只想撩閑,恨不得別人的閑事裏面全是肮髒、罪惡、窘迫和羞恥,并不會在意其他。
只要家裏人不誤會,或者萬份阻撓,其實就是萬幸了。
黃荊之所以有這樣的憂慮,是因為常陵村仍然存在類似童養媳、換親之類的習俗,好壞與否、是否落後,都不是黃荊在意糾結的,她在意的是奶奶的看法。
一般做童養媳的女孩,或者因為貧窮、家庭壓力而進行換親的男孩女孩,總是要被人議論上好幾年的,走到哪裏都要被指點,村子裏多的是雙面人,黃荊原先有些擔心,奶奶會不會誤會他們倆早有預謀……
現在她才覺得是自己多慮,喜歡可能有謀算,但兩心相悅只能說共鳴。
出發去學校之前,黃荊又單獨問了奶奶一句,問她有沒有別的想法沒說的。
黃荊太小心翼翼了,過去十幾年的見聞教會了她慎之又慎,沒能教會她坦然接受別人的祝福和愛意,所以她總要糾結,恨意倒是不必糾結,因為厭惡感是很容易被接收的。
何況,人們只想确定愛意堅不堅定,沒人太關注惡意的成因及其堅定性。
“我放心得很,我一個老妪,只擔心我帶的兩個孩子會不會受欺負,我沒見識,一輩子就是這一畝三分地,沒有比你們更好的孩子了,你們在一塊,這輩子我都放心。我以前想過,你有一天總要成家,會是誰呢?會不會好好對你?又想過,你的身世會不會讓你怕了出去,不想成家,那以後我老了死了,誰和你一塊兒呢?”
“現在我的擔心都被你們兩個解決了,我還是在這一畝三分地,但卻什麽都有了,我這麽說,你安心了嗎?小女。”
黃荊說了什麽呢?她在車上盯着外面飛馳而過的麻雀和晚稻,不太記得,只記得自己滾燙的心,和奶奶溫潤似秋湖的眼神。
“想什麽呢?”植成喬問她。
黃荊一味沖他笑,像是有了秘密一樣,偏不透露分毫。
她在想,在整個世界上,沒有比他更好的選擇了。
……
包括她見過的小世界,也包括她沒去過、也沒有向往過的大世界,植成喬都是最好的人。
這一年冬天,正臨寒假時,黃荊接到徐冬平打來的電話,那時她剛換下工作服,站在食堂,望着窗外的冬夜景象接起這個電話。
這通電話長到不可細說,為人生父的男人,在電話裏聲淚俱下、軟硬兼施,由夏說到冬,從幼年說到少年,說到過去種種的苦衷,黃荊本沒有耐心了解這麽多,但沒見過這個男人這樣真誠過,倒是耐着性子聽了聽。
誰知,末了他提出要求,還是想讓黃荊回家,認了父母,改了姓名,跟着他們承歡膝下。
黃荊果斷而簡短的拒絕,“不了,挂了吧。”
對面似乎認識到前面鋪墊種種都是徒勞,又開始惱羞成怒——兩夫妻真是像得很。
黃荊看戲一般接着電話,聽着這個逐漸蒼老的男人如何細數自己的苦與惡。
說到最後,他又是罵又是諷,“小小年紀不學好,學你奶奶勾引男人…………不讀高中去讀什麽技校?啊,爹娘低下頭拉下臉子,你就該端着捧着!………………你才多少歲啊,就想男人?同吃同住,也不害臊,真是沒教養,十方八裏再沒有你這樣的女子!”
黃荊站累了,也聽得有些麻木,左右不過是這幾句話。
她站在食堂樓裏,外面的北風呼嘯,撞的頂篷哐哐亂叫。
但她一點也不覺得冷,只是有些累,她想走過去,找張凳子坐下。
可能是她背影太落寞,也可能是她動作遲緩,像個失了巢穴的寒鳥,怪讓人心疼。
身後那個站了不多時的男生攬住她,奪了她的手機貼在自己耳邊,聽了兩句,就把電話挂了。
植成喬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手熱血熱,挨近了,黃荊覺得全身都暖烘烘的。
“幹嘛還接他的電話?買手機是為了聽人撒潑嗎?”植成喬話裏帶點笑意又帶點怒氣,別扭得很。
“以後不接了。”
“好。”
“下班了,回宿舍吧。”
“嗯嗯。”黃荊被他攬得緊,感覺走路都不太靈活,輕輕推開了他的手臂。
植成喬松手的時候,她又把手心湊上去,五指與五指相扣,嚴絲合縫,連晚風都吹不進去。
如果她真的人如其名,可比黃荊,那他不是分飛的燕。
他是紮根的苗,也是參天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