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站着穿着大紅色銀絲繡花裙子的程樹。
譚臨覺得一切很不真實。
剛才被主持人點名,他本能地想解釋他們并非情侶。沒想到程樹第一次比他反應快,趕在他解釋之前就答應了下來。
然後就是趕鴨子上架。進了後臺,換衣服,上了舞臺。
主持人笑嘻嘻地指着他們向觀衆介紹疍家的婚服。譚臨覺得有些不自在,轉眼看程樹,卻見她懶懶淡淡站着,一臉無所謂的樣子。
他把頭轉回來,覺得自己稍微自然了一點。
主持人先介紹程樹的裝扮:“疍家是世代生活在海上的漁民,一切都是帶有海洋特色的。這是疍家婦女專門戴的疍家帽,用來遮風擋雨的……這是士林藍布做的長圍裙。姑娘們呢喜愛留長發,她們把頭發結成不容易散開辮子,這個叫五絞辮,發梢上綴紅絨,特別好看是不是!”
底下有捧場的游客們應了聲“是”。
這還是譚臨第一次看到程樹把頭發紮起來。
她的頭發不多,很薄,總是亂糟糟的,卻莫名其妙地跳躍着某種旺盛的生命力。
現下,她的頭發被疍家婦女的巧手編織成某種奇妙的辮子,發間穿梭着鮮豔的紅繩,有了另一種奇異的感覺。
他第一次清清楚楚看到了程樹的臉。
她的膚色很白,五官很淡,頭發和瞳色都是淡淡的琥珀色。她此時的樣子有點像只慵懶的貓,轉頭沖他一笑的時候,又像某個古老王國的神聖圖騰。
很美。
譚臨連忙收回目光,覺得臉上有些發熱。
一旁的主持人目光敏銳,一下子注意到他的小動作,笑道:“也不知道我們這位帥哥想到什麽了,臉都紅成這樣了!”
臺下一片哄笑。
主持人又開了幾句玩笑,才潦草地介紹了幾句:“我們疍家的小夥子呢,最有特色的就是這個包頭巾,我們叫’帛首’,用來擋風擋雨擋太陽……不過這衣服就是沒有我們新娘子的好看哈。”
臺下又是笑。
主持人見氣氛不錯,趁勝追擊道:“我們疍家婚禮上,最有名的就是要新娘子哭嫁,唱’鹹水歌’!今天我們新娘子是外鄉移民來的,就讓我們她的’疍家閨蜜團’來幫她唱鹹水歌,我們一起把新郎新娘送進洞房吧!”
說到最後,他自己都開心地笑了。
臺下響起此起彼伏的起哄聲,譚臨腦子亂亂的,被一群小夥子架着,送到後臺。
程樹也在他後面被送進來了。
人群如潮水般退散,小夥子小姑娘們都到前臺去幫忙拍賣東西了。
門輕輕關上,只剩譚臨和程樹兩個人,穿着新郎新娘的婚服,兩兩相望。
程樹微微笑了一下。
氣氛有些奇怪。
譚臨抿了抿唇,有些窘迫地開了口:“我……”
“哎!你們可以把衣服脫下來走了啊!”簾子後面突然闖出一個大媽,嗓門老大,說話也直接,“我們說是說入洞房,可不是真得讓你們進洞房啊!就是表演一下,要入洞房,小夥子回家表現!”
她語氣有些兇,臉上卻帶着笑嘻嘻的俏皮,上前就剝了譚臨的衣服。
一旁的程樹也自己把衣服脫下了。
大媽嘴裏還在調侃他,譚臨臉上越發窘迫,眼睛餘光一掃,掃到一片雪白的身體,吓得差點把眼睛閉上。
那那那……裏頭衣服就這麽脫了?!這女人莫不是瘋了吧?!
程樹倒不着急。她裏面還穿着內衣內褲,只慢條斯理地套上裙子,似乎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也沒注意到譚臨的異樣。
而在大媽眼裏,這對小情侶在對方面前換衣服,根本沒啥大不了的。
她恪盡職守地收好婚服,把換好衣服的程樹和譚臨送了出去,還不忘絮絮伸出手:“小夥子啊,今天送你入了一次洞房,這個感謝費……要不要給我們一點吶?”
程樹反問:“竟然還要感謝費麽。”
譚臨幫那個大媽回答她:“沒事,現在國內到處都是這樣的。”
他拿出錢包來要付錢。
程樹的目光從大媽臉上極快地略過,只淡淡道:“嗯,我知道。我就是覺得,這個洞房什麽都沒有幹,還要給錢,有點冤。”
“……”
譚臨拿錢的手一抖。
他怎麽感覺,自己被一個女人調戲了?
*
走了很遠,譚臨覺得自己還沐浴在大媽的那種“哎喲小夥子真厲害找了一個這麽主動的女朋友”的目光裏。
疍家人就是海上漁民,民風開放,和一些內陸省份的風氣完全不同。
程樹見他很久不說話,倒笑了:“生氣了?”
“沒有。”譚臨搖搖頭。
“那怎麽不說話。”
怎麽不說話?譚臨自己也不知道。
他有點想問,他們現在這樣算什麽。
不過他向來不是個主動的人,所以問不出口。
他們轉了一個彎,前面就是海堤和海灘。
目光觸及什麽,程樹的眼睛亮了一亮:“有秋千。”聲音也是亮亮的。
譚臨鮮少在她身上看到這樣小女孩的姿态。他有些詫異地瞥了她一眼,對方已經興致高漲地奔到秋千旁邊去了。
這秋千是用粗漁網線串起的兩根并排的木頭。木頭很低,是讓人站在上面蕩的。
程樹脫掉鞋子站了上去:“來,你來推一推我。”
譚臨依言上前,護在她的身後,沉默地推着秋千。
站在秋千上的程樹仿佛變了一個人。她仰頭透過樹杈看着湛藍的天空,就算譚臨站在她的背後,也能聽見她細碎的笑聲。
程樹讓他再推地高一點。
他的手臂有力,減緩了秋千極大的沖擊力和速度,卻讓女人更高地蕩起來,離天空更近一點。
在低至最低點的時候,女人突然在秋千上轉過身子,腳靈活地在秋千上轉了一個方向。
秋千靠近譚臨的那一刻,她迅速低頭,在譚臨臉上偷留下一個淡若無物的吻。
譚臨的身體一下子僵住了。
他的手還無意識地推着秋千。女人晃得遠了,卻還能聽得見她清晰的低笑聲。
臉上被吻過的地方有些濕,很快就像火在灼燒一半燃得滾燙。
譚臨飛快地垂下了眼睛不去看她,心裏卻莫名其妙地想到,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是怎樣的冷淡與懶散。
那時候,她看他的目光是輕輕的,淡淡的,像一片羽毛拂過,又像一片雪花沒有溫度。
有點像這個吻。
但也只是“有點像”罷了。
相較之下,這個吻雖然輕,卻像一塊烙鐵,或是後裔留下的第十個太陽。
她的眼神是冷的。但是她的嘴唇是有溫度的。
就和那天的夢裏一樣。
譚臨擡頭看她。
女人穿着長長的裙子,裾角随着秋千上上下下得飛揚。
她的額角抵着一邊秋千繩,微微收了下巴看他,眼睛裏盡是大夢方醒的慵懶光芒。
“譚臨。”她叫他。
“嗯?”他回她。
“你說我們現在算什麽。”
譚臨不知道這是問句還是她的喃喃,所以沒有接話。
程樹接着道:“之前有件事,我騙了你。”
“什麽?”
“我和陳北及已經分手了。”秋千又蕩過來,程樹俯下身子,似在譚臨的耳邊呢喃,“他去那裏拍片之前,我們就分手了。”
譚臨愣住。
“所以……是什麽?”
清晨的海霧漸漸散開,遠處的海面上散滿了趕海的漁船。
程樹光腳站在秋千上,高高地蕩起,背後是參天古木樹葉縫隙中漏下的日光。
她笑了,笑聲似少女般無憂無慮,與生俱來的疏離感在這一瞬間煙消雲散。
“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兩個字還未說出口,女人突然一松手,從秋千上落了下來。
譚臨驚出了渾身的冷汗,連忙伸手去撈。
女人撲進他的懷裏。兩人一起跌落在地。
身後是茂盛蓬勃的草,後背摔上去一點痛感也沒有。
譚臨的手小心翼翼護住程樹。她太輕了,就算趴在自己的身上,也輕得仿佛什麽都不存在。
“你不知道?”程樹撐起下巴看他,抵住他硬硬的骨骼,“你真的不知道?”
尾音稍稍上揚。她很少用這樣語氣鮮明的問句。
“我……”
他只說了一個字,程樹突然猛地向前一湊,在他一邊的唇角輕啄了一下。
“這樣呢。”
譚臨直接傻傻地不知道說什麽了。
程樹又在他另一邊的唇角輕啄了一下。
“那這樣呢。”
她往上仰起了臉,兩人鼻尖對着鼻尖,她直視他的眼睛。
“你真的不知道麽。”
她頓了頓,鄭重其事地叫他的名字。
“譚臨。”
譚臨,譚臨。
從小到大有多少人這樣叫他,但沒有人叫得像程樹一樣,豐滿裏帶着亘古不變的脆弱感。
不知從何時起,他對這種脆弱感近乎癡迷。
譚臨張了張嘴,已經完全失去了語言能力。
“我……”
我知道。
有關你的一切,我全都知道。
看到他傻愣的樣子,程樹笑意更深。
“我原來很喜歡一句臺詞——You cannot choose where toe, but you can choose where to go.”
“你不能決定從哪兒來,卻能決定到哪兒去。”
“現在,譚臨,我選擇你。”
“你呢?”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solitude灌溉的營養液,還有每天都留言的詩詩和元氣少女,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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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 cannot choose where toe, but you can choose where to go.-出自《On the Perks of being a Wa□□low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