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神 第 9 章 定魂

定魂

林墨玉出生時,不同于林夫人與林水禦婚後所生的妹妹和弟弟,甚至連府中那個庶妹都不如。

一個寡廉鮮恥、勾引有婦之夫的女子,連外室都不算,她所生下的孩子更是連私生子都算不上,她幼時在城中是擡不起頭的,無時無刻不在衆人的唾罵與厭惡中度過。

她曾見過那位高潔如皎月的“林夫人”,林水禦的結契道侶,亦是林墨芝的生母。

那樣美好的一位女子,當她知曉了父親與母親之間的茍且,也落得一夜之間言行瘋癫的下場。

直到父親娶了母親,林墨玉才算是從見不得光的陰暗角落裏走出來。

林家為飛雪城第一修真世家,無人敢來當面觸黴頭,曾經如影随形的辱罵貶低日漸淡去。

而自她測出天級火靈根的那一刻起,她便能夠将曾經欺辱過她的人徹底踩在腳下,成為今日衆星捧月的林家二小姐。

但那根刺依舊埋在她的心底,每每見到林墨芝,就要陰魂不散的痛上一痛。

只要林墨芝活着,便是在時刻彰顯她的醜陋身世。

今日,她要親手将這根刺徹底拔除。

思及此處,林墨玉看向白綢蒙眼的林墨芝微微一笑,手腕微轉,赤雩随之而動,直沖林墨芝而去。

誰也沒看清,遍體鱗傷的沈寄雪是如何奔至林墨芝身前,又如何以身作甲,為他擋下致命一擊。

即便是離她最近的綠漪,都未曾反應過來。

林墨芝手中竹杖摔落在地,他不自覺地擡手,攬住突然撲至懷中的溫熱軀體,血腥味充盈鼻間,不用問都知曉她收了多重的傷。

她痛得渾身都在顫抖,甚至還沒到他的肩頭,那一撲已經用盡了她的全部力氣,此刻就要癱軟滑落在地,連帶着林墨芝也一同坐倒。

他有些無措,盯着沈寄雪垂落在地的手有些怔愣,但攬着她的手卻又更緊了幾分。

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條鮮活的生命即将在他的手裏流逝。

且是為了他而奮不顧身。

“天真。”

林墨玉被眼前“主仆情深”的一幕刺痛,冷笑一聲,再度揮鞭,綠漪尖叫着想要推開她,卻被一腳踹開,痛得蜷縮在原地動彈不得。

破空聲響起,長鞭帶起熾熱烈焰,殺意滔天!

林墨芝擡手将沈寄雪護在懷中,衣衫沾染的冷香喚回她些許昏沉思緒,結成血痂的唇顫抖嗫嚅,“是娘、娘來接我了嗎?我、我想家了······”

她眼前似乎出現了幻覺,掙紮着擡手,想要抓住抱着自己之人的衣袖,卻又在快要觸及時重重垂落在地,再無力擡起。

林墨芝沒有回答,一向挂着溫和笑意的嘴角此刻繃緊,他只是緊了緊手臂,将她牢牢護在自己的懷中,不露分毫。

是他錯了。

一切不過瞬息之間,燃起熊熊烈焰的長鞭便要落下,側邊乍起青光,劍意蘊含水靈将長鞭擋住,來人趁長鞭纏繞其上時猛地一拽,竟将赤雩從林墨玉手中奪了過來。

“二小姐,松鶴院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他收起長劍,将赤雩繞了幾圈捏在手上,再擡眼時,金丹修士的威壓顯露,除了林墨芝幾人,其餘皆被壓得趴俯在地,頭都擡不起來。

“是您自己出去,還是我送您出去?”

林墨玉愕然,許昌竟然是金丹期?!

她從未在許昌身上感受到修真之人的靈力流動,父親也未提起過松鶴院中還有一個金丹存在。

又或者說,父親也并不知曉。

不。

林墨玉雙手握拳,拼盡力氣才能不跪倒于威壓之下,她回想起那日父親讓他道歉的神情,分明是在忌憚什麽。

或許就是許昌。

武器被奪,許昌雖然不敢殺她,但繼續僵持下去她也讨不到什麽好。

林墨玉冷着臉,伸手道,“将赤雩還我,用不着你送,我自己走。”

盯着他們一行人離去,許昌才匆忙轉身去扶林墨芝。

沈寄雪被他緊攬在懷中,渾身是血昏迷多時,臉色浮起一層死人才會有的灰白,呼吸微弱幾不可查。

許昌伸手探脈,對上跌撞爬來綠漪的目光,搖了搖頭,“恐怕不行了。”

“你、你渾說什麽?!”綠漪當即紅了眼,忍着腹間疼痛抓住許昌,“你再探探,一定是看錯了。”

許昌面露無奈,沈寄雪一介凡人之軀,面對林墨玉這種已到築基期的修士,再加上對方手握地階法寶,即便不動用靈力,這幾鞭子下來也難以活命。

若是他再快一步就好了。

“主子,先将阿雪抱進屋內去吧。”

許昌t伸手,卻被林墨芝精準扼住手腕,二人隔着白紗對上視線,只聽那聲音沙啞暗沉,帶着不容置喙的決絕。

“去取定魂丹來。”

綠漪怔楞擡頭,許昌神情一動,點頭應道,“是。”

沈寄雪睜開眼,意識尚不算太清楚,屋內彌漫着濃重的藥味。

身體好像散架了一搬,擡手都費勁,她循着光側頭望了望窗外,晨光熹微,隐約能看清屋內景象。

——這不是她的屋子。

沈寄雪環視屋內擺設,格局瞧着有些像綠漪的屋子,但置物架上空着,似乎是剛剛新收拾出來的。

她收回目光,漫無目的地落在頂部微垂的床帳,感官逐漸回籠,身上鞭傷細細密密地痛起來,讓她昏沉許久的意識清晰。

沈寄雪唇邊泛起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林墨玉灌注靈力揮鞭時,她便知曉這條“命”恐怕要保不住。

不如以命為注。

為林墨芝擋鞭是真,算計他的愧疚與真心也是真,而如今她一個将死之人卻好好地睜開了眼,亦是真。

她賭對了。

林墨芝從前遭遇了什麽,沈寄雪只能從仆婢們私底下的議論中得知一二,但這些流言之中真相難辨,十分之中有一分是真就不錯了,更遑論拼湊出,究竟是什麽造成了他這樣的別扭性子。

心防深重、冷漠多疑,面上溫和、背地狠心,瞧着本該是個冷心冷清的黑芝麻餡,卻又格外重情護短,會為了手下人報仇。

這樣的人,在明晰真相之後,絕不會放任她就此死去,更何況還是為了救他而死。

只要她活着,之前受欺負時林墨芝的冷眼旁觀,都會轉為對她深深的愧疚,直至交付真心。

沈寄雪忍着痛摸了摸手掌上的細小傷口,已有結痂的跡象,看來她昏迷有幾日了。

突聞屋外腳步聲自遠而近,輕碎且急促,一聽便知是綠漪。

“吱呀——”

日頭初生,天色已然大亮,綠漪端着湯藥剛推門進來,便見沈寄雪睜着一雙烏溜溜的眸子看向自己,頓時驚喜地喚了一聲,“阿雪!”

她聲音清亮,晨間寂靜,瞬間便傳到了隔壁屋子,正翻賬冊的和在側服侍彙報的另外兩人也聽見了,動作俱是一頓。

綠漪顧不上其他,快步走了進去,将黑漆漆的湯藥放在床邊小桌子上,笑着附身,摸了摸沈寄雪的額頭。

“好好好,終于退燒了。”

她拿過一旁的靠枕,小心扶起沈寄雪,随後揭開被子看了看纏着紗布的傷口,滿眼心疼問道,“還疼嗎?主子說這傷藥既有助于恢複、又能止痛的,你若是疼就吱聲,我換藥時多幫你抹點。”

綠漪絮絮叨叨許多,見沈寄雪仍盯着她不說話,頓時急了,“你倒是說話呀!疼了?渴了?餓了?還是想吃點果子什麽的?我這就給你去弄。”

沈寄雪張了張嘴,卻又閉上,對着綠漪期待的目光,最終搖了搖頭。

“搖頭是什麽意思呀?”綠漪本就是個急性子,這會兒關心則亂,根本沒往旁的方向想,“天級定魂丹你都吃了,還能出什麽岔子啊!哎喲急死我了!”

定魂丹?還是天級的。

沈寄雪目送綠漪急匆匆出去,眉梢輕挑,看來林墨芝對她還真是下了血本。

聽聞天級定魂丹可挽将死之人魂魄,有市無價,即便是以丹修為本的碧雲宗都少有,更不要說小小飛雪城了。

林墨芝手中果然有股秘密勢力。

只是他連天級定魂丹都能弄到,為何還要在林家受這等磋磨?一走了之豈不痛快。

看來林水禦亦或林夫人手中,捏着足以與他制衡的把柄。

沈寄雪眯了眯眼,究竟是什麽,會讓林墨芝甘心待在林家,甚至連反抗都做不到?

沒等她思考出個結果,綠漪就扶着林墨芝進來了,後面還跟着許昌和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

“崔大夫,麻煩您再看看。”林墨芝語氣恭敬。

“小丫頭,你方才說她問什麽都不答?”

見綠漪點頭,崔明路看着沈寄雪沉吟片刻,并不搭腕診脈,而是右手五根指尖皆探出泛着光的銀絲。

以靈抽絲、探穴診脈,居然是名金丹期的醫修。

那銀絲在他的操控下,分別自沈寄雪神庭、印堂一線,及至承漿、廉泉、天突處探入,片刻之後,他撤回了銀絲。

“林少爺,這丫頭的傷雖危及性命,但服下定魂丹之後已大有好轉,這些外傷看着可怖,其實只需靜養換藥,三個月便能好全。”

崔明路捋了捋胡子,嘆了口氣,“不說話是因為她說不了話,想來是因驚懼過度才導致了失語。”

此言一出,滿屋皆寂。

林墨芝極快地看了眼正望着他們的沈寄雪,喉嚨裏像吞了炭,一時間什麽安慰話也說不出來。

崔明路見氣氛太過沉重,輕咳一聲,“此症無藥可治。”

衆人當即擡眼死死盯着他,驚得他一把年紀連忙擺手,“此意非彼意,此症無需用藥,只要日後細心開導、多加練習,是能恢複的。”

綠漪松了口氣,“崔大仙醫,您說話別大喘氣啊,吓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