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骨
符星荏頓時收起混不正經的樣子,坐起身子擡手一抓,便将桌上的傷藥握在手中。
她沾起藥膏,捧起沈寄雪的手,細細塗抹在傷口上,最後又輕輕吹了吹,像是在努力撫平即将出籠的兇獸。
“我尊貴無比的尊主大人,還疼嗎?”
沈寄雪看着眼前扮做楚楚可憐模樣的合歡宗老祖,撤回右手,“別把合歡宗那一套用在我身上。”
“好嘛好嘛,”符星荏捋了捋鬓角碎發,眼中閃過隐秘的興奮,“我只是好奇,你這般冷心冷情的人,要如何引長淵動情?”
“要不要,我幫幫你?”
她說着話,纖指又伸了過來,在沈寄雪衣領處輕柔劃過。
沈寄雪不由得眯了眯眼,饒她身為魔尊,也被眼前殊色一晃,她沉默一瞬,“你要如何幫我?”
符星荏湊近她,笑嘻嘻道,“最近本宗主新煉制了一味丹藥,可讓男人所有感情皆傾注與你一人,如烈焰焚燒、炙熱滾燙,我為它取名——‘焚情’。”
“要給那位的轉世來一顆嗎?”
沈寄雪皺眉看了眼色如其名的紅色丹藥,“修道者渡劫,乃是天道考驗,殺劫需經歷死亡,生劫需受生之苦,情劫自然要動真心。”
“真心?”
符星荏似乎聽到了極可笑的話,挑了挑眉,“這天下的男人都沒有心,何來真心?”
“要我說,你何必受這苦?”她示意沈寄雪右手。
“世間萬物皆有價,想要得到或用金錢、或以軀體、或損神魂,總有需要付出的東西。”
沈寄雪垂眸,緩緩合攏掌心,“常言真心難求,你應當比我清楚,想要得到一個人真心,便要付出更多的代價,區區小傷、何足惜之?”
見符星荏不服氣,她擺了擺手,“你之道在于此,我不與你争辯。回魔界去,非我召喚不得擅入人界。”
符星荏撇了撇嘴,施施然起身,正欲離去時突然問道,“為何不直接滅了長淵神魂?”
她站了一會兒,沒等到沈寄雪的回答,便知此事不可,也懶得多問,揮揮手離開了。
沈寄雪靜坐半晌,今日自午後便水米未進,此刻未免餓得難受。
人族的身體實在虛弱,受了傷、晚上再不吃點東西,她真怕自己明日就被迫神魂離體了。
索性披上棉襖拐進了小廚房,想着熬點粥喝。
起了竈火燒上水,她在竈臺邊坐下,伸手靠近火苗取暖。
冬夜僻靜,只有微弱的風聲,沈寄雪想起符星荏方才的疑問,出了神。
天行有常,世間黑白之分猶如神魔兩族,此消彼長卻難以盡數消失,一旦她動手滅了長淵神魂,就如同親手掀翻了天道面前的那杆平衡稱。
魔族雖能趁神族無主之際攻入,卻遠非長久之計,必然也會随着神族的衰落而凋敝。
而長淵魂滅,下一個死的就是她。
直到新的神尊誕生,魔界才會有下一任統禦各方的魔尊出現。
所以她并不會徹底殺死長淵,只是借由渡劫一事,消減他的修為,甚至讓他渡劫失敗難以回歸神位。
至于讓他落入輪回?
神界那些人又不是傻子,豈會放任神尊渡劫失敗,必定會設法從中幹擾,即便她想如此,恐怕也難以達成。
“在想什麽?水已經開了。”
沈寄雪收斂神思,裝作沒聽見腳步聲,一驚猛地擡頭看向來人。
水汽氤氲間,林墨芝原本就清雅俊秀的容貌竟添了幾分仙氣,白色綢紗蒙眼,在燈火昏暗的小廚房裏,如同仙人降臨。
沈寄雪愣了愣,紅着臉匆忙起身,“大哥哥,你怎麽來了?”
“我睡不着,便起身自己走走,”林墨芝溫潤笑着,“倒是你,這是吃過又餓了嗎?倒也是,你正在長身體餓得快。在煮什麽?”
裝什麽裝?你不都知道嗎。
沈寄雪頓了頓,将受傷的右手背到身後,“我、我想煮些粥喝。”
既然他裝作不知,那她便與他演好這出戲。
似乎是察覺到她的局促,林墨芝笑了笑,露出幾分少年人的活潑與親切,“那我蹭一碗可好?”
沈寄雪一愣,随後連忙笑着答應,“好!”
兩人圍坐在竈火旁,一人捧着一碗無滋無味的米粥低聲說着話,林府、傷口似乎都被遺忘,他們真如一對兄妹閑坐一處,彼此無間親密。
“大哥哥快回去吧,我來洗碗。”
沈寄雪想要伸手扶他,卻被林墨芝輕輕推開,“無事,我一個人不也走過來了。你洗完早些休息,或放到明早再收拾,不要太晚。”
“好,”她乖乖點了點頭,“那大哥哥你小心。”
林墨芝手中竹仗點地,推開房門,慢慢摸索着走了出去。
行至拐彎處,旁邊突然伸出一只手來扶住了他。
“還沒休息?”
“回主子,起夜時恰巧看見您進了小廚房,這才在此等候。”
許昌說話一貫直來直往,有什麽說什麽,這也是林墨芝看中他的原因之一。
“這小丫頭挺能撐,”林墨芝突然笑了笑,“我裝作不知她受傷,她竟也不與我說。”
許昌疑惑,“那瓶藥?”
林墨芝明白他的意思,“我讓綠漪送去時,不要提是我讓她送的,更何況她去時沈微雪正在睡覺,又如何知曉是我送的?”
“改日她若問起來,綠漪認下便是。”
許昌點了點頭,沒再多話。
林墨芝兀自感嘆,“一個小丫頭,正是天真的年紀,尚不知自己是被父母賣入府中,一生都要為奴為婢,受了欺負能忍住哭訴,有如此忍耐心性。”
“許昌,你說這可能嗎?”
他吸了口凜冽寒氣,意味深長道,“除非,此處有她所求之物,不惜用苦肉計也要留在這裏。”
“從明日起,你不必再跟着她了。”
“是。”
林墨芝想法如何,沈寄雪大約能猜到幾分。
她倒是不急,待手好了些,又抱着瓷罐去接梅花雪水了,撤了許昌這個跟屁蟲,她倒是可以放心實施計劃了。
林墨芝依舊沒有用她的梅花雪水,綠漪倒是自從她手傷之後,對她稍微有了些好顏色。
“綠漪姐姐早,”沈寄雪揭開鍋蓋,熱氣蒸騰而起,“水燒好了,正熱着。”
綠漪“嗯”了一聲,若有似無地瞥了眼她托着鍋蓋的右手,搶過鍋蓋擠開她,“不用你幫忙,看好火就行。”
沈寄雪眯着眼睛笑了笑,“謝謝綠漪姐姐。”
松鶴院三人中,林墨芝表面親和實則心思深重,許昌倒是表裏如一、忠心寡言,可他只忠于林墨芝一人,對旁的不甚關心。
而綠漪看着是最兇的,其實嘴硬心軟,也是唯一一個因她受傷而改變态度的人。
沈寄雪懷裏抱着瓷罐,思緒飛轉、步履不停,或許她可以利用林墨玉來獲取林墨芝的信任。
穿過回廊,又行過一片矮松小林,林府西北角的院牆處有幾株低矮梅樹,此地偏僻鮮有人來,梅樹自然也無人照料修剪,枝節橫生,長得格外放肆。
“噼啪——”
一聲極細微的樹枝碎裂聲從身後不遠處傳來。
沈寄雪恍若未覺,繼續捧着罐子抖落梅樹上的雪水,待接滿後,她蹲下|身子,将罐子放在地上。
她似乎在等待着什麽,遲遲沒有起身。
突然,她抓起一把地面上混合着砂石的散雪朝後猛地撒了出去——
來人痛呼一聲,又迅速壓下,她被雪泥迷了眼睛,卻也不敢大聲喊叫,只憑感覺連忙後退幾步,掏出帕子擦起眼睛來。
是個熟人。
那日林墨玉身邊的婢子——翡翠。
沈寄雪看了眼她手中握着的匕首,趁她看不明朗,狠狠一腳将她踹倒在地,随即撈起瓷罐就跑。
“救命啊、救命啊,殺人啦!”
翡翠原本痛得要死,一聽沈寄雪大聲呼喊起來,哪裏還顧得上疼痛,連忙翻身而起,半睜不睜着眼睛追了上去。
二小姐極恨大少爺,連帶着對他忠心的t小厮婢子都看不慣。
皆是因為當年夫人嫁入府中時,流言蜚語傳遍了整個飛雪城,都說是夫人與老爺暗通款曲,撺掇老爺害死了原配,這才登堂入室。
二小姐自然也受了影響,背着罵名過了一段日子,直到夫人多方經營,待人和善又禦下有方,這才漸漸無人提起了。
夫人和老爺覺得虧欠二小姐,本就疼愛這第一個孩子,加之她天賦卓絕,幼時便測出了天級火靈根,便更加肆無忌憚地疼寵她,最終養成了今日嚣張跋扈的性格。
二小姐早幾年就暗中處理過一位大少爺院中的小厮。
大少爺面上不顯,暗中卻把二小姐好一頓整治,讓二小姐有苦說不出。
好不容易消停了幾年,不知這次那小丫頭又觸怒了她什麽,踩了手不算,竟還要殺人滅口。
翡翠心中也不願意,但她無法反抗,只能遵命而行。
眼見前面奔逃的身影進了矮松林,若是讓沈寄雪跑出去,便到了有人的地方,此次錯失機會,她的小命就要不保了。
翡翠咬了咬牙,忍住身上疼痛,加快速度追了上去。
矮松林茂密,又被修剪得樹體圓肥,想要在這裏找個人還真不容易。
她放輕腳步,握緊匕首,正納悶怎麽聽不見沈寄雪的腳步聲和呼喊聲了,就看見不遠處的樹下露出熟悉的瓷罐。
找到了!
她步履愈發緩慢,眼見就要繞過樹去,背後突然傳來一股巨力,将她再次踹倒在地。
翡翠只覺得腕間一痛,握着匕首的手就卸了力,匕首落入一只帶有薄繭的手中。
随即背上一沉,有人壓着她貼了上來,唇邊笑意順着極低的氣音傳入她的耳朵。
“早呀,喜歡我為你選的埋骨之地嗎?”
匕首已然橫在了她的脖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