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荊成喬 第 14 章

第十四章

八月初,原南地區的春花生的收獲季到了。

雨後初晴,常陵村的村民們都開始張羅着拔花生。

這段時間,王槐英一家老小都很忙碌。

植成喬查了查天氣預報,之後一連十幾天都不會下雨,适宜勞作。

三個人趁着雨後土地松軟,把所有的花生苗都拔出來,堆在一行行田壟中間旁邊,或者堆在土坡旁的樹下。

一早一晚,三人都在土裏收花生,晌午才回家吃飯,然後偷涼,休息會兒。

綠油油的植株拔地而起,行行列列的植株排在壟上,原本覆蓋在土面上的薄膜都已經被掀開,一縷縷散在地裏。

從大伯家離開之後,植成喬就很久沒幹過農活了,他學着黃荊把大株的花生苗朝着四十五度角提溜起來,就看到了破土而出的細根,以及顆顆飽滿的果實,散發着濕軟泥土的潮味和花生獨有的清香。

拔出第一株花生苗的時候,他炫耀似的朝黃荊晃晃,又聽見花生殼相撞的聲音,嚯啷嚯啷的,是很獨特的音律。

黃荊彎着腰拔花生,聞聲仰頭看他,很給面子地朝他豎大拇指。

一天下來,三個人都累壞了,腦門上是汗,胳膊手臂上都是泥。

但每塊土的花生苗都拔出來了,行間滿滿地堆着花生苗,壟上都是被挖開的土,和早上來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後面幾天,兩個孩子帶着凳子來地裏,在樹下摘花生,扔進竹篾筐裏,王槐英挑着風幹了些水分的花生苗,送到同一片土集中,然後也開始摘花生。

三人把每天摘下的花生果實運回家,這些枝枝葉葉、沉重大朵的花生苗杆,就留在地裏,等到徹底曬幹了水分,再由王槐英捆回家當柴草燒。

天氣很熱,一天,正逢趕集,早餐後,植成喬和黃荊兩人來到土裏摘花生,王槐英去鎮上買東西了。

她買了一塊新鮮牛肉,放在家裏,就帶着兩瓶冰汽水,一袋糯米糍粑和一塊紅豆糖糕往地裏去了。

她把沉甸甸的兩筐落花生挑回家,囑咐兩個孩子吃吃零食,休息一下。

“奶奶,家裏的筐是不是不夠周轉?我下午回水西塘拿一下吧,我那裏也有兩個筐,十幾年沒用了,但也算是新的,可以嗎?”

“可以啊,乖仔,但是你跑一趟太功苦(辛苦)了哇,中午好不容易休息一刻半刻。”

“沒事,又不遠。”

兩人三兩句話商定,王槐英挑着大大的兩個筐從細細窄窄的田埂上往回走。

植成喬轉回來,咕嚕咕嚕喝一大口冰汽水,心曠神怡地舒一口氣。

“你怎麽不說‘你家’啊?”黃荊問。

“嗯?”

“剛剛,你只說水西塘、你那裏,你都沒說‘你家’。”

“你關注點真奇怪,”植成喬拿着冰冰涼涼的汽水瓶去貼黃荊的手臂,“再說了,我都搬家了,我家不就是你家,那裏是那裏,我家是我家,現在不一樣了,可得區分清楚。”

“噢——起開,我手臂上都是泥,髒啊。”

“怕什麽,瓶身有什麽關系,又不入口,天氣熱,給你消消暑、解解悶。”

“快吃,吃完繼續幹活,摘一半了,明天應該就能結束了。”

兩人坐在樹底下看樹影搖晃,黑色的葉片影子在黃土地上斑駁搖晃,徐徐的風穿過,暑熱來而複去,若即若離。

植成喬似乎很餓,吃了好幾塊糍粑和糖糕,腮幫子一鼓一鼓的。

兩種小食都黏膩發韌,黃荊注意到他咀嚼的速度都緩下來了,仿佛有些吃力,擰開他那瓶水叫他喝點水,又給他一下一下輕輕拍着後背。

“吃慢點啊,”黃荊輕笑着數落他,“你喜歡吃這種甜食啊?”

植成喬全部咽下去之後,又喝了口水,然後擱在旁邊的苗堆上,回答她,“我九歲之後不是就開始在小學食堂吃飯了嘛?有時候周末也不太想去大伯家裏吃,就去鎮上買,但大多數能帶回來的就是方便面之類的,有一天我發現這個很好吃,糯米糍粑、紅糖棗糕、紅豆糖糕,秋天的時候還有桂花片糕吃,有時候買到剛出爐的糖糕,還是熱熱乎的,我覺得很不錯,比方便面好多了。”

第一次聽說植成喬那麽小就開始吃食堂住校的時候,黃荊只知道這很罕見,也有些凄苦,但不明白其中的微末細節。

熱乎軟糯的食物,在這樣的和平年代,已經不是奢侈品了,即便是在這樣偏遠樸素的小鎮,也是最基礎的生存條件。

但是對于從前的植成喬而言,熱乎的飯菜、親人的絮語、真切的關心都是虛無缥缈的東西。對于植成喬而言,這些物質和情感的池塘中,沒有源頭,所以只剩死水。

“以後給你多買一些。”

植成喬搖搖頭,“別多想,我這是餓了,回味呢,相比這些,奶奶做得飯菜又更高一個檔次了。”

黃荊本來想問他,這麽多年,沒有學會做飯嗎?

但她看見植成喬回憶到苦澀的過去,不但不生怨,還要變着法子寬慰自己,就不想問了。

可能因為沒有人教他做飯,所以他不會,也可能因為他孤零零太久了,覺得沒必要,消極度日,又或者他會做一些簡單的,但沒有什麽洗手作羹湯的心思和樂趣……

黃荊忽然不在乎這些了,她只想未來,希望植成喬的下一頓是飽餐,也是美餐。

“奶奶今天應該買了新鮮的好菜,晚點我們有口福了,你多吃一點。”

“我當然知道,我要吃三碗。”植成喬順手拿起一棵苗,開始摘花生。

黃荊沒搭話,心裏在想別的,琢磨來琢磨去,一會兒瞟植成喬一眼,一會兒盯着眼前擠擠挨挨的花生果,抓滿一手,神游天外之時,憑着肌肉記憶往筐裏扔——

筐已經被王槐英挑回家了,十幾顆花生散了一地。

植成喬邊給她撿邊笑她,“琢磨什麽呢?剛剛都說了先扔小籃子裏。”

他把小籃子放在她面前,又盯着她追問。

黃荊躲不過,只好實話實說,“就是,這幾天拔花生、摘花生,你的手都起繭子了吧……我感覺你以前好像不做農活的,就是……你會不會覺得厭煩啊?”

她的眼神炯炯,像是好奇,又像期待,還有一絲絲虧欠感。

“黃荊,”植成喬鄭重其事地喊她,“幹農活對我來說不是負擔,無所事事、無人在意、無枝可依才是。”

黃荊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怕他難過。

他拿着花生苗輕輕蹭她的胳膊,癢癢的,輕輕的,在安撫,也作為訴說的通道。

“我為什麽和你同級卻比你大兩歲呢?因為我小學留了兩級。九歲的時候,也就是從大伯家搬回自己家的那年,我剛好讀三年級,那時候我心裏很亂,覺得被大伯‘退貨’了,又覺得被我爸嫌棄了。忘記是哪一天了,我聽說讀初中一定要寄宿,說實話那個時候我很害怕,因為聽說嘉禾的環境不太好,老師不管事,學生也很霸道,我不想那麽早去寄宿,萬一被欺負也不會有人給我撐腰,但我沒有人可以商量。尴尬的是,那個時候我和大伯家的關系也不太好了,我爸在外面,本來不太想搭理我,給他打電話,他總是敷衍,然後挂斷。”

他嘴上沒停,手裏也繼續動作,一顆一顆花生被剝落。

“所以我想了個辦法,只要我看上去比別人高大一點,別人就會怕我了吧,那些欺負別人的人,本身就是欺善怕惡的。所以我四年級和五年級都表現地很廢物,期末考試考得很差,然後留了兩次級,小升初之後,看着比別人高大一些,其實現在想想,差別并沒多少,男生哪個階段本來就發育慢,好幼稚,但凡有家長商量,這種荒謬的想法都會被否決的吧。不過,兩年時間我也看多了事情,習慣了一個人生活,膽子也大了,所以留級也有好處,主要在心智而不是身體。”

“我只跟你說,你別笑話我。其實過去十幾年,我雖然心裏多少怨我爸,但我還是有些期待我爸回家,可能會憤怒?冷漠?愧疚?總之我依然期待他回到那個舊房子,因為他是我唯一一個有理有據可以稱作親人的人,和實際上親不親昵沒關系,他是唯一的選擇。當然,如果我知道我媽在哪,叫什麽名字,長什麽樣子,可能我也會對她有期待,但我不知道,所以只能把期待傾注在那個叫張長生的男人——也就是我爸身上。”

“到他意外死亡,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有沒有愛過我,有沒有把我當成他的兒子看待過,而不是年輕時候的意外錯誤結下的果,當成拖油瓶?你看,我居然還糾結這些,糾結了這麽多年。”

植成喬忽然停下手裏的活,笑得爽朗,看着黃荊說,“我遇見你那天,失去了對我爸這個人的期待,是被動的,但切切實實地失去了,忽然不知道人生的目的是什麽。人生的意義我從來都沒想過,太抽象了,但那天,我遇見了新的期待,也找到了人生的目的,有個聲音告訴我,我要活下去,你在樓梯上向我求助的聲音,過了幾十分鐘才被我的大腦編譯成功,我想去找你,那天,這樣的目的很強烈,仿佛生命的欲望複蘇了。”

黃荊聽得屏氣凝息,太沉重了,她還沒有消化完。

“我的意思是,遇見你之後,生活不再是一個人走鋼索了,我很享受,而且非常慶幸,所以你不要再多想了,心思重的孩子容易長不高。”

可能多數人活着的動力,無非是感情、興趣、痛苦或者恥辱之類,以前茫然麻木的植成喬,在那一天忽然獲得了幾種動力,很難說走運與否,起碼不是黴運。

植成喬很臭屁的用花生苗拍了拍黃荊的額頭,葉子上的絨毛輕碰她的額發,一觸即分。

“知道了。”黃荊不止在說,知道你的意思了。

她還知道了他的孤獨、隐憂和無助,知道他在九歲那年,就飽嘗人生無處安放的失落感。

她也知道了,原來對于他們兩個人來說,時間的流速加快,不是在同一天。

她以為那塊玻璃從三樓墜落之時,就是她的十四歲初見曙光之時,也是生鏽發污的時間軸重新轉動的瞬間。

原來,對于植成喬來說,并不是一樣的。

那塊掉下的玻璃,對他來說,意味着朝陽噴薄而出,但破曉的第一縷光,出現在他們初遇的那天。

通話鈴聲響起,打破黃荊的漫想。

王槐英的電話打來了,黃荊接起來,“奶奶。”

“小女,準備收拾東西回來吃飯吧,這邊的筐暫時空不出來,下午等小仔拿了筐在繼續吧,你們把新摘的一點果也帶回來,看着點路,慢點回。”

“嗯嗯,好,我們現在回來。”

黃荊渾身輕松的站起來,拍拍身上的黃土小粒,又拍拍植成喬,轉告剛剛奶奶說的話。

“回家了,下午再來吧。”她的話稀松平常,植成喬卻聽出了很厚重的意蘊,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多想,總覺得她在心疼他。

他咧嘴笑笑,提起小籃子,抖抖衣服,說好。

兩人踩着寬闊的金光和狹窄的田埂,一前一後的走着,朝不遠處升起灰白炊煙的房子走去,植成喬看着身前一步一步前行的少女,盯着她輕擺的低馬尾,不由自主地想。

她的頭發長長了不少。

他輕輕地撥了撥,黃荊回頭問他怎麽了,是有蟲子嗎?

他粲然笑着,只說沒事,回家吧,然後獨享浩茫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