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中飯後,他們一起去上學。
這次換植成喬沉默。
他在那個本子裏看到了很多,從前他設想過黃荊的深淵和地獄,但只停留在抽象層面。
有人會站在痛苦的外界,感慨道,“她過得不好”、“她挺艱辛的”、“她有點倒黴”,但這些同理心都無法給予當事人明确的力量。
植成喬把自己放進了她的鞋子裏,一瞬間就感受到那些細微的痛苦、難以擺脫的窘迫和破碎的心理建樹。
他仿佛在一片荒地裏遭受漫天風沙,避無可避,毫無延宕。
黃荊在所謂的斷痛手冊中記錄了很多事情,這些事發生在學校裏、家裏、田間、村口,痛是基本色,但意味各不相同。
植成喬在那些紙頁裏,讀到了很多殘憶。
黃荊被陳媛媛無故扇一巴掌,她震怒,反抗失敗後又覺得屈辱。
黃荊被吳佳妍推在教室鐵門上,鼻腔裏泛起酸麻脹痛。
黃荊在上晚自習的路上,樓梯上人流最密集時,被胡炀一把扯下運動鞋,她顧不上鞋帶和鞋面被暴力拉扯勒到腳背的痛感,在旁觀者的嘲笑聲中發愣呆滞,确定沒人願意幫忙撿回臺階下的鞋子後,又單腳蹦着去拾鞋、穿鞋,然後旁若無人地離開。
黃荊被王力鵬明罵暗諷,被徐子元扯走要交的單元卷,被他們一起在體育課上戲弄。
體育課出現很多次,這堂課仿佛是那五個人的狂歡時刻。
……
植成喬從前不知道這些事。
這裏面的每件事都有很多旁觀者,但知曉全部的,除了黃荊這個當事人、這個悲慘的主角,就只有植成喬了。
他看完之後什麽也沒問,只是合上硬殼封面,還給黃荊,讓她放好。
去學校的路上,他好像才反應過來,自己有很多問題要問。
“你是什麽時候開始記錄的?”
“本子是初一升學的時候奶奶送的,記錄是從初二開學之後開始的。”
“那為什麽會有從前的記錄?六年級的、初一的、還有小時候的。”
“有時候,記着記着當時的痛苦,就想起了以前的很多事情,像中毒感染一樣,痛苦的記憶連在一起了,模糊了的事情又重新顯現出來,寫的時候我怨氣十足,所以控制不住地翻舊賬,怨天怨地,恨這個世界。”
從前的記錄,也有很多。
小時候,黃荊回家的路上被村裏赤腳醫生養的狼狗狠狠咬住膝蓋,哭着去田裏找王槐英,王槐英慌得神色慘白,背起她跑到赤腳醫生那裏打狂犬疫苗,那醫生知情後,一邊數落黃荊平白無故招惹自己的狗,一邊打針,針頭直狠狠戳進她的皮膚,她哭得更加凄厲。
後來王槐英再也沒帶她去過那個醫生家裏,看什麽病都是去水西塘找張醫生。
……
總之,這些記錄承載了多維時空,以及被壓縮過的私人情緒。
植成喬反反複複地揣測,黃荊寫這些的時候,抱着怎樣的情緒?當時多傷心?留下記錄,是為了烙印仇恨還是自我放逐?
……
初一上學期,黃荊來了月經,自己還不清楚是怎麽回事,吓得不知所措,經血漬洇到凳子上,她猛地站起來,以為自己哪裏受了傷,還沒來得及驚訝,就被同桌的女生大聲說出來,全班人都看向她,男生起哄,女生唏噓。
有人湊過來,盯着她的下半身,又打量椅子上的經血。
有一位同學抽了大半卷紙巾幫她擦幹淨凳子上的血,請短假帶她回宿舍,讓她換褲子,又借給她衛生巾,教她使用。
後來初二分班了,她們不同班。
有一次黃荊在路上遇見她,湊近打招呼,她卻有意避開。
黃荊似乎受此打擊頗深,其餘記錄都很簡短,語調漠然客觀,但對于這件事,她在本子裏這樣議論了一句:
因為我被欺負,所以我不祥,我麻煩,我的善意、親近和讨好也變得廉價肮髒。
……
想到這,植成喬跨了一大步走到她前面,面對着她,沒停,腳步往後邁,兩人仍然朝着學校去。
“你的親近和善意都不廉價,很珍貴。”
黃荊笑他,笑他真誠,笑他把這樣鄭重的詞語來來回回地講,也不覺得害羞。
“不用這麽認真安慰我,我那時候怨氣挺重的,憤懑蓋過理智,想得很悲觀。後來想想,別人怎麽看我,随他們去,我問心無愧就好。”
“可是你的筆記本裏,最難過的就是這一句。”
“那個時候,還挺受傷的,就是覺得被一直讨厭我的人欺負好像已經習慣了,反而有點麻木,但是主動善待過我的人躲避我,更讓我失落,而且我一度陷入懷疑——是不是我真的有問題?”
植成喬急切地打斷她:你沒有問題,一點都沒有。
“我後來自己也想清楚了,不過,謝謝你現在仍然一次次肯定我。”黃荊的笑忽然變得很溫柔,罕見而寶貴。
“我怕你否定你自己。”
“現在不會了。”
植成喬聽到這句話,猛地停住,還在前行的黃荊撞上他的肩膀,連忙後退一步。
“你以前有過嗎?”植成喬問。
黃荊原本不想坦白那麽多事情,她覺得自己好像告訴他太多事情了。
說太多會不會只是徒增煩惱?說了會不會讓他覺得自己像個不定時炸彈一樣危險?
但是他的關心看上去并不虛僞。
這樣的關心,黃荊只在奶奶那裏得到過,但因為奶奶的愛很沉重,奶奶也很容易受傷,所以她嚴嚴實實地藏起自己的痛苦,不讓她流向奶奶的一畝三分地。
“我可以跟你說嗎?”黃荊問他,誠摯懇切。
她詢問的同時,又像在求援。
“你可以跟我說嗎?”
他反問的同時,也是在征詢。
兩個問句就是答案。
停在路上不好看,黃荊掰正他的身體,與他并肩往前走,一輛摩托車經過,後座的人回頭打量他們。
“初二上學期期末考試結束後,我回家,那個時候,我收拾好被子床單和枕頭,打包回家洗曬。背着書包提着編織袋不方便走路,所以我就等車,候車站很擠,但是那個電滑門恰好停在我面前。我慶幸着擡腳上臺階,一共三級臺階,上到第二級的時候,我被人扯着小腿拉下去,推回車外面,我看到了,是胡炀和王力鵬。他們兩個推了我一把,笑罵着上車,後面本來就騷動着要上車的人仿佛接收了什麽信號,也接連推着我,我被一下一下推出人群,裝着被子的編織袋被踢到一邊,滾在地上,袋子是便利店買的,質量不好,背心帶裂開了一點。他們都罵罵咧咧地上車,擠在一堆,像是圈了地盤,我被擠在圈外。他們上車後,從擠在車外變成了擠在車裏,我擡頭望着,覺得他們像菜市場裏吊起來的牲口,但他們透過車窗笑我,不止胡炀他們,司機回頭看了我一眼,什麽也沒說,關上門,走了。我去撿回那個編織袋,拍上面的灰塵,擦上面的污水,然後背着包繼續等車,但是旁邊的人在笑我,指指點點、斜眼側目,他們有人在等家長來,有人是等拼車,有人剛從小攤上買了零食,我意識到身後不遠處的小商販門也目睹了一切,才明白,我的痛苦淵薮不只是嘉禾中學範圍內。特定範圍內的痛苦尚且可以忍受,但是人前的尊嚴真的很脆弱,勇氣也稀薄,我那時候忍不住哭了,覺得委屈,倒不是覺得世界全是灰暗,而是不能理解,明明世界有那麽多鮮亮美好的一面,卻不願意轉到我這裏。”
“後來,我坐了下一趟車回家,那時候奶奶還在外面,沒回來。我開鎖進門,把東西扔在小廳的地上,走去廚房,想找一把細一點的刀,但是沒有,所以拿起了菜刀,放在手腕上,拉着刀刃劃動的時候,我忽然就害怕了,死亡還沒來臨,我就好像被窒息感吞噬了。我不知道是菜刀的重量讓我覺得喘不過氣,還是刀刃的痛勸退了我,或者是那一點點鮮血的紅刺傷了我,又或者都不是,只是對死亡的抗拒和不甘及時湧上來,令我及時頓住。”
對黃荊而言,那一絲痛苦比以往任何一種痛苦都錐心,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暴力是這樣沉默而厚重,只差一點點就了結了自己的生命。
那也是黃荊第一次發現,原來她感受無盡痛苦的時候,仍然害怕死亡,仍然抗拒消失,仍然眷戀這個世界。
她沒有什麽錯?為什麽要自己給自己判刑呢?
歸根結底,她無法心如止水地死去。
那一瞬間她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自己,冷靜後才想到奶奶,想到過去,又想現在和将來。
她趕忙擦幹淨自己手腕上的一點血珠,把刀扔在竈臺上,站立良久,等到手腳都不發顫了,才拿着菜刀到院子裏沖洗,然後放回原位,又回到卧室找到創可貼給自己貼上。
接近新年的學期末,在那個寒冷的傍晚,她好像迷迷糊糊地完成了向死而生的心靈轉變,決心要活下去,哪怕多一天也好。
……
植成喬又不走了,再次擋住黃荊,雙手死死攥着她的手腕,雙眼通紅,面部輕微抽搐,他想起自己試圖在學校跳樓那天。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黃荊的日子,也是他最接近死亡的一天。
那天,他最終沒有上樓,自然沒有感受到那種掙紮的向死之心和求生之欲。
“別這樣,不要這樣,再也不要這樣。”
這樣是什麽,他說不出。
黃荊手腕被他抓得生疼,夏天沒人穿長袖,這樣貼着,兩人的體溫都融在一起。
“不會了,我們不是合夥把鮮亮美好的一面翻過來了嗎?”
她沒有掙開他,喊了一遍他的名字。
植成喬察覺到自己的力氣有些收不住的時候,才松開了手。
“對不起。”他的語氣很複雜,心疼、怨恨、懊悔交織在一起。
“我最近聽太多了,也說得太多,對不起、沒關系、謝謝、不會了……我聽得都快免疫了,所以不要再說了,多留一點時間享受我們的戰利品吧。”她還在安慰植成喬。
改頭換面的學校、充滿可能的未來、坦誠的過去、值得期待的下一秒、每一秒,都是他們的戰利品。
“好。”
黃荊又推他往前走,他背着大大的書包,裝着兩個人的東西。
因為這周要期末考試了,周五他倆都要收拾東西回家,所以王槐英沒給他們做飯,說是讓他們少帶兩個飯盒。
遠遠望見嘉禾中學四個大字的時候,植成喬說,“等會兒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好,還是五點吧。”
植成喬沒應,又問,“可以每一餐都找你一起吃嗎?”
“可以。”
“為什麽這麽爽快?”
“因為我們現在是同一屋檐下的親人。”
鄉際大巴慢慢悠悠地從他們身邊經過,留下刺鼻的汽油味,車子停在嘉禾校門口,一堆學生蜂擁而下。
校門口的小攤生意熱鬧起來,有人在賣切片西瓜和小冰棍,植成喬買了兩塊鹽水菠蘿,遞給黃荊一塊,兩人從校門口吃到初二教學樓底下。
菠蘿片冰涼酸甜的感覺在兩人的口腔裏蔓延,清脆多汁的口感中和了夏日難捱的燥意,留下一陣陣宜人的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