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黃荊回到教室,下午第一節課快開始了。
她倒了點水,打濕紙巾,仔仔細細擦幹淨臉,水涼,擦完之後,她也清醒了,仰着頭把杯子裏的剩水喝光,然後伸長了脖子,去接窗外拂面的風。
她坐在八班的最後一排,靠着窗,單人單座。
初二剛分班時,她被安排坐在講臺側面,人人上課都能看到她的一舉一動。
原本她也不在意,抱着無所謂的态度。
不久後,她被王力鵬一行人盯上,心态就不一樣了。
那五個無聊的人,在欺負她這件事上,稱得上活力十足,持之以恒。
三個男生,按高矮順序來介紹,就是王力鵬、徐子元、胡炀。
除了野蠻惡劣這一共同點,她找不出他們的一點特質,懶得多分析。
至于女生,只有兩個,極易分辨,不必排序,一個叫陳媛媛,高挑苗條,面相有些兇;另一個叫吳佳妍,也是瘦瘦小小的,黃荊早先還把她錯認成同類人。
黃荊腦子還算空閑的時候,也會琢磨,到底是相由心生?還是人不可貌相?
實在難以辨別,哪句真,哪句假。
人世間有太多道理寓言是相悖的,人們用的時候,多數是對號入座,今天奉為真理,明天判成謬論。
那五個人,自由得很。
上課,醒了,就盯着她沒個完,五個人坐在教室不同位置,換着方式擠眉弄眼,看得她心裏發毛,渾身不自在。
她實在不想連難得安穩的上課時間,都要被爛人的眼神□□。
所以她在某一節晚自習故意遲到,去到辦公室,垂着頭跟班主任說要換座位。
班主任知道她的事情嗎?知道他們三天兩頭的挑逗和欺淩嗎?
黃荊篤定,他一定知道。
活了四十多歲的男人,怎麽會對初中生幼稚又惡劣的心理一無所知呢?
只是她掐不醒裝傻充愣的敦厚老師而已。
那天,他先安撫,後勸慰,發現沒用,轉而教訓她:“我都說了多少次,你軟和點、忍着點,不要雞蛋碰石頭,你偏不聽,現在他們天天抓着你,你就滿意了?當初你因為什麽被盯上我不知道,但你要是能退一步,一定不是現在的結果!”
他好激動。黃荊背對着後面無人的辦公桌,心裏開小差。
但她不怕,這次不達目的不罷休。
已經禿了大半邊頭發的吳東生言辭激烈地批評者,黃荊不搭理,也不走。
站了快一節晚自習,陸續有老師換班回辦公室,頻頻側目,看向他們這邊。
垂頭耷手的女學生,臉色鐵青的男老師,沉默對峙,怎麽看都不對勁。
吳東生焦躁得很,他已經在評中級教師了,不想看見自己的班上有任何是非冒頭。
多年前,他還是青年教師時,曾經循規蹈矩地教書育人,恪盡職守。
然而,在歪風邪氣盛行的地方,當老實人,落不下半點好,還要賠進去太多東西。
為了處理學生矛盾,他要利用本就可憐的私人時間備課,還要被會胡攪蠻纏的家長電話轟炸,這樣嘔心瀝血還要被影響評獎述職,原因是所帶班級紛亂太多,不太平,所以自己不适合參與評獎。
人到中年,三十不立,還要處理這些烏糟事,實在可憐。
這些教訓烙在他心裏,吃力又吃癟的經歷太悲慘,叫他不敢忘。
臨陣倒戈是最便捷自在的自救方式,在嘉禾中學是這樣的,貧窮和愚昧是最好的保護色——定點保護惡人。
在這裏,一個人變得世故圓滑,或者苛刻薄情,也沒有人會唾罵,說是善良者的叛徒,或惡勢力的走狗。
壞人不會承受千夫所指,好人卻往往要承受作踐辱罵,若有中間者,既要時時刻刻擔心淪落成受害者,又要日日擔着可能被逼成為施害者的恐慌。
吳東生活了幾十年,大半段人生是在這個學校度過的,見怪不怪了。
話說回來,黃荊是好人,不是因為她被欺負得多就是好人,壞人也免不了被欺負,說白了是學校裏的弱肉強食。
她是好人是因為,她被欺負的原因是維護了一個朋友,從此被盯上,這樣算起來,十四歲的黃荊并不比三十歲的吳東生幸運。
是了,兩人都是吃力不讨好,黃荊不僅變成了王力鵬一行人的新目标,好像還失去了朋友。
教書的老師,聽課的學生,食堂的廚子,校道的環衛,誰也別推托,這學校多的是野獸惡鬼。
剛發現黃荊被欺負的時候,說實話,吳東生試過幫一把。
他叫那五人中帶頭的王力鵬來過辦公室,旁敲側擊地問,他就拐彎抹角地編。
他直接問,“為什麽欺負黃荊?她平常獨來獨往,成績表現得平平無奇,性格也沉悶,根本找不到油頭。”
那天,王力鵬聽見吳東生這樣問,輕蔑地笑出聲,“老師,你要不要去采訪一下學校裏的每一場打架鬥毆當事人啊?探問那些青天白日的挑撥招惹,再分析分析半夜裏的威脅辱罵,去問問他們為什麽,一百個人裏,可能九十個都會說,沒有原因,剩下十個,會說‘我就是看他不爽’,你說是不是?”
是了,“看人不爽”,別人的行為一旦不符合自己的處世哲學,大家的心理多少有些不舒服,但這些人一旦出現這種心理,就喊打要殺的,随後演變為聽到對方聲音就怒火中燒,訴諸暴力,和深山中未進化的野獸無異。
聽上去一點道理都沒有,但吳東生能理解這種沒有道理的邏輯鏈,不想多談,直接叫王力鵬回去了,再沒有約談過他。
年富力強的學生就像放出山的野狼,只要稍有不滿,稍有不同,稍有不慎,就會狂躁,暴力因子和腎上腺素比他們的身高和毛發長得還快,生得更密,又不用付出代價。
打了就打了,罵了就罵了,文明的禮制離這個偏僻的小地方太遠了,鞭長莫及,管了沒用,管多了适得其反,學校會越來越鬧騰,越來越可怕,能拿他們怎麽辦?
尤其是這個寄宿學校,活生生一個動物世界。
吳東生甘願妥協,笑着倒戈,一夕之間落得輕松,沉默着走向惡勢力的圈子,不用提心吊膽的人生,實在輕盈。
而到如今,相比那五個小混蛋,他更厭煩眼前的黃荊。
因為厭惡那群人沒用,反而惹上新麻煩,但厭煩黃荊,卻可以消耗一些情緒。
一個學生的初中,不過三年,一個人的人生幾十年,我已經忍了十幾年。這幾天幾月,你就不能忍着?自己倒黴還要拉着我倒黴?
這些念頭接連冒出來時,吳東生心裏也驚了一下,但那種對原生惡意的愧怍感轉瞬即逝。
因為吃一點虧,就來耽誤別人的生活,煩也煩死。
憑什麽你在這堆爛泥裏要向陽而生,失敗了還想着我幫你調節水土、改善環境?
他在心裏罵髒話,污言穢語都擠壓在五髒六腑中,不理黃荊,任她站着。
後來,陸續有老師詢問,他才打着哈哈說沒事,背過身就把紅筆摔在桌子上,不情不願地說:
“明天開始,你自己坐最後面,班上換位置,你也別跟着。位置是你要換的,以後不管什麽事,都別來找我。”
他口氣兇狠,不知道在生什麽氣,好像被忤逆了。
黃荊低頭說謝謝老師的時候,感覺酸水從身體裏面倒騰着上湧,差點嘔出來。
她忍住了,走出了辦公室。
沒等到第二天,回到教室,她就搬了課桌,坐在了第三組最後面,背後是牆角、掃把、拖布和垃圾鏟。
但窗外可以看到藍天、樓下的黃槐樹,和遠處圍牆邊的三角梅。
只要她不轉頭,只要他們不轉身,她就有充裕的時間,不用看見那五個人的臉。
十四歲的黃荊不知道四十多歲的吳東生在想什麽,她模模糊糊地知道,很多事不要再去問為什麽,沒有答案,勞心傷神。
……
物理老師念完課本上的定義,就叫學生自己看例題,黃荊已經出神大半節課了,不自覺地在腦子裏回憶很多事。
其實她不樂意去想的,想東想西不過是反複咀嚼痛苦,但有些東西總會不請自來,比如手腕上蜈蚣留下的那道痕跡,時時刻刻提醒她傷痕存在。
晚飯時間,黃荊拿着學生卡在窗口前排隊。王力鵬一行人在隔壁隊列,看到她的背影,就扯着嗓子喊她的名字,此起彼伏,好像在奏什麽自創的樂章。
黃荊聽見了,每一個被拉長的、被扭曲的自己的名字,被他們念出來,顯得更加廉價。
她目不轉睛地盯着打飯阿姨的臉,只看得到輪廓,和幾根白帽子裏散出來的白發。
忽然,前面擠進來一個人。
陳媛媛搖着手臂進來,扭着腰把黃荊往後擠。
她剛剛好好地排在另一隊,偏偏要擠過來這邊。
黃荊仍然一言不發,隊伍後面的人先惱了,說了陳媛媛一句,就被她叉腰指鼻子罵了個遍。
最後,陳媛媛先打了飯離開。輪到黃荊端着飯走出隊伍時,她擡頭瞟了一眼後面那女孩的神情。
那女孩散着齊劉海,黑着臉,眼神斜過來,不知道是在怪誰。
怪我也沒用,黃荊想。
三下五除二吃過晚飯,黃荊小跑回到宿舍洗澡。
熱水是限時供應的,每人只能接半桶,兌成一桶溫水才夠用。
熱水時不時會停,所以黃荊也常常洗冷水,已經習慣了。
不遠處就是教室宿舍,聽說那裏從來不會停熱水,也不限量,黃荊搞不清楚。
分一點給學生宿舍不行嗎?
她還在生理期,不想洗冷水,跑回去接了一點熱水就去公共浴室排隊了。
在宿舍的時候,是她最安心的時候。
陳媛媛和吳佳妍都是走讀生,黃荊每每想到這,都覺得自己真是幸運,嘉禾中學的走讀生這樣少,她最不想見到的兩個人偏偏都是,減少了一大半相見的時間。
有時候她會莫名感到迷茫,初中剩下不到兩年,要一直被欺負到結束嗎?
有什麽辦法能不被欺負呢?找奶奶?算了吧,找了只會讓她心痛,年邁的單身老人,能幫上什麽忙呢?不過是多給那群人一些嘲諷和侮辱的錨點。
初三會重新分班吧,如果自己去對面那棟樓的最頂層呢?
但是那層樓的三個班全是尖子生,照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下去,自己怎麽也考不進去。
熬嗎?熬過這幾年,初中畢業就十五歲了,不讀書了吧,不讀書就見不到他們了。
……
晚自習,黃荊一邊寫作業,一邊想這些事。
作業本的格子紙是黃色的,黃荊看着這明亮整潔的黃色,又覺得幸運。
還好這是義務教育階段,起碼奶奶賣掉五袋生辣椒和兩石稻谷,還能支付自己一學期的學費和餐費,這些作業本,也不用自己花錢買。
她有一本筆記本,上面寫着「歡欣」兩個字,是初一升學的時候,奶奶送的。
現在是她的記事本,不能叫日記,或許可以叫止痛手冊。
有人記錄美好生活,她只想寫疼痛,每寫一筆,就期待着痛苦減少一分。
這個本子她只敢放在家裏,因為一旦被別人發現,尤其是那五個人,他們會把本子撕開,把每一篇記錄貼到牆上、樹上,或者貼到別人的臉上。
那些痛苦會變成他們的歡欣,變成旁觀者人前人後的笑談。
所以放在家裏是最安全的,反正奶奶不識字,也無從知曉,原來她心中神聖的學校是痛苦的淵薮。
偶爾也會有平靜時光,上下樓時伸出的腳、體操課上被扯下又扔遠的帆布鞋,或者木凳子上被拔起的倒刺,只能算是不痛不癢。
黃荊漸漸居然有些期待這些不痛不癢的時光,起碼不用擔心第二天會不會被綁在某處。
周五下午,放學的時候,黃荊總會晚走二十分鐘,等教室裏的挂鐘走到四點十分時才背着書包回家。
沒錢了,又得走回去。
其實走回去也就三公裏半,再慢也不會走到天黑。晚走十分鐘,就不會遇到王力鵬了,因為他們包了車回去,聽說他們住的村子遠在十公裏外。
學校裏的惡霸也要和其他人一起包車回家嗎?黃荊不止一次好奇過。
有些人的善惡和強弱是流動可變的。她只能這樣解釋。
譬如王力鵬,他很多方面可能都和自己一樣,是窮人,是學生,是家裏的拖油瓶,伸手取張紙也要問家長,但在外就換了張臉。
和畫皮差不多吧,帶久了,就忘了自己什麽樣,揭下來之後,又回過神了。
原來自己還是個人。
黃荊走在蜿蜒的路上,走過一段泥路,才上了柏油路。
周邊有汽車和自行車路過,也有成群結伴的學生。
她獨自走着。
經過一個水塘的時候,她看見了沿塘的一片黃荊樹。
空氣裏飄着黃荊葉特有的香味,清涼生澀,有一種特殊的生苦味,還有些濃郁的野香。
如果把黃荊葉揉碎,或者燒成灰,那種香味是有些令人成瘾的。
她下意識停住腳步,看着輕薄的黃荊葉上連綴一串的紫色小花,色澤很淡,克制地釋放芳香,給她圈出一塊寧靜之地。
有腳步聲靠近,她警惕地看過去,又松懈下來。
植成喬朝她走來,然後在樹邊站定。
“你怎麽不坐車?”
“大巴經常超載,很擠。”
上車的時候,會被人扯衣服,拽頭發,即便上了車,車廂裏也是騷亂的,挨挨擠擠,咒罵聲一片,她寧願走路,圖個清靜。
“你家住在哪?”
黃荊沒有回答,也不看花了,扭頭繼續走路。
植成喬知道她存了防備心,不追問,跟在她左後方,先自報家門,“我家在水西塘。”
黃荊回頭看他,“我會以為你在邀請我去你家。”
植成喬摳了摳書包帶,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說的時候沒想過,但現在确實在想。
“我住在常陵村。”
“我知道,你們村口有塊石碑,石頭和我差不多高,是棕黃色的,上面刻了紅色的村名。”植成喬詳細地描述,想要和黃荊多說一些話。
“你們村有個出名的診所。”黃荊自顧自地說。
“你怎麽知道?”
六七歲的時候,她有陣子總是半夜起熱發燒,奶奶會打着手電,頂着晨星背着她去水西塘,敲那間診所的門,托醫生給她打兩針,然後再踏着朝露,拎着藥,把自己背回來。
這些事是奶奶跟她說的,她現在也不知道怎麽去那間診所,但記得那個診所上面有個綠色的大招牌,也知道那個醫生姓張。
“聽說的。”
“以後星期五能不能一起回家?”植成喬說完又覺得自己的話沒什麽邏輯,又補了一句,“我們順路,過了你們村,走幾百米就到我們村了。星期天也可以一起去上學。”
“我走得晚。”
“我放學等你,上學也等。”植成喬緊接着說,就想讓她知道,不用有任何顧慮。
黃荊不知道他在盤算什麽,自己身上沒有任何東西值得惦記。
他從來都像這樣熱絡嗎?那為什麽當初選擇視而不見呢?
雖然人有懦弱的天性,不随理智搖擺,但那天,自己這樣輕賤窘迫地央求他幫幫自己,他為什麽頭也不回地走了呢?
太久了,她連怨氣都留不住,那點自憐自惜的感覺也淡了。
“随便你。”
植成喬跟着黃荊走到長陵村口,又拐彎跟着她走到一棟土坯房前,記住了灰褐色的木門,有些紅鏽的老式鎖,和粉紅色的門檻石。
黃荊在離家門口幾米的碎石坪上停住腳步,沉默地知會植成喬,她不想開門讓他看見家裏的全貌。
“我回家了。”植成喬識趣地倒退幾步,說完,就轉身走了。
他還背對着自己揮手,校服衣袖跟着晃蕩。
很幼稚,但黃荊看着這幅小人書上才會出現的場景,忽然覺得很安心。
夏天的白晝很長,天黑之前奶奶都不會離開農田回家的,她不急着進門,原地站了好幾分鐘,想不明白植成喬接近自己的意義,也猜不透他哪來的善意和耐心。
但是兩個弱者走得太近,被欺負的由頭會不會變得更多?
七月快點來吧,她想,她不怕農忙和暑熱,而怕學校裏的潛規則和毒蛇。
不遠處,有戶人家的主人牽着狗跨出大門,闖進黃荊視野中,她的漫想被打破,才從沉湎的情緒裏走出來,掏出鑰匙開鎖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