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
隔着幾步之遙, 謝離正要往樓下走，就聽見身後房門吱呀一聲。
他原以為是崔嬿還有什麽話要說，追了出來, 轉身卻看見同樣愣在原地的裴屹舟。
“大半夜不睡覺，你這是？”謝離将雙後交疊抱在胸前，眼神狐疑地看着面前的人，出聲問他。
裴屹舟面上的神情沒有那般驚訝, 只是指了指房間裏的人, 示意他小聲一些。
等謝離點頭後, 裴屹舟才轉過身輕輕将門帶上，朝着謝離身邊靠近。
杠往前走了幾步, 他便聞見空氣中似乎彌漫着一股不同尋常的異味，十分陌生。
“別說我了, 你不睡覺又在幹嘛？”兩人說話的聲音隔着一道門, 封存在外面。
他靠得越近, 那股異味越來越強烈，直到站定至謝離身邊，他才猛然意識到那味道源自哪裏。
當下面色一僵，右手握成t拳抵在雙唇前, 佯裝喉嚨不舒服輕咳了兩聲。
早知道他就不問了, 他們兩孤男寡女身處一室，還能發生什麽？
而另一邊聽見他發問的謝離也是沉默在一旁，不知該怎麽回答。
四目相對, 謝離似乎讀出了裴屹舟眼中的難堪, 見此情形, 便知道他什麽都明白了，索性直接跳過了這個話題。
“某人鬧着要沐浴, 大半夜的，這客棧哪裏還會有人負責這個，這不是只能由我來？”談及崔嬿，謝離面上洋溢着笑意，就連說話的聲音也帶着不可多得的溫柔。
看着他的面色，便能知曉此時必定心情上佳，裴屹舟聽他抱怨，卻從話語中品出了幾分寵溺。
如今對着他說着般話，也不知到底是抱怨還是炫耀？
這般想着，裴屹舟回過神看着身後的屋子，微微出神。
也只有她在此，謝離才會如此鮮活，希望日後他們都能一切順利才好。
心中思緒萬千，謝離在一旁叫了他幾聲都沒有發現。
叫了幾聲都沒人應，謝離便直接站在了裴屹舟面前，擋住他的視線：“看什麽呢？你這麽一直盯着別人的屋子，很冒昧知不知道？”
年歲不大，教訓起人來還真是一套一套的。
“沒什麽，”裴屹舟收回了目光，先一步往下走去，接着說道：“去廚房找壇酒陪我喝一口。”
甚至都不等謝離應聲，他便直直往樓下走去。
他什麽時候答應裴屹舟要陪他喝酒了？
心中想不明白，一想到房中還有人在等他，謝離便加快了腳步，跟上裴屹舟。
“先說好，我等水燒好就走，我可沒時間陪你耗一整晚。”
再怎麽說，他現在也是有家室的人，行為怎可和之前一般随性。
他一面在心裏嘀咕，一面往前走着，整層只有他們二人，自然也不必壓着聲線，充滿磁性的聲音從前方響起：“知道了。”
聽着他語氣平平淡淡，謝離總覺得有幾分不對勁。
盯着他的背影沉思良久，心中不免胡亂猜測。
莫不是真讓他說中了？
他發現了蕭無恙身份的秘密？
想了一會實在毫無頭緒，還是決定直接問他來得方便，便三兩步走到裴屹舟旁邊。
他故作玩笑般，想套他的話：“心情不好？莫不是無意知道了什麽驚天秘聞？”
話音剛落下，謝裏就感覺到身邊的人腳步明顯頓了一刻，但還是一言未發，只是目光憂郁地從他面上掃過。
*
客棧後廚中一陣響動，一人忙着燒水，一人悶頭飲酒，各自沉默。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等待水燒開的期間，謝離偏頭去看一旁的人。
似乎嫌火不夠大，他不知從哪裏翻找出一把蒲扇，捏在手中大力揮動着，火勢漸漸旺了些。
火爐上的水咕嚕作響，翻滾着點點氣泡，已經有少許白氣冒了出來。
謝離瞧着壺中的水，心裏想着怕是還得來上幾輪才夠。
而另一旁倚靠在竈臺前面的裴屹舟手中提着一壇酒，連碗也不要，拿起就往口中灌。
客棧中的酒算不得多好，濃烈的酒味在房間之中揮發。
“方才你為何這麽問？還是說，你早就知道些什麽？”裴屹舟剛剛灌下一口酒，吞咽下去才反問道。
兩人幾乎都算是自幼長大，裴屹舟對他知根知底，聽他開口發問就察覺到不對。
只是，他到底是何時知曉的？還有蕭無恙的心思，難不成他也知道？
總不能這麽多年，只有他一人被蒙在鼓裏吧？
越想越心煩，遲遲沒等到謝離回答，他忍不住走到他身邊，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身上帶着酒氣，謝離擔心等會回去會讓崔嬿聞見，立馬離他遠遠的，示意他不要再往前半步。
“有話好好說，你就站在那裏別動。”手中的扇子跟随着雙手的動作指向裴屹舟，謝離語氣有些焦急。
裴屹舟眼眉上挑望着他，甚至還往後退開了半步距離，無奈問道：“這距離可還滿意？”
見他如此，謝離也有些不好意思，心中記挂着火爐上正燒着的水，稍稍往前站了一點。
擔心火熄滅，一邊看顧着火候，一邊回想方才在門口撞見裴屹舟的神情，說道：“真是因為蕭無恙？其實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
心中的想法得到證實，裴屹舟不知該做何反應，提着酒壺又悶頭飲了一口。
烈酒入喉，裴屹舟雙眼微微眯起，神色有些迷離，語氣像是在自嘲一般：“相處這麽多年，我竟現在才知道，不知是該說我遲鈍還是傻？”
“若不是阿嬿先前告訴我，我也不會發現。”感受到他心中的情緒起伏，謝離接着補充道：“更何況，若是這麽容易便讓人瞧出來，聖上豈不是早就降罪于她了？”
道理确實如此，但裴屹舟心中苦悶的又何止是她的身份？
方才在房中，他原以為都是男子，兩人分着兩床被褥将就一晚，也不是什麽大事。
可誰知他剛脫下外衫，一轉頭就瞧見了蕭無恙微微發紅的面色。
原以為是今日奔波了一路，有些發熱，心中想着她身體虛弱，手掌剛覆上她的額頭，就被她躲開了。
當時他還以為是蕭無恙擔心将病傳染給他，才不許他靠近。
直到要寬衣入睡之時，他才隐隐發覺出不對勁。
哪有人裹着裏三層外三層睡覺的？
任憑他如何勸說，蕭無恙都堅決不同意将衣衫褪去，雙手死死地拉緊被褥，将她自個包起來。
額角的汗都流出來了，但裴屹舟問她時，她卻說太冷了。
也正是這般反常，裴屹舟才逐漸品出些什麽，只是心中不敢相信。
兩人沉默了一會，卻又在同一時間開口，連說出的話都一模一樣：“你睡床榻上吧，我……”
剛一出聲，雙雙都有些愣住，還是裴屹舟忍不住直接問道：“殿下可是……有什麽難言之隐？”
他原本是想直接問出，她究竟是不是女子，但想了想，若不是他想的那般，此話問出去多尴尬，便只好換着法問道。
“啊？沒有，我其實……”蕭無恙本想坦白，話到嘴邊又生生頓住。
她心中一頓糾結，若是此時告知，那裴屹舟定然就會回想這些年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變換了身分，細細一想便能發覺她心中的少女情絲。
更何況，這麽多年她都隐藏地極好，也習慣了用男子身份和他相處，若是真對他坦白了，恐怕日後再無可能回到從前。
見她苦思冥想，裴屹舟也沒出聲打擾，只是細細打量着她的面容。
從前他只覺得太子體弱多病，因此皮膚才如此白皙細膩，倒是從未往別的方向思考過。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的身影微微晃動，裴屹舟凝神看去，才發現蕭無恙眼神堅定地看着他。
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惶恐，他稍稍側過臉，餘光中一道殘影上下滑動，下一瞬，他就看見一頭烏發自然垂下。
饒是先前有這般想法，但親眼看見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抱歉，騙了少将軍這麽多年。”
糾結了一番，蕭無恙還是決定坦白，她将發冠摘下随意地丢在一旁，微微垂首，面色難掩失落。
聽見她如此疏離的稱謂，裴屹舟不禁皺了皺眉。
畢竟還是有着這麽多年的情分，怎麽可能說生疏就生疏？
“殿下不必如此，無論你是誰，至少有一點不會變——你永遠都是當年一同念書的蕭無恙。”到底是見過大場面的少年将軍，裴屹舟只是吃驚了少許，這會便已經漸漸接受了。
兩人開誠布公坦白身份後，孤男寡女，他再留在此處便不合适了，更何況她身份尊貴，就算不是太子，日後也是西秦公主，于情于理他都不該逗留。
“身份有別，殿下就在房中歇息，我出去走走。”他留下一句話便準備轉身離去，卻被蕭無恙出聲叫住。
一回頭就發現面前的人不知何時站起了身，走到了離他不遠的地方。
娴靜的面容透出一絲柔和，眼角似乎還噙着淚光，在夜色之下晶光閃閃。
“我們……你還能同之前那般和我相處嗎？”到底是心中傾慕的男子，哪怕是貴為一國太子，但在他面前，蕭無恙總是感到無力。
那雙眸光中情絲百轉，饒是他再遲鈍，此刻也明白了蕭無恙的心思。
這麽多年他幾乎不同外界接觸，常年見到的女子也不過是滿春院的幾個姑娘，而且是主上和屬下的關系。
眼前突然出現一個滿目含情的少女，他一時之間有些不太适應。
裴屹舟說道：“我說過，當初的情分不會變，無關身份t。”
“那你今晚是不是不回來了？”頭腦一熱，蕭無恙想到什麽就說什麽，絲毫不曾注意到話中的歧義。
語氣中的幽怨仿佛是成婚多年的夫妻，丈夫要外出，留下獨守空閨的妻子一般。
被腦中下意識冒出的這個想法驚住，裴屹舟心跳漏了一拍，生硬地拉開話題：“夜裏涼，殿下回榻上去吧。”
對平常人來說這點風寒算不了什麽，但蕭無恙不同，她需要格外謹慎，于是也沒有扭捏，安分地回了榻上，只是一雙眸子暗含期待望着裴屹舟。
“你還走嗎？”話問出口便沒了下文。
等裴屹舟坐到床邊時，他才清醒一點，只不過此時再想脫身就難了，便只好守着蕭無恙，等她睡熟才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