褰裳 第 32 章 :負心郎

第32章 :負心郎

賭桌前,搖骰盅的聲音突然停止,十娘有些好奇地打量溫萦。“我還以為你不會再來這裏。”

賭客們在旁等得焦躁,但并不敢催促。

溫萦略驚,進門前她特意用泥均勻抹黃了臉,頭上改戴從馬廄“借”來的小帽,衣服系得松松垮垮,噴灑了小半壺酒,一副吊兒郎當的商家兒郎模樣,竟然這麽快被認出。蕭椯只當不認識她,徑直走往裏面,尋找适合的牌桌。他要把手裏的錦囊輸掉。

“是麽?”她不禁有些尴尬笑說。對方的臉色變冷,不似上次那般熱情,繼續搖動骰盅。

看來因為是蘿菡父親的事,自己做得确實有些不近人情,溫萦想。“蘿菡還好麽?”她忐忑問。

随手放下一貫錢捧場,如上次一樣選的六個一點。衆人觑着眼看她,仿佛在看傻子。

“你自己把她轟出門,怎好問我?”十娘說。

“何時?”溫萦驚道,轉念想到蕭椯,必定是這個狹促鬼做了什麽。此刻他正抓耳撓腮,渾身不自在,坐在選好的賭桌前。她在他衣服裏塞了馬毛,甚至還想沾些馬尿在他靴上被拒,扮成一名經商旅人的模樣。

十娘嘴角略微抽搐,發出一絲冷笑,對這樣裝模作樣的人實在看太多,骰子落定,收走溫萦壓的錢。

“我晚些就去瞧她。”溫萦悶悶說,但願不要被轟趕出來才好。

“當真?”十娘擡頭問。

“自然。”她認真說。

十娘不禁嘆了口氣。“她為你哭得肝腸寸斷,至今還閉門不出,穿着那天見你的衣服,這個天氣不知多冷,你卻一句音信也沒有。”

溫萦一驚,還不曉得自己有這麽大魅力。照理說相處這麽久,李蘿菡即便沒發現她是女身,也該覺得她有些古怪才是。

李蘿菡身為平康坊七豔之一,見多識廣,怎會動情如此之深?

論錢,她是沒有的。論感情,她也很稀缺。難不成是看重她舉人身份?如若将來她真的考中進士,當上縣令,幫忙脫籍自然是可以。

十娘見吓着她了,擔心她臨陣脫逃,改了語氣。“總之,你去看看蘿菡罷。”

溫萦點了點頭。

蕭椯還沒輸掉手裏的錦囊,相反他面前的籌碼越堆越高。身後站在一排圍觀的人,還有小厮在旁端茶遞帕。他自己的神情亦很專注。

‘這小子在幹嘛?’溫萦心裏惱火不已,快步走過去,躲在立柱旁瞧。

蕭椯在和對面的賭客比大小,誰搖出的骰子點數大,誰就獲勝。一共比十二局第一局各自出10錢,第二局20錢,第三局40錢,第四局80錢….第十二局各自出20480錢。,從第二局起,上局贏家須得把所贏得的籌碼全部下注,輸家需買相同數額的籌碼跟上,以十二局比完,或輸家中途放棄購買籌碼,作為結束。

蕭椯已經連贏七局。對面的賭客雖有些急躁,嘴裏罵罵咧咧,怪天怪地,怪今日出門的時候被黃狗吠過害他運氣不好,但還是從懷裏掏出嶄新錢票,買齊籌碼跟上。

“一、三、四,八點。”蕭椯随便搖了兩下,開出點數。

圍觀的群衆一陣驚呼,這次該他輸了。

“一、一、二,四點。”賭客看到自己開出的點數,直接從席上彈跳起來,又是拍幾案,又是氣得灌下一碗茶。

賭坊的人不斷安撫賭客。

“不然就算了罷。”有人勸道。

“不,做人有始有終,好運氣在後頭。”賭客雙手合十,朝天上拜三拜,又拿出幾張錢票換。

案上的籌碼快堆得小山高。

溫萦看到賭客手腕戴着鐵護腕,心裏樂開了花。這個人在出老千,是故意輸的。反正沒到十二輪,蕭椯走不了,等倒數第二局全部贏回來就好。

尋常人一次輸十錢沒什麽,很快就能賺回來。但要是一次輸數千錢,心态就要不穩了。

放貸團夥就是看中這點,一步步引誘新手上鈎,讓他對金錢産生占有欲望,臨到頭再讓他栽一個跟頭。

讓他出于對自己之前賭技的自信,借貸繼續玩。

賣妻賣女就是這樣來的。雖然律法條例不允許買賣人口,但是貴族淩駕律法之上,庶民壓根不懂不在乎。

只是出老千的賭客,不知道自己對面坐着的蕭椯有多可恨罷了。這張賭桌,肯定是蕭椯精心挑選的。

以前,他們兩人偷看蕭伯父的案宗,對世間竟然有如此喪天害理的事氣憤不已,發誓要給那些壞種教訓。

于是,她苦練樗蒲投擲技巧,蕭椯專研如何出老千。兩人在蕭伯母在山上看病期間,偷溜到賭坊大殺四方,但每回都因蕭椯贏得太狠,為人太過狂妄,出門後遭人堵截報複,跑得連爬帶撲,狼狽不堪。最後溫萦氣得要求散夥,到賭坊必須假裝不認識對方。

賭桌附近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都在恭維蕭椯的運氣,捧得雲裏霧裏。有小厮送來切好的鹵豬頭肉、香酥花生、果仁酥,問他今晚有沒有住處?他們在平康坊有大酒樓,還有漂亮的小娘子。

連包下百戲樓做賭坊生意的周老爺,上樓時也朝這邊望了一眼。

溫萦躲在立柱後,拿着“借”來的短笛,朝周老爺方向吹去,一顆彈珠擊中身旁仆人的腦門,頓時鮮血直流。百戲樓轟然炸開:“是誰?”

“誰?”一幫打手急忙護送周老爺上樓。

就在所有人都關注周老爺,她趁此機會,調整骰盅裏骰子,速度比小偷還快,好似一陣微風輕掠過,沒有人留意到她的舉動。

等人們回過頭來,老千賭客打開骰盅,三個六。案上的籌碼盡皆歸他。蕭椯略顯遺憾地站起身,算起來他只輸了最開始的本金十錢而已。

“都第十局,你不來了?”旁邊人可惜道。

“今天錢沒帶夠。”蕭椯說。

“要不借點?”有人提議。

他眉頭微蹙,似猶豫不決,兩只手不停在衣服裏摸,最終摸出那個錦囊。“我只還剩這個。”

“這個好,有瑪瑙、有珍珠的,少說值一千錢。”

“你這黑心眼的貨,光這瑪瑙就不止一千。”圍觀的幾人吵起來,一個典當鋪的人路過估了價,最終賭坊的人願意以六千錢收它,買下足夠的籌碼,還能剩下幾百錢。

蕭椯方又坐下,很快贏下第十局。

“果然是氣運足。”

“看吧,錢又回來了。”圍觀的人紛紛感嘆。

他轉頭想換回錦囊,賭坊的人說已經送去裏面,很快拿回來,讓他先繼續玩。溫萦淡淡一笑,人往往對自己失去的東西,比贏未知的錢更具渴望,賭坊的人正利用此心理,輕易不會還回去。

第十一局,兩人各自面前的籌碼已經是一萬多錢。普通百姓辛苦一年,也積攢不到這麽多。通常這個時候是人腦子最充血的。

蕭椯慢悠悠搖晃手中的骰盅。周圍的人都屏住呼吸,比他還緊張。只有少數幾個站在外圍的人懶懶洋洋打着哈欠,好似已經知道結局。

骰盅打開,驚呼聲爆開,三個六點。

老千賭客對這個點數大為震驚,不複先前的罵罵咧咧,人一下子沉靜下來,握着骰盅認真搖晃。

蕭椯右手掠過幾案,悠然端起一碗茶喝。

骰蠱打開,一、一、二,四點。老千賭客眼睛都快瞪出來,心道明明自己做了手腳,怎會開出這個點數,後背滲出冷汗。

他擡頭再仔細看了看蕭椯。周圍人不斷鼓動,讓他趕緊買兩萬錢的籌碼玩第十二局,最後的贏家将一次拿走四萬錢。這個套路原本是留給蕭椯的,借貸的人連字據都準備好,就等他填名字按手印。

溫萦注意到百戲樓外,有一名衣飾豔麗的婦人正探頭張望蕭椯,旁邊站着賭坊小厮,對手裏握着的錦囊指指點點。“就是它。”她從婦人口型裏讀出,悄然朝他們倆靠近。

“這錦囊不是那位郎君的,我剛才聽到他嚷嚷要贖回。”溫萦裝作要出門,瞥見錦囊驚訝道。

“屁,這是我家紅绮的,絲線還是我去挑的。這個死丫頭消失兩個月不回,竟是跟這刻薄臉厮混。”婦人氣罵道。

“平康坊的娘子也能跑了?”溫萦難以置信說。在諸夏,進城、住店都需要路引登記,像是樂籍會特別标記,無論走到哪兒,都能被教坊司輕易索回。

“我還以為她是被王郎暗害了呢。”婦人氣說,繼續伸長脖子張望。

“那個郎君贏了許多錢,等會兒出來敲上一筆。”溫萦幫忙出主意道。“最好把他帶回你們院子,四五個大漢圍着恐吓。”

蕭椯贏下第十二局,拿着籌碼兌換一大疊錢票。老千賭客面如土灰,望了一眼同夥,聲音沙啞提議道:“不如,再玩一輪?”

四萬錢對樓上貴賓包廂裏的人來說不算什麽,但對他們這些底層厮混的喽啰不是一筆小數目,他們也是看蕭椯衣服富麗,是從外地來的商人,才動了心思加碼,馬上就是年關,再想找個肥羊挽回損失,不是一件容易事。

“不必了。”蕭椯傲慢拒絕,轉頭要走。

忽然,老千賭客瞧見他手上戴的扳指,內側是金屬制,心下頓時敞亮,急忙上前抓住蕭椯袖擺。“他出老千!”大聲嚷嚷道。

周圍幾個同夥湊上前來圍堵。“好家夥,竟然是出千。”企圖用聲勢先壓制蕭椯。

“周老爺,周老爺!”老千賭客邊喊,邊悄然取下自己鐵護腕,等周老爺一來,一切都推到蕭椯身上,案上骰子、骰盅都是證據。

轉瞬,他就被踢開重圍的蕭椯摁住手腕,全然沒想到這個文質彬彬的商人力氣這般大,蕭椯取走鐵護腕,高高舉起。“究竟是誰出老千?”他洋洋得意。

另一手把先前的骰子捏碎,露出裏面的磁石展示。

圍觀的群衆驚呼不已。溫萦拍了拍腦門,周老爺何曾是一個公道的主?他先前虧了一百金,自然是要通過各種手段撈回來。

周老爺站在二樓護欄前,略微驚訝說:“把這兩人都帶上來。”

蕭椯也不是一個尋求公道的主,只是…想把賭坊的名聲搞臭,他向來如此,只見他把錢票往空中一抛,轉身往百戲樓外沖,抄起溫萦的手臂就跑。

“明日所有人都會知道我們偷渡來平康坊,你等着坐牢罷!”溫萦惱火說。十娘已經認出了她。蕭椯倒是塗一張黃黑臉,臉頰兩側的土抹多了,顯得顴骨分明,同平日的他好生不符。

“他們不會報官。”蕭椯篤定說。“要是告到京兆尹那裏去,只會被下面官吏訛上一筆錢。平康坊的人都喜歡自行處理。”

“至于認出我們?”他更是自信一笑。“賤民沒有充足證據,貿然指控官員,一進衙門先是二十殺威棒,碰上心地好的官,打完直接轟趕出去,要是碰上心地不好的,立了案,等待他們就是流放、甚至處死。”

“你變了。”溫萦沉着臉說。“和那些官員一樣。”

“事實而已。”蕭椯争辯,瞬間回過神來,收斂态度。“我朝從來不允許以卑犯尊,一定記得,凡事須徐徐圖之。”

兩人沉默地走在梅花蔭間,各自都在生悶氣。蕭椯稍走在前面,拿着帕子擦臉上的土。溫萦則是望向林子外店鋪挂的琉璃燈,隔着重重梅花枝,光顯得有些朦胧,外面的人聲也是,雖然很熱鬧,但莫名離她很遠。

林蔭裏的地面很不平整,每當遇到土包、水坑,他就會往後伸出手,她拉扯一下袖子,示意看到了,自己跨過去。

前方漸漸也能看見光,離李蘿菡住的小院近了。

有關紅绮、蘿萏,她有好些問題要問,只是不知李蘿菡願不願答。

“等會兒,你就不要進去。”溫萦思忖說,林子裏傳出窸窸窣窣的動響,一男一女靠着梧桐樹,驚慌失措看着他們倆,連外衣也顧不得撿,匆匆跑向更深處。

這個男的有些眼熟,溫萦想。不好,她看到林蔭外停的駿馬,馬兜裏揣着馮翊縣的案宗和邸報,那身形是紀雱。

對面各院各戶的門都開着,有金吾衛在詢問。遠處,金吾衛長正騎着黑馬,陰陰沉沉過來。

兩人找準時機,借由路上幾輛停靠的馬車遮掩,快步躲進一間搜查過的院子。

院內小廳很是熱鬧,圍坐着好些光鮮亮麗的男女們,正心有餘悸地打着葉子牌,一邊出牌一邊抱怨金吾衛不講理。

李蘿菡也在裏面,和一個容貌相似的年輕女人坐在火爐旁,還穿着上次的薄衫裙。周圍的人,每路過都要勸上一句。“別再想那個負心郎!”

她幾次想走,都被拉回坐着。

紀雱的聲音在外面咋咋呼呼,“方才林子裏有兩個可疑人。”他覺得眼熟,但并不能肯定,不敢貿然在金吾衛長面前說出名字。

院子又有金吾衛進來搜查,這次是一群。

溫萦和蕭椯急忙翻窗進裏屋,屋內布置奢麗,紫煙彌漫,一對男女正躺在榻上睡熟,兩人見此頓時僵住。

砰、砰,有人在砸門。

“紀縣尉不是方才檢查過了?”外面有婦人趕來說。“這屋子裏的煙可是有…”她無奈推開門,金吾衛捂住口鼻張望了一圈,轉身離去。

兩人躲在衣櫃裏,心髒仍跳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