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床
空氣中漂浮着白色粉末, 冷冽的藥香飄散在靜谧的黑夜中。
卓允手中握着白色瓷瓶,指尖和瓶身碰撞,發出幾聲悶響, 粉末順勢散落在謝離後背的傷口處,将暗紅的血跡掩蓋。
心頭的疑問脫口而出:“公子,仲宇去南齊辦事,何時才能回來?”
像公子這般折騰, 三天兩頭消失不說, 還總是受傷, 等仲宇回來,他怕是少不了一頓罵。
他口中的仲宇正是謝離的貼身侍衛, 他們二人都是謝離當年從北邊邊關撿來的孤兒,因着年齡相差不大, 謝離便帶着他們二人一同習武。
後來崔家出事, 謝離帶着他們回了京城, 這二人便也跟着他留在了謝府。
這兩人倒是各有優勢,卓允先前在軍營中跟着趙伯學了一段時日,醫術雖稱不上精湛,但應付普通的傷病綽綽有餘。
而仲宇一心撲在習武上, 幾次比拼都和謝離不相上下, 于是像探查這般事情都是交給仲宇前去,若是遇到突發狀況,他也能應付一番。
藥效發作, 落在傷口處有些灼熱的刺痛。
一直保持一個姿勢不動, 謝離胳膊有些酸, 待他将藥上完便轉動了一圈胳膊,聽他問起仲宇, 不禁想到前幾日收到的消息。
自從前段時間知曉沈世安在大理寺安插了人,他便派了仲宇去到南齊,查查沈世安和南齊究竟有什麽聯系。
回想着日子,他這一去也有了數月,此刻應當是在返程的途中了。
“前幾日收到了他的來信,此行一去确實有些收獲,我算着腳程,約莫還得半月才能回。”謝離聽出了他語氣中的迫切,将得到的訊息告知他。
他們二人跟着謝離也有多年,他一向都是把這二人當作弟弟看待,這因此在他面前便沒有那般拘束,常常都是直言不諱。
身後傳來一聲嘆息,謝離微微側頭,似乎能看出他心中所想:“怎的這般不情願?擔心仲宇回來瞧見我受傷找你的麻煩?”
一語道破,卓允也不再兜圈子,當即走到他身前,方才的睡意全無。
“公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仲宇最見不得你受傷了,”卓允停頓了一瞬,視線又落到肩膀那處的牙印上,從正面看,更加清晰,瞪大了眼睛閃着好奇。
察覺到他的視線,謝離不慌不忙将外衫套上,将身上的肌膚遮得嚴嚴實實。
看他這副模樣,卓允心中更想探出個究竟,眼神透着挪揄,開口問道:“公子,這到底是誰家的姑娘?我在京中這幾年,可從未聽過您和哪家姑娘有過牽扯。”
謝離眉頭一皺,心中不禁思考着,把他留在府中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選擇?
這麽多年,他這腦子怎麽還是個轉不t過彎的?
若是仲宇在此,定是一眼就發現了異常。
當年正是因為崔家出事,這才帶他們回到京城。
按理來說,他們應當都知曉他是因為崔嬿才留在京中的,六年過去,他心中一直記挂着崔嬿,如今這般模樣,除了她還能有誰?
雖是這般想着,但謝離還是什麽都沒說,阿嬿的身份特殊,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公子,你就跟我說說呗,這姑娘年方幾何?可會療傷制藥?日後公子回到邊關,上了戰場免不了受傷……”
不想聽他再講,謝離對他後面的話置之不理。
阿嬿又不是他的仆人,為何要會療傷制藥?
謝離聽他發問,一句都不想搭理。
也不知卓允哪來的這麽多問題,拉着他問東問西,直到下令将他趕走,他才依依不舍離去。
“回去歇着吧,今夜辛苦你了。”謝離連連擺手驅趕他,見他不走作勢要動武力。
卓允見這陣勢,當下腳下溜得飛快,眨眼間就不見人影。
落荒而逃的模樣實在滑稽,謝離輕笑着關上房門,躺回床榻上。
明日還要上朝,今日這般折騰,眼下不到一個時辰便又要起身了。
屋內只有薄弱的月光浮動,謝離緩緩閉上雙目,想趁着這點時間歇息一會。
可惜天不随人願,輾轉反側片刻,他有些無奈地睜開雙眸,輕聲嘆了口氣。
只要一閉上眼,腦海中就會浮現神态萬千的阿嬿——那道魂牽夢繞的身影,嬌俏又恣意。
不知究竟在床榻上躺了多久,直到外邊的天色漸漸透出了光,謝離才得以淺眠。
*
“公子?”
門外傳來幾聲連續不斷的拍門聲,謝離緩緩睜開眼,眼神中還帶着迷蒙睡意。
“公子我推門進來了?”
門外的聲音還在繼續,謝離不由得有些煩悶,語氣冷冷的:“嗯。”
門外拍門的聲音突然消失,卓允站在門口愣了一瞬,抓着腦袋百思不得其解。
他方才又惹到公子了?
猶豫幾瞬,還是小心翼翼推門走了進去,擔心惹得謝離心頭不快,還特地将聲音放輕,就差沒踮着腳走路了。
能走進房門已經是莫大的勇氣,他停在外間朝裏面說道:“公子,寅時了,再不起來,早朝怕是要來不及了。”
将打好的溫水放在一旁的桌面上,卓允便埋下頭不敢往裏面看,唯恐公子一個不順眼,将他一人打發回邊關。
半晌沒有聲音傳來,他脖子都酸了,還不見裏面的人有所動靜。
再一擡眼,就看見謝離衣衫齊整,懶散地坐在床榻邊穿着鞋。
卓允在心裏嘀咕。
起來了也不知會他一聲,大清早就這麽嚴肅,吓得他大氣都不敢喘。
見他穿戴好官袍後起身往外,卓允打起十二分精神,面上呲着笑,遞給他一方幹淨帕子,順帶把漱口的杯也準備在一旁。
“公子昨夜沒睡好嗎?”卓允試探着問道。
他不問還好,一問謝離就有些冒火。
昨晚一閉上眼腦海中就只剩下阿嬿,輾轉一夜。
好不容易睡着,估摸着都不到半個時辰,眼前這人就在房門外嚎叫。
“等仲宇回來,真該讓他好好修理你。”謝離冷着聲音威脅道。
他一面将漱口水吐在一旁,用帕子沾濕了水擦拭着臉龐,稍稍清醒了些。
卓允也不知到底哪裏出了問題,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得跟在謝離身後不緊不慢走着。
*
與此同時京城的另一角,也是這幅光景。
天色朦胧,薄霧籠罩着整片京城。
“小姐,快些起身,馬車都在府外候着一刻了。”秋蘭茹看着将自己蒙在被褥之下的崔嬿有些無奈。
昨日撞見他們二人時,看他們那般難舍難分,她原以為謝公子會留在崔府過夜,于是今早敲門時便沒有直接進去。
不成想等了片刻,房間內都沒人搭理,她還擔心莫不是兩人正你侬我侬,她又不好上前打擾,只得焦急地守在門口,眼看着時間一點點流逝,實在快要來不及了,這才推門進去。
一進門就看見床榻上只有一人。
崔嬿正蒙着頭,似乎要将外界的聲音都隔絕在外。
無奈之下,她只好使出最狠的策略。
崔嬿正做着美夢,身上又酸痛難忍,實在不想動彈。
本想着裝傻充愣再拖一會,下一瞬就感覺身上一輕,冷氣從四面八方湧來,激起一陣顫栗。
崔嬿被迫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就是秋蘭茹一手拎着她的被子,一臉嚴肅地看着她。
“秋姨,讓我再睡會。”崔嬿聲音軟軟的,輕輕蹭着秋蘭茹的手掌,朝她撒嬌,手上抱着被褥不肯撒手。
可憐的模樣看在秋蘭茹心裏有些心疼,不過只有一瞬,便又狠下心來:“時間來不及,不能再睡了,小姐快些穿戴齊整,我這就去廚房将備好的早膳拿來,你帶着在馬車上吃。”
秋蘭茹交代完,擔心她又睡過去,幹脆将人強行拉起了身,将被褥丢在一旁的軟榻上。
瞧見一旁換下的被褥,定睛一看不得了,老臉一紅,面色怪異。
難怪她家姑娘起不來,謝公子昨夜只怕是鬧到很晚才離去。
崔嬿臉皮薄,她沒在說什麽,拿着換下的髒亂被褥便往外走去。
房間內又恢複一派祥和,崔嬿坐在床邊,一臉憂愁。
到底是誰規定的要上早朝?
人為什麽一定要早起呢?
思索了一會,估摸着秋姨一來一回也差不多到時間了,便抓緊換上官袍,拿起帕子胡亂往臉上揉了兩下。
“這些都拿着,時間來不及了,等會小姐在馬車上一定記得吃。”秋蘭茹回來時看見崔嬿已經乖乖坐在一旁等待,忙将起個大早熱的幾份糕點遞到了她手中。
一路督促着她上了馬車。
直到看見馬車漸漸駛離,她才松了口氣,轉身回府。
曾幾何時,送小姐上學堂也是這般不情不願。
沒想到如今小姐當了官,還是改不掉嗜睡的毛病。
*
兩輛馬車在宮門外不期而遇,連日如此,兩家趕車的車夫都混熟了。
“你家主子今日也賴床了?”
“誰說不是呢,在府外等了一刻鐘才出發。”
馬車內,謝離本在閉目養神,還不到早朝時間,他早早過去也無濟于事,便在馬車裏補覺。
這回聽見車夫似乎在和人交談,聽這口氣,他心中猜測莫不是崔嬿。
手指跳開帷幔一角,晨時的冷風灌入馬車內,一陣微涼。
看見一旁熟悉的車身,不由得勾唇一笑。
他們不愧是一家人,連上朝賴床都能碰到一處。
馬車晃悠了一下,謝離跳下了馬車,站在崔府馬車的窗口,輕敲了敲。
“崔大人來的挺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