褰裳 第 13 章 :病倒了

第13章 :病倒了

杜管事已經把清洗過箱籠拿進書房,只是放在案角,溫萦剛才沒來得及發現,竹編煥然一新,散發出清新竹香,書本也都拿筆刷蘸藥粉仔細刷過,縫隙裏還殘留些微粉末。

“沒有夾藏罷?”他問。

“見她丫鬟又收了起來。”杜管事說。

“她明白就好。”蕭椯略嫌說,随手翻開其中一本筆記,字跡修長險勁,有神有骨,看來這兩年有苦練過,扔了就太可惜,只是沾染風塵味令人膈應。

“收進庫房,此事不必告訴萦兒。”随即撫平宣紙,醞釀了一會兒,方下筆。

“白玉茶杯可是要一并收着?”杜管事雖知少主人脾氣,仍不免問上一句。兇案屋的物品都要登記造冊、封存入庫,但陸公公今日所用茶杯是蕭椯私人珍藏,玉料是他親手所選,白兔繞桂圖樣也是他親手所畫,原本是要拿給溫萦賞玩的,不料被陸公公的人征用茶水室,直接端去。

“都封。”蕭椯說。即使沒發生命案,他也不打算再要。“另抄錄兩份,連同此文書,分呈羽林左監、右扶風。”

片刻,文書即成。

杜管事見其字疏朗開闊、端雅逸趣,比往日還好,不免發愁:“郎君此字,如今更得罪人了。”自蕭椯到心都後,其呈上的文書就得到尚書丞程桐之賞識,而後傳閱到其他世家公族那裏就名氣更大,貴族子弟為得其字,甘以百金相求。

右扶風、大理寺及禦史臺派來的員吏為得他親筆所寫文書,幾度在扶風縣衙內發生争執,偏偏他又不是在意和氣之人,任由外界如何喧鬧,上官如何明示渴望,絕不多寫一字。

“給羽林左監。”

“右扶風想求郎君的字多時,以往總是争不過大理寺、禦史臺,他是頂頭上司,年終的上計考核還得由他寫評語…”

“一個草包耳。”

杜管事嘆了嘆氣。“到底是心都,郎君也該學着圓滑才是。三年前,若非拒絕大司徒之女婚事過快,斷不至于在殿試上吃悶虧。”

蕭椯食指拈過白玉兔鎮紙在案桌轉玩,這件事他可沒忘。

溫萦穿着寬大的燕居袍進來,一臉熱氣,連打了幾個哈欠,見着蕭椯還坐在書案前翻閱案宗,頓時打起精神,笑盈盈走到他身旁坐下。

頭發尚且有些濕,有着芍藥花露的馥郁香氣,自然而然靠在他肩上,雙手還緊摟着他手臂。

李蘿菡前些天就是這樣待她的,可她是女子,連忙借口抽開手臂。

蕭椯沒有拒絕,任由她靠着,看來名伎的招數對男子很有效。

平樂像是見了什麽喜事,悄然退出屋,把門輕輕合上。

“椯,要不要看我新繡的帕子?”

他微微颔首,原本專注的目光瞬間轉移到她身上,略微有些異樣,臉感覺比剛才泡澡時更燙了,她匆忙打開匣子,拿出鵝黃色帕子,繡得圖樣是雪天折枝梅花,既雅致又簡潔。

“萦兒還是最喜歡梅花。”蕭椯笑說。

他所有梅花樣式的衣物都是她所繡。在士族家,女紅是女眷每日必做功課,遠比琴棋書畫來得重要,蕭伯母常敦促她繡花養性,其中繡梅是最省力讨巧的,為此她對外都說自己喜歡梅花。

“梅花高潔傲骨,有君子品格,同你甚是相宜。”她笑說。“這花蕊同以前那些不一樣,我加了些幻色進去,燭火下會流光。”順手把油燈推到他面前。

他仔細拿到眼前看,一股極淡香味從繡花散發出來,她朝着窗外打了一個哈欠,他也打了一個,眼睛漸漸迷離,倒睡了下去。

門外守着的平樂尚未覺察,溫萦蹑手蹑腳從後窗翻出,吐掉舌頭下含着的清神片。下午她說要染色,把帕子浸泡在安神藥湯裏煮,經過燭火烘烤,藥香散發而出,使人快速昏睡過去。

既然兇手已死,她也沒有留在縣衙的必要了。

後院寒風蕭蕭,唯有竹葉與花的窸窸窣窣聲,月光照在無人的走廊,幽然阒靜,她緊了緊衣服,等考上進士有了官身,才回來見他。

随手拿一截細花枝,打開了門上銅鎖,木門吱吱呀呀開了,伴随着一陣羽毛的腥臭氣息,地上斑斑點點的,全是雞糞。

心嚯的一下,腿也開始發麻。這個院子裏竟然養這麽多雞,蕭椯這個敗類!事已至此,不沖過去,回頭更倒黴。

她屏住呼吸,抱着頭,飛也似地往前跑。

嘩啦…沒有雞糞的空地,有一條不起眼的絲線,被她一腳絆住。一副畫卷從屋檐落下,一只栩栩如生,毛發分明,快有一丈高的鹦鹉盯着她,相隔不過半尺。

溫萦寒毛豎立,趔趄後退,旁邊的屋門突然打開,蕭椯站在陰影下笑。她大怒揮動拳腳,被強行抱回了屋。

白天,屋內收拾得整整齊齊,幹幹淨淨,就連書案也被清空,連一支筆一卷書都未留下。平樂把繡繃、絲線等物從旁邊小幾轉移到案上。“郎君說,這樣不費腰。”

“要他好心!”溫萦拿起針在繡繃上一頓亂刺,個半時辰一張絹帕就繡好,又是梅,她看着也無趣,見平樂安靜坐在旁繡烏巾,笑盈盈說:“好平樂,幫我拿紙筆來,我要畫紋樣,繡秋日松菊。”

平樂先是一喜,蕭家的人都知道椯愛菊,詩畫裏總以菊為題,庭院裏也必種菊,卻并不起身去拿。“郎君說了,表小姐若是要繡菊,照着窗外的花繡即可,且她冰雪聰明,腦子裏浮現的畫面,不必過紙草稿,也定能原樣還出。”

“那幫我拿本書過來,找找靈感。”她央求道。

平樂放下手裏烏巾,感慨說:“表小姐就是以前書看太多看壞的,科舉功名、升官進爵是君子之事,相夫教子、執掌中饋才是淑女應該做的。”

“州牧、先恭人都最疼表小姐,郎君心裏更是只有你,這兩年拒絕多少明裏暗地的婚事,蕭家就是你的依仗,何必跟那沾不着邊的人置氣?今次追來心都又如何,碰了一鼻子灰,連縣衙大門都沒讓進。”

“是于靈麽?”溫萦提起精神。“她也來心都了?”

平樂驚覺說錯話,不再吭聲。

蕭椯辦公回來,她已經躺回床上,拿繡了泥金香菊的白絹蓋在臉上,一動不動。他就坐在床邊,用手杵着頭瞧。

良久,他沉穩而有些舒懶的聲音,方調侃道:“小姐,該為你獻上什麽祭品好?”

“禮記”

“只怕陰曹地府行的是另一套規矩。”他哀嘆。

“詩經、楚賦亦可。”

“地府的鬼匆匆忙忙、擠擠攘攘,可聽不得這些詩情畫意。”

“你小瞧鬼,牛頭馬面快把他抓了抽鞭子。”她突然坐立起來,朝他扔了一條青蛇,驚得蕭椯險些把平樂撞倒。

原來是剪他綠綢袖子縫出來的,他複而一笑。

或是起得太快,頭一陣眩暈,溫萦重新躺下,側身不再看他。“總之,我一定要參加春闱考試。”

“若真中了,名字就要記上官冊,上頭沒人幫忙,一輩子南來北往,去窮山惡水的地方當縣令,你以為是輕松差事?”他說。

“且甄家的人要知道族裏出了進士來投奔你,皇親貴戚見你模樣好又年輕紛紛給你許對象,你該怎麽糊弄?”

“是啊,表小姐你就聽郎君的,我們都知你聰明,不必非得在砍腦袋的事上證明。”平樂也勸道。

她越聽越惱煩,拿枕頭捂住耳朵。“拿一本話本給我,我要睡了。”

蕭椯見她語氣松動,淡笑問。“萦兒,想看什麽?”

“《康焉傳》”她随口說,思忖上面也有些經義,可以溫習。

未想他靠在床旁笑了笑,開始念道:“話說雲思宮三公主康焉,生得閉月羞花、傾世之貌,且天賦卓絕,靈比上神,法術一點就通,從小深得其母殷後所喜…”

“第三卷 十二章,我要聽她死那段。”溫萦氣說。雖知道他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但未想連女孩家的話本也看。

蕭椯點了點頭,仍舊張口就來:“那日生辰,康焉卻在花園意外得悉,宮裏的人早已厭煩她,走到幽池邊顧影自憐,收到二姐靖思送來的美酒…”起承轉折,語調情緒,無一不有,比說書先生講的還引人入勝。

她不得不嘆了口氣,蒙着被子睡了過去。

隔日,就因風寒病得起不來。歸根溯源,該是頭發未幹吹了夜風,又受鹦鹉畫像驚吓所致。

這一病就是半個月,除了看病大夫、平樂還有蕭椯,再沒見過其他人,秋花皆落了,小院裏一片蕭瑟景象。

醒着的時候,她就坐在窗前觀賞枯枝。蕭椯通常午後會帶着案宗過來,坐在書案前批閱,時而講些離奇的事逗她說話。

以前兩人常偷偷潛入蕭伯父書房,翻閱案宗不說,還拿筆寫下分析,冒充神秘人投書,在官署內部引起不小恐慌,結果被發現是他們倆,好一頓罰。

但今日,因連環兇殺案塵埃落定,蕭椯被叫去右扶風那裏慶功,下午不會回來了。

書案空落落的,平樂擺好了茶具、點心,笑說:“郎君肯定是要升官了。”

即便他将來當上大司徒有如何?她永遠只能蝸居在幽深的小院子裏,從一個轉移到另一個,見不得光。

離考試越來越近,她心裏一痛。

隔壁院傳來爽利的笑聲,又在喂雞了。忽的,一只雞驚乍乍的,飛落到這邊院子來。溫萦氣得關上窗。

平樂放下茶杯,到院子裏叫嚷。“怎麽回事?”

“平娘子,不好意思。方才這只雞争食啄我腳,一腳就給踹飛了。”喂食婦人連忙跑到門前賠不是。

“下次注意。”平樂不耐道,打開門鎖,露出縫隙趕雞,婦人手刀一落,把她打暈在地。“阿萦?”衛媽喚道。

“衛媽!”溫萦險些哭了出來,已經換好出門的男子便袍。

她自從進城起,就懷疑被人盯上,因而早和衛媽商量好應對之策,如若她突然失蹤,一定要想辦法混進扶風縣衙內,因無論是兇手還是蕭椯做的,她最終都會落入蕭椯手裏。

患風寒後,她借口味苦,要吃城中有名的桂花酒釀團子,每次只吃一兩塊,其他的就原封不動退下。蕭椯為防備她報信,不許人把院子裏的物品拿出縣衙。平樂對酒過敏不會碰,廚房裏總有人會舍不得拿去吃。

殊不知她扣了一些煮茶用的決明子、大黃,每日坐在窗前暗暗研磨成細粉,均勻撒在團子上,吃多了就會腹瀉不起,正值季節交換,極易和她一樣患風寒,以此給衛媽進來做事的機會。

七天前,她聽見衛媽的爽利笑聲,便知事成了。

“守門婦人被我用酒喂倒了,雞都關起來,鹦鹉要來,我一手打一個。”衛媽笑說。

溫萦點頭。“我們便按你平日往返的路走。”蕭椯指不定還安了其他什麽機關防她,仆人慣走的路最為妥當。

兩人快步穿過養雞院子,避開觸發鹦鹉畫的機關,推開木門,又是一條幽靜的走廊,盡頭門上着鎖,再往外是中庭,人最多最熱鬧的地方,絕對不能過去。

走廊旁邊種植許多菊花,不少已經凋零,牆沿是一排翠綠的巨竹,再往後有一道不起眼的朱色小門,若非門是開着的,幾乎和朱牆融為一體。

它是給仆婦進來打掃的捷徑,免得在中庭晃悠沖撞了客人。穿過小門,離廚房就近了,有運送食材的專用通道離開縣衙。

冬菊的清香花氣裏帶着羽毛味道,還有一絲腥氣,嘀嗒、嘀嗒…竹葉上有水珠滴落下,正中她的頭頂,摸在手裏黏糊糊的,是血,一只死鹦鹉被藏在竹葉間。

溫萦連忙捂住衛媽的嘴,旁邊的巨竹上也藏着死鹦鹉,無一例外,它們的臉都沒了,只剩下一塊模糊的血肉。

風将門吹得吱吱呀呀地響,有人影在門縫下晃動。

她拉着衛媽往回跑。

原本倒在小院門前的平樂不見,房間門敞開着。“平樂?”她小心試探叫道。“你回屋了麽?”一步一步往房間走去。

裏面蹿出一個男人,一腳踩中她抛扔在地毯上的短鐵釘。

随即,她拿着手裏的木棍揮打去。

與此同時,衛媽扯着嗓子在院子裏大喊。“有賊,有賊闖進後院。”

木棍被對方用手接住,是鄭祈穿着不相稱的短裋褐,震驚看着她。平樂已經被扶到幾案旁,仍舊昏迷。

“是你!”——“我以為你病得快死了。”

“你腳沒事罷?”

他臉色不大好地點了點頭,這可是蜂毒,溫萦連忙喂他吃了解藥。

“外面都傳,甄舉人受連環兇手驚吓一病不起,連棺材都訂好了。”

“他不想我參加進士考試。”她氣悶說。

“蕭椯就是你前夫?”

“父母生前定下的婚約。”

院外一陣躁動,已經有衙役往這邊趕。

“衛媽,我們趕緊走。”溫萦急忙拉着鄭祈,“方才你是怎麽進來的?”她問。

“翻牆。”這次他戴了手套,只是未提防腳下還有陷阱。

鄭祈拽着兩人一路狂奔,倏忽翻牆,倏忽跳下,穩健而迅捷,身後衙役大喊大叫,拼命跑也追趕不上。

翻過三面牆,終于來到衙門外,有馬車在這裏候着。“我想告訴你,”鄭祈正準備駕馬,溫萦有些為難說,“兇手可能還在府裏,方才我們在花圃發現竹子上挂滿無臉鹦鹉,才往回跑的。”

他臉色大變,急忙從馬車下來,面對一群沖來的衙役。

溫萦自己架着馬車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