褰裳 第 10 章 :扶風縣衙

第10章 :扶風縣衙

扶風縣位于心都郊外,轄區多是世家貴族的園林莊子,沿途花木繁盛,瓜果累累,風景秀麗,卻少有人煙。偶有護院巡邏,對所經車輛皆是冷色。

一直到抵達縣衙,才略有人聲,周圍房屋寬闊平整,居住的都是貴族家體面的管事及外地來做生意的商戶。

溫萦被人從側門擡進縣衙,一路穿廊過院,漸變幽深,漸有花香,水缸裏種蓮亦養魚,花圃菊花正盛,樹有棠、桂、梅、梨,風過落英缤紛。

唯一不和諧之處,乃後院走廊竟然養着幾籠鹦鹉,她雖周身無力,仍寒毛豎立,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捏着,她最害怕長尖喙的禽類。

從小侍奉她的侍女平樂迎上來,立即帶她去泡了一個藥浴澡,邊哭邊絮叨這兩年發生的事,她默默聽着,在床上躺了一個上午才恢複知覺。

蕭椯一直坐在書案前,悠悠然地調色作畫,每次擡頭看向她,都不禁覺得好笑。他并不似外表那般溫文爾雅,文質彬彬,向來愛幸災樂禍,喜歡看她出醜,這次可真是倒了大黴落他手裏。一等可惡是連環兇手,二等可惡是不長眼的鄭祈。

“表小姐!”平樂見她怒氣沖沖起床,突然失聲尖叫道。溫萦拖着還在發麻的腿走到書案旁,率先發火。“你不去抓兇手,竟坐在這裏看我半天笑話,縣令就是你這般當的?”

他扭頭探了一眼她脖子上的紅蓮印記,嘴角又微微上弧,繼而搖頭故作嘆息。“看來獨自生存的能力也不怎麽樣。”他評價道。

“啊!”平樂再次發出尖叫。

溫萦伸手掐住蕭椯脖子,掐得他臉色漲紅,緩緩放下手中毛筆。這時她才注意到,畫紙上是一個高個瘦弱的男子,臉頰瘦削、顴骨突出,受過黥刑,神色極其陰沉。

旁邊還有一幅畫好的人像,是昨晚兇犯僞裝成的老人,面容、體态、穿着打扮,無一不吻合。這兩幅畫像上的人都有一雙相同的,銳利如鷹、令人發寒的眼睛。

“你猜的?”

“猜的。”

但她覺得他猜的很對,這個兇手就給她如此印象。“他牙齒殘缺,手掌有舊傷和老繭,左腳掌有傷。盡管他擅易容遮掩,但只要仔細辨別,定能識破。”随即把筆遞回他手裏。

“特征太多…”蕭椯并不動筆。

溫萦一怔,誠然,萬一這些特征是兇犯故意做出來的假象,以此嚴苛條件尋人,反倒有可能放走他。但腳傷無疑,這麽短的時間傷疤不可能完全複原。

遂自己拿起筆,模仿蕭椯筆跡在畫像旁附注三行小字,标明可疑可查。

“這字…”迎上她淩厲的目光,他笑了笑。“可。”

“要被我抓住,定給他全身紮滿蜂針,灌膿潰爛而死。”她仍氣憤難當說,要求蕭椯把剩餘的蜂毒都給她。他有自己的宅院,調配起來比她容易。

“兇犯怎會得到解藥?”他不禁好奇問,蜂毒是兩人陪蕭伯母到山裏治病時,從神醫書房的毒典裏窺來的,配方他們調改過,解藥只有他們知道,從昨夜兇犯反應看,明顯對扳指紮針的方式有所警惕,若是之前中過蜂毒,不該現在還能行動自如。

“可能是客棧那晚,從我身上摸走的。”

他皺了皺眉,臉上閃過一絲陰色,示意平樂退下。“這個兇犯不出意外是罪犯之後,從小生活在平康坊,受過非人虐待,性情偏激陰戾、自卑自負、睚眦必報。”

“他進平康坊的年紀應該不算太小,身上有一股官家氣度,不然裝府兵、衙役不會那麽像。”溫萦思忖說。那種壓迫感令她現在回想起來仍覺得緊張。

蕭椯認可。“是,他有着從前生活的記憶,為此不甘、激憤、嫉妒,因自己受過黥刑毀容,對完好容貌有偏執,就想收集。”

“那不該…”溫萦覺得不對。“若是如此,他為何不直接取鄭祈的臉?又為何要割王郎的?”她想到王郎驚世醜容搖了搖頭。

“收集。”他強調說,“長相特別美或是醜,不同職業都值得。”蕭椯也喜歡收集陰森森的傀儡皮影,深夜在月下擺弄它們講故事,也算是惺惺相惜了,她暗想。

“第一個死的是百戲樓班主,聽人形容長得甚至猙獰醜陋,第二個是退隐名妓,容貌瘋傳年輕絕美。第三個是妓女老鸨,曾因客人沖突瞎了一只眼,第四個是護院打手,臉被雇主的烙鐵燙過。在案件展開調查後,兇手消停過一段時間。

而後,他走出平康坊,殺的人就更多,更複雜,富商、裏正、府兵、村民…且越殺越興奮,上月初九,他一夜之間跑了半座城池,連殺兩人。”

“這次,他或許是想收集一名舉人。”他調侃。

“他知道我是女子。”溫萦指出說。

“如此,不是更特別?”蕭椯雖是在笑,這是他從小養出的文士氣度,不驚不怒,疏淡從容,但眼神裏卻有惱,她看得出是針對她的,不告而別、冒失惹禍。

“我不會拖累你,要是事發,你只當不認識我。”溫萦說。在蕭家,她從未光明正大踏足過前院,也未出席過任何宴會,除了幾個近得不得了的女眷,就連府中許多仆人都未見過她,只知有遠親表妹這樣一個人,一個上不得廳堂,蕭家人不會談及,永遠只能活在陰暗中的女子。

“鄭祈還指望通過你,再次誘得兇犯現身。”他冷笑說。

“你們商定好了?”她頓時感到天旋地轉,快步走到窗前探看,“其他人知道我身份麽?”院內花草葳蕤,寧靜安宜,并無府兵影蹤。

“只以為你是被兇手盯上的甄舉人。”他卷好畫紙說。“兇手不現身,他們也不現身。”

還好,她身上穿着的還是男子袍服,應該是蕭椯的,寬大了些,有着熟悉的沉香味,蕭伯母以前常讓她幫着熏衣,初聞清醇甘甜,如蓮花、梅英、鵝梨、蜜脾之類,細聞又帶着微苦,清透提神。

“總之,你們不能洩露我的身份。”她極為認真說,心很慌。

蕭椯亦不退讓,無論兇手抓着與否,過段時間‘甄圓’都必須從世間消失,這事沒得争。”說話擺出大人的強勢态度。

在相距不遠的偏院裏,花圃蕭瑟零落,只剩雜草還堅挺着,大樹經過修剪,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

院子外有一隊全副鎖甲的府兵,個個高大而陰沉着臉,凡有一絲風吹草動,便聲勢浩大地探查,吓得縣衙役仆紛紛繞路而行,連瞧也不敢多瞧一眼。

院內的房間窗戶都裝有鐵栅格,縫隙狹窄連老鼠也鑽不進,兩名褐色絲緞的年輕宦侍站在鐵門前,見到蕭椯直接上手揉搓其臉,确認無誤後,其中一人輕慢地“嗯”了一聲,才放他進去。

陸公公坐在案前,一邊捋下巴粘的花白胡須,一邊聽醫官回禀山羊臉賭客的傷勢,他因吸入過多毒煙,昏迷不醒。

周圍站着的人還有鄭祈等。

鄭祈一看見蕭椯,就熱切想問話,随着陸公公端起白玉茶杯,而停下腳步,客氣一笑。“那個甄圓如何了?”陸公公拖着尖細的嗓音問,順道呷了一口茶,略微擡起的眼皮,流露出陰恻恻的審視目光。

他被宮裏的人視為探案高手多年,近來卻屢屢受挫,一是因抓不着連環兇手,二是因甄圓推翻他在客棧的密室斷案。即使是跟随他多年的随侍,碰上他如此陰郁心情,也不禁背脊發寒,戰戰兢兢。

“已經蘇醒,并無大礙,院裏的府兵也都潛伏好,但下官以為兇手可能更在意此人。”蕭椯觑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山羊臉賭客,語氣平和說。“不如多調派些人手過來這邊?”

昨晚鄭祈他們找到山羊臉賭客時,他尚且還清醒,供述說他本是去找王郎讨要賭資,但王郎搪塞推脫欲下樓離去,見着走廊迎面走來的百戲樓老頭突然震住,好似有把柄在對方手裏,一同到廂房說話。

他擔心還不上錢,就在門口守着,但老頭出來許久,也不見王郎蹤影,于是進屋查看,手輕輕一觸碰門,瞬間被房梁桁木上的繩索拉扯開,廂內的香爐煙霧缭繞,捆縛在王郎身上的繩索突然松脫,使其跌出窗外。

他驚慌跑到窗前查看,只見那個老頭把圍觀的甄圓綁了去,卻未想自己在廂房內也不知不覺中了毒煙。

鄭祈他們進屋時間短暫,吸入毒煙不多,服過清瘴解毒丸很快恢複,但醫官說,山羊臉賭客的情況不容樂觀,輕則卧床靜養數月,重則終身癱瘓。

陸公公自然不在乎,迫切想得到更多線索,遂令醫官紮針下猛藥,務必使其馬上蘇醒。此刻,山羊臉賭客頭上紮滿銀針,屋裏彌漫着苦澀藥味。

“蕭縣令是看不上羽林左監的府兵?”陸公公輕笑說,接過蕭椯的畫紙掃過一眼,随手拿茶杯壓折住。“畫得倒不錯,只是臆想豐富了些…”

“我們調查了百戲樓近十年檔案,并無人失蹤出走。”随侍宦官說。

“死亡呢?”蕭椯問。“若是一個默默無聞、值不了多少錢的伶人失蹤,與其上報教坊司,受到上司責怪,不如直接報病死來得省事。”

“死的人也都去查證過,無誤。”随侍宦官補充。

“探花郎平日裏便是如此行事?”陸公公不由諷刺說。“你們士人不是最注重風骨。怎生偷奸耍滑的手段都這麽娴熟?那個甄圓把李明鼻子都打壞了,逼迫他承認殺人。”

鄭祈幫忙緩頰說:“是李明偷襲在先,且客棧旅客見過他鬼祟潛入庫房,手上貓爪印也都吻合。”

陸公公卻仿佛沒聽到他所說,仍舊不依不饒。“蕭探花最好再細查一下衙門內部人員,別随便推到一個默默無聞、口不能言、甚至根本不存在的伶人身上。若是事後查出,兇犯或是其同夥曾藏匿于扶風縣衙內,我想令尊蕭州牧也保不了你。”鋒利的目光有如刀子般刮人。

蕭椯神色無瀾,只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