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一民之所以愣住,是因為這麽多天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程樹出現在晚飯時間。
這女人似乎對什麽都無所謂。她就像一縷幽魂一樣,也不吃飯,也不睡覺。有天半夜他起來上廁所,還看到這女人就站在平臺的風口上,一根一根地抽着煙。
她長得還不錯,卻是個煙鬼,真是可惜了——胡一民這樣想。
三人之中,反應最大的是杜宜美。
在看到程樹的那一瞬,她的臉色就變了。畢竟,她下午剛剛和這女人發生了激烈的争執,現在這女人的下樓又打斷了她的撩漢。
饒是杜宜美怎樣願意在譚臨面前愈挫愈勇,她都不願意在另一個女人面前袒露自己被拒絕的難堪。
況且這女人還和自己不是一路人。
她一下子扭過了臉去,也不說話了。
還是胡一民呵呵笑了一聲,招呼道:“阿樹,下來啦?一起來吃個晚飯噢?”
樓梯上的女人腳步一頓。她的目光慢悠悠地轉過來,似乎這才注意到坐在窗旁的三個人。
她的眼神遲緩,從杜宜美身上移到胡一民身上,最後落在譚臨身上。
最終,她幾不可見地扯了扯唇角,開口道:“謝謝,不用。”
“怎麽不用?”胡一民一指挂鐘,“現在已經七點多了!你都幾天沒吃飯咯?”
程樹說:“我不餓。”
“哎呀,正好大家都在,熱鬧着,飯菜又有多的,幹嘛不一起吃?”胡一民孜孜不倦地勸說着。
程樹的目光從譚臨身上一彈,一下子飄到了窗外。對于胡一民的話,她恍若未聞,只往下走了兩步,自顧自地問道:“你這兒有酒麽。”
“有啊!”胡一民點點頭,走到吧臺邊,“啤酒有幾種,青島啊雪花啊都有!啊對了,今晚正好還有米酒,要不要……”
“有沒有白酒。”程樹打斷他。
“白酒?”胡一民愣了一下,“沒有啊,雞尾酒倒是有的……”
“那算了。”程樹看向燈火通明的窗邊,那裏坐着譚臨和杜宜美,“給我一壺米酒吧。”
這幾乎算是她第一次松口。胡一民就像過節一樣,幾步就從吧臺走到窗邊,倒了一杯米酒沖樓梯上的程樹遙舉道,“快來!這飯還熱着,一起來吃!”
陰影裏的女人聲音淡淡:“拿一壺給我。我在房間裏喝。”
她輕輕靠在樓梯扶手上,就像漂浮在空中的鬼魂。她的聲音雖遠而輕,卻擁有不容置喙的力量。
胡一民嘆了口氣,不再勸她。他很快倒了一小壺米酒,“蹬蹬蹬”跑到樓梯下面遞給程樹。
譚臨遠遠地看着。
女人伸出手來接過米酒。寬寬的長袖從她的手腕上拂下,露出一截小臂。
她整個人生得瘦而單薄,提着一小壺滿滿的米酒,纖細的腰肢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折斷,但那截近乎慘敗的小臂卻平白粗了一圈,又壯又實,就算生在略微粗犷的胡一民身上都不為過,和她整個人有些格格不入。
這是常年搬動重物的後遺症,應該是她職業的緣故。
譚臨盯着女人許久。随後,他收回目光,緩慢而仔細地咀嚼糯米雞,口中芳香四溢。
木質樓梯又吱吱呀呀響了一陣子,女人赤着腳走回房間去了。
胡一民邊看着樓梯方向邊往飯桌邊走來。待坐下之後,他“啧啧”嘆了兩聲,語氣中頗有擔憂。
“人都好兩天沒吃飯了,一上來就喝這麽烈的米酒?”他搖了搖頭,“幸好我剛才騙她我這兒沒有白酒。”
杜宜美也叽叽喳喳說開了:“一民哥,她到底什麽人吶?今天下午她還在房間裏放超大聲的音樂,把我吵得什麽事都幹不下去了!神經病一樣啊。”
“哎!”胡一民迅速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聲音不要那麽大,随後還輕輕“噓”了一聲。
杜宜美有點明白過來。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有點不敢相信:“她真的……神經有問題?”
“也不是有問題啦。”胡一民單手撐着膝蓋,呷了一口米酒,“她總是半夜在門外抽煙,有時候我還看到她莫名其妙在哭,性格麽,又這麽陰陰沉沉的——我懷疑啊,她可能有抑郁症。”
他随後一揮手,“不過這也沒什麽,也不算精神有問題,畢竟現在有抑郁症的人多了去了……”
那邊的杜宜美已經“啊”了一聲,雙手頗為誇張地捂着自己的嘴巴。
譚臨低垂着眼鏡,安安靜靜吃着飯,似乎游離在這個對話之外。
杜宜美緊皺着眉頭,無不擔憂道:“天哪!那我,我今天下午還和她吵架了,她會不會到時候來報複我啊?”
“我不都說了麽,現在有抑郁症的人多了去了。”胡一民一瞥她,有些無語,“不是我說你啊,小美,現在都新世紀了,能不能有點文化?抑郁症也很可憐的,他們痛苦得很,哪有時間來管你,啊?還來報複你?你無腦電視劇看多了吧?”
他繼而一戳譚臨:“阿臨,你說是不是啊?”
譚臨像是才回過魂來,後知後覺地“嗯”了一聲,繼續吃菜。
他的腦海中無意識地浮現起午後的程樹。
她站在平臺欄杆上,懸崖下的風吹起她的頭發。那畫面讓他想起燕子,也讓他想起翠綠而濕潤的樹葉——就好像下一刻,她就要抛棄一切,遠走高飛一樣。
胡一民的聲音走遠,又漸漸近了——
“……我現在呢,就擔心她一時想不開就在我這兒自殺了。哎,真是請佛容易誦佛難啊……”
“一民哥,你不能直接不讓她住麽?”杜宜美的聲音來自更遠的地方,“反正你是老板啊。這樣提心吊膽的,也太恐怖了!”
“我……”
“我吃完了。”譚臨放下筷子。
一旁的胡一民一句話未講完,嘴還半張着。見譚臨面無表情的樣子,他笑道:“阿臨,今天不在下面一起玩牌?”
“不了。”譚臨站起身來,“飯很好吃,謝謝你。這裏一共多少錢?”
是這一餐飯他請客的意思。
“诶不用了不用了!”杜宜美連連擺手,“阿臨,這怎麽好意思!還是我請吧!”
譚臨只看着胡一民,又問了一遍:“多少錢?”
看着他的眼睛,胡一民稀裏糊塗就回了:“220。”
譚臨從錢包裏抽出220塊錢,放到桌上。然後說了句“回見”,便沿着樓梯走回樓上去。
等他走遠,胡一民才傻愣愣地反應過來:“唉喲我去!”他随後舉起桌上的三張人民幣,沖杜宜美揮了揮:“你看中的這男人,豪爽,不拖沓,真了不得。哎我剛才都還沒反應過來呢,怎麽就告訴他了呢!”
杜宜美托着腮幫子看着譚臨消失的方向,也嘻嘻笑了:“他抽錢的時候好帥啊。”
“你就是見錢眼開!”胡一民打趣她,一只手将錢塞進兜裏。
兩人樂樂呵呵談了會兒天,又等到另兩個人下來一起打牌。一直到十一點多鐘,四人才互相告別。
杜宜美上樓洗漱休息,胡一民收拾餐桌殘局。夜色完全降臨,已是睡覺的時間。
過了不久,燈也熄了。
這深深夜色裏,有人沉沉睡去,有人的夜晚,卻才剛剛開始。
*
譚臨是在十二點多鐘的時候聽見隔壁的哭聲的。
那聲音很輕,很小,不仔細聽只會覺得那是很遠林子裏傳來的布谷鳥叫。
但是,一旦注意到,這聲音就永遠響在耳邊揮之不去了。譚臨的身子翻了又翻,腦子裏想象了隔壁的無數種情景,終于還是爬了起來,敲響隔壁的房門。
過了很久才有人來開門。
程樹依然沒穿鞋子,光着一雙腳,肩上虛虛籠着一件長衫。譚臨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聽見她說:“幹什麽。”
這已經是他今天第二次聽到她說這句話了。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夜裏的緣故,對方的聲音裏透着冰徹骨髓的涼意,比白天冷漠了許多。
譚臨頓了頓,目光停在女人漆黑的一團發上,語氣平穩:“你在哭。”
不是問句,卻是一個陳述句。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這三個字。
剛才那一瞬間,無數念頭翻滾湧過他的大腦。他能感受到女人的不耐,她似乎下一秒就會合上眼前這扇門,于是他選擇說出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不是試探,不是安慰,卻像是鄭重其事地宣布一件事。
語氣平靜,不加掩飾,沒有偏袒。
黑暗中,程樹的右手死死抓着木門框,盯着眼前的男人沒動。過了許久,是窗外山林裏的一聲犬吠将她驚醒。
她微微彎了脖子,頭發從頸後滑下來。
譚臨聽到她笑了一聲,那一聲有些嘲弄,甚至帶了許凄涼的意味。
然後他聽見她說:“音樂不許我聽,連哭都不許了麽。”
尾音極輕,淡若無物。
譚臨微微怔住。
他下意識開口道:“不是……”
理由還未思考成形闡述出口,對面的女人卻緩緩撫上了自己的耳朵。
她似乎因為什麽愣住了。
半刻後,她的手指繼續攀爬上頭發,胡亂地抓了兩下,突然側過身子。
靜谧的夜裏,她的語氣近乎懇求。
“你能不能進來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看到留言,先打個預防針:這是一個偶然與巧合的故事,走劇情向,我個人覺得不太算細水長流型的。
&反正這兩天也不太睡得着,為了蹭玄學可能會半夜兩點起來更新一章,如果兩點有更新,明晚就不更新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