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冤家
“有賊人闖進我屋,方才跳窗逃走。”溫萦還舉着火褶趴在床下檢查,只見一雙牛皮皂靴快步走向窗臺,哐哐哐地大力拉扯窗門,突然砰的一聲,拳頭重重擊在窗框上。
“給我仔細的查,所有人不準離開客棧。”朱衣男子朝着窗下大吼。客棧外駐守的府兵紛紛拔刀,其餘府兵則開始在倉庫、馬廄、廚房等處搜查,客人都被鬧了起來,怨聲載道。
“我也不知他是怎麽出去的。”她從地上爬起來,後腦勺撞好大一個包,這個人看上去清俊秀雅,沒想到音量如此充沛。
他憤恨而又不甘地看向她,臉上忽然浮現出幾分詫異,眼睛掃過她胸前,再盯着她臉…她順着往下看,腦中電閃雷鳴,竟然忘記裹胸,單薄的中衣下有明顯起伏。
溫萦連忙雙手合十,目光楚楚看着朱衣男子,跟來的府兵在房間其他位置搜索,沒有留意到床邊發生何事。
“你們先出去,我有話問他。”他沉着說。
待屋裏只剩下他們兩人,“你究竟是誰?”朱衣男子像拷問犯人一般質問,颀長矯健的體格如一頭精瘦豹子,微張的臂膀随時能把她控制住。
“甄圓…”溫萦心虛說,瞟過他嚴厲眼神,不得不繼續交代:“這個人在瑤瀚堂上吊死了,我就拿着他的名帖來參加科舉。”
朱衣男子簡直不可思議。“你随便撿一個人的名帖,就參加科舉?”
“真的,我父親是私塾先生,以前教過我念書,他和我母親過世後,前夫家待我不好,我跑了還到處派人抓我,只有男扮女裝有官身在,才能擺脫他們追蹤。”她語氣極是誠摯,說完一兩滴晶瑩的眼淚滑落臉頰。
他卻是臉色一變,警覺問:“那你和賊人是如何認識的?”似全然沒聽進去她說的話,一步步把她逼退到牆角。
“我正正經經舉人,怎會跟賊人同流合污?”她理直氣壯說。
“正正經經?”他好笑說,不時轉頭注意窗外情況,樓下府兵尚無所獲,似在他意料之內,眉宇間積郁陰霾。
“秀才、舉人都是我自己考的!”她說完,臉色又恢複哀求,小心拉住他衣袖。“公公,你宅心仁厚、見怪不驚、大人有大量…求求你千萬不要檢舉我,将來有什麽能為公公差使的地方,我一定義不容辭、盡心竭力效勞。”
“公公?”他驚訝說。“我叫鄭祈,是宮裏的…”
“鄭公公?”
“我不是…”
啊!她頓時有些尴尬,恨不得找條地縫鑽下去,該曉得喝酒的時候,先問問辜鞠他們。
“那賊人為何進你房間,都做過什麽?”
“我在倉庫找醉蝦時遇到他,當時裝扮成府兵站在首飾箱附近,或因我說黑衣女不像兇手,引起他興趣就找來了,他說…我臉好看,抱着嗅了嗅。”見鄭祈神色震撼,連忙為自己辯解:“我也只是好心,不想你們抓錯人。”
“你有沒有看清他長相?”他随即又放棄道,“或是身體有什麽特征?”
“太暗了,且他應該戴着面具,那五官怪誕得很,但腳傷不像有假。”
鄭祈猛然沖出房間,站在護欄前高聲命令:“查,所有人都脫鞋檢查。”總算走了,她剛松一口氣,竟又推門回來。
“你小心,他還會來找你。”他意味深長盯着她頸項,好似沾上什麽東西。
溫萦走到銅鏡前,右頸竟印有一朵拇指頭大小的紅蓮,不知是什麽染料,皮膚擦破皮了,顏色反倒更加冶豔。
“以往,他在被害人身上留下的都是白蓮…”
“要給我抓住,非把他全身淋成墨色不可。”她想到那人俯在她耳邊興奮的語氣,又惱又恨。
“你或許腦子有些聰明,但絕不是他對手。”他篤定。
“你等着瞧罷!”——“此人身手靈敏,精通易容,行蹤似鬼,且為人偏執,報複心極強,前永寧坊裏正設伏刺傷他胳膊,轉天被他潛入家中,割下臉皮縫上豬頭,捆在木棍上扔烤爐燒,你最好別單獨行動。”
溫萦又摸了摸頸項上的紅蓮,微微發燙且刺痛。“方才他在樓上做了什麽?”她情緒恢複冷靜,“殺了黑衣女?”
正在恐吓她的鄭祈頓時啞口。“你們早知黑衣女不是連環殺人案兇手?”她說時,從他充滿陰霾的臉上得到肯定。
随即,拖着腿坐在席上,蜂毒這會兒發散得厲害,刺激得腦仁作疼,倒了一杯茶水給自己喝,表情仍維持冷靜,甚至有兩分僞裝出來的從容。
鄭祈想了一會兒,終于說到:“六天前,有村民跑到扶風縣衙檢舉,說自己夜裏迷路,在林子發現有可疑人,結果還沒等到縣令傳喚,就突發心悸暴斃。
這幾天我們一直在郊外搜查,昨夜在平安林發現黑衣女倒在草叢裏,腹部中箭血流不止,救起後只在我耳邊說‘是官,是官衙…”就昏迷不醒,等找到木屋時,地下室已經燒起來,只剩兩具燒焦的屍體。”
溫萦心下了然。“所以你們決定返回客棧,兇手極有可能是官衙裏的人,甚至可能就是這幾天跟随你們搜捕的外圍人員,繼續在林子裏搜查下去毫無意義。”
他握緊了拳頭。“我們以為已經抓住,至少是在控制範圍之內,在之前幾起案子裏,他在宵禁期間肆意穿梭坊區,熟悉心都布防,就懷疑是內部的人。
而後檢舉的村民暴斃,便鎖定在扶風縣衙,從上至下,共計七十二人審問了三天,找到最有嫌疑的三人,但都咬死不認,本來昨晚是為搜查證據,沒想到…”他說話時,一直在觀察她,在探究她的眼神。
“你們還是把兇手給漏了。”溫萦嘆息說。“那為何要指認黑衣女是兇手?”她對此感到不解。
“陸公公賭他事跡敗露會收手,我們在縣衙展開調查後,他就再沒犯過案,若是此時有一個口不能言,也确有嫌疑的人能頂替他的罪行,說不定他會冒險跟來,在她蘇醒前将其暗殺,以了結案子。”
“然而他還是得手了,在你們眼皮子底下。”溫萦說。
鄭祈仍在為剛才犯下的錯誤惱恨。“他易容成我腳受傷的随侍,進屋只送過一次茶,整個過程毫無停留,甚至沒有接近過床。如若不是你那聲叫喊,我們甚至沒有發現黑衣女死了,無聲無息躺在床上,像陷入睡夢一般。”他坦承道,随後擡起頭來,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你聰明、反應敏捷,如果有你的配合,下次一定能抓住他。”
溫萦一喜,很感興趣問:“不知有何計劃?”
“我們會把你安排進城中一間住宅內,到時你以女裝示人,正常買菜逛街…”他認真思量說,客氣接過她遞來的茶水喝下。“放心,我的手下絕對不會洩露你身份…等他一找來,坊區所有門都關上,保管叫他插翅難逃。”
“這事簡單。”她笑着保證。
“是麽?”他欣喜道,不禁微微晃頭,打了一個哈欠。
清晨,窗外霧氣還未消散,不少旅客已經急着想走,掌櫃在旁幫着張羅,瞟向倉庫不免嘆氣。府兵們接連擡出兩具屍體,一具是鄭祈随侍,被兇手扔進倉庫的泡菜缸裏,屍體已經泡得腫脹,另一具則是黑衣女,臉色蒼白平靜,像睡着一般。
衆人吓得不輕。
查客棧裏的人腳傷毫無所獲,兇手像往常一樣,逃之夭夭。
溫萦下樓時,不自覺觀察各個隐蔽角落,昨夜她幾乎沒怎麽睡過,獨自一人的時候,延遲的慌意上湧襲擊她全身,總擔心兇犯會再度推門進來。
果然,還是不要随便冒頭,還沒進心都就被人盯上,破案帶來的興奮頓時萎靡,只剩下一絲疲憊的落敗,不要影響接下來的春闱考試才好。
“住郊外本是圖清靜,沒想到比城裏還折騰人。”辜鞠走在她身後,打着哈欠感慨。
“還是早些進城罷。”她心不在焉說。
衛媽站在樓梯口,看着她平安無恙才松了口氣,府兵攔在那裏不準人上樓。“哎喲,吓着沒?”擔心詢問,連忙拉着她去吃早點。
“甄賢弟在心都可有住處?”谷舫坐在旁邊幾案,風采依舊,他家廚子端來熱騰騰的松茸肉粥、糖梨火腿、涼拌三絲、桂花米糕等菜肴,邀請她和辜鞠同食。
溫萦人雖坐過來了,卻端着自己的油條米粥,她饞吃油條很久,自到了蕭家,蕭伯母覺得它油膩粗糙就再沒吃過,出來後但凡遇上,她總要買着吃。
女扮男裝真好,能直接拿在手裏嚼,這可比每天早晨侍陪蕭伯母喝一碗養身藥膳粥,還得慢條斯理地咽舒坦多了,她正大口咀嚼,鄭祈從樓上走下,差點沒把她噎死,衛媽急忙給她拍背。
他目光有些許茫然,在府兵及随侍的簇擁下走過大廳,淡漠地掃過他們一眼,便往外面走去,縣衙有人來了。
她硬把油條咽了下去,雙眼泛着淚光,心裏卻輕松許多,看來昨夜給他下的憶迷散起效了,一種會讓人失去短暫記憶的藥,只要不經人提醒,就很難想起睡前一天發生過的事,以前她只見別人在酒裏用過,這還是她第一次用,沒有酒只能拿茶替代,效果也不算差。
李明被府兵押了出來,鼻青臉腫、委頓不堪,被粗魯地轉交給衙役。
究竟忽略了什麽?她不由回想到兇犯的話。“到了衙門,縣令還是會仔細審問吧?”
“該走的程序肯定要走。”辜鞠說,“不過你分析得很明了,也算給新縣令減輕負擔,近來他可是被連環兇殺案折磨得不輕,上頭給的壓力很大,唉,科舉學子可不像世家空降的那些人容易,髒話累活都做,出事第一個擔責。”
他突然壓低聲音,“要是縣令像昨日那般鬧騰,最後卻沒抓住犯人,今日就該上書請罪,等候降職處罰了。”
“我或許有什麽疏漏的地方。”溫萦思忖說。
“怎麽會?”辜鞠大為驚訝,“貓、布還有他手上的爪痕,證據不能再确鑿。”
“放心罷!”谷舫悠然說,“新縣令可是三甲出身,沒有上面的人瞎幹預,不會斷錯案。”
“是麽?”溫萦朝窗外看去,霧氣消散不少,院子裏的人也變得清晰,一名深青袍服、腰系黃绶銅印的年輕男子站在鄭祈身邊,他身姿英立,疏淡雅正,不卑不亢,一雙眼睛透着明慧,皎若幽夜之清輝,正是蕭椯。
一口小米粥險些噴出口,“我先去趟茅廁。”她慌忙起身作揖告辭,朝衛媽使了一個眼色,快步從後門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