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士無雙 第 17 章 有客臨門

商繁胥說出這句話時,音調調侃,七分邪魅又帶三分頑皮,顯然是不懷好意。

如此肆意不羁的音調,柳兆衡不禁想起當年自己與這人初遇之時,這一身華服氣質淩厲的貴公子,就是這麽浪蕩地笑着,對躲在桌子底下的自己說:“小丫頭,哭得叫我好心疼,就随我到府上做個小家奴吧!”

回想往事,柳兆衡難免對此刻的商繁胥打量再三,這幾年不見,他以往那淩厲的氣勢是不在了,即便是那不好掩飾的世家公子慣有慵懶,也被他展示得宜家宜室,雖然她依舊知道他很壞,卻不再覺得他如當年般讨厭。

果然,對人有所求時,只要強迫自己一下,再讨厭的人多看幾眼也會順眼。

商繁胥發現她回頭正看着自己,就對她笑了起來,柳兆衡問:“什麽比試的事?”

他所指的應該是能拿捏住關虔的事,經他這一說,向來不屈于人的關虔,悶聲了:“你能少說幾句嗎?”

商繁胥見柳兆衡有興趣知道,笑着說起這段往事:“當年關兄和我鬥詩詞,我勝了,他嘲笑我是一介書生;爾後我們又切磋武藝,不巧,我又勝了,我就說,至少他證明了,他還算不得一介武夫。”

“噗……”柳兆衡本來不想笑的,卻一時沒忍住,這麽嘴欠的話,四年前的那個商繁胥,的确說得出來!

看柳兆衡和商繁胥一起嘲笑自己,關虔氣不打一處來:“你還真是和從前一樣,就喜歡讓我出醜。”

看着四年後的商繁胥,雖依然損招頻出,談笑風生中詞鋒犀利、善于揣摩人心捏住對手的弱點,關虔卻深感經由這四年身陷病榻,眼前的商繁胥已平和了太多……

商繁胥自然能看出關虔為自己所遺憾,舉杯對面前二人相邀道:“關兄,兆衡,于此大苦河上,賞如畫美景,何不共醉一場!”

關虔應聲舉杯,柳兆衡看這二人都是要幹杯的架勢,也舉杯應付。這杯酒關虔一飲而盡:“你人生四年,曾被那樣荒廢,我為你摯友,真是恨不能把那害你得病的人千刀萬剮了。”

商繁胥看看柳兆衡,見她面色如常,他道:“從前的事,過去了也就過去了,我現在沒事還提那些作甚。”

他這話是特意在對誰說,柳兆衡十分清楚,于是問:“四年前讓你得怪病的罪魁禍首,如果你遇見她了,你會怎樣做?”

這個問題,商繁胥并不急着回答:“等我遇到她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關虔笑着替他作答:“按這小子的脾氣,必定不會輕饒了那人。”

商繁胥一聽,馬上對柳兆衡搖頭,示意她不能聽信關虔的片面之詞。看商繁胥又是搖頭又是笑的,一副恬然無害的神情,柳兆衡心中說不上是無畏還是冷靜,卻是真的很想聽聽商繁胥這時究竟是個什麽心情,畢竟論及這事,由始到終與她相關,她應該好奇。

商繁胥見她放下酒杯後盯着自己不放,心底暗笑,她眼下年紀尚幼,本也沒經過什麽風浪,有心人始終想讓她待在那刻意經營出的和樂融融中,也難怪,她雖身手卓絕,在他面前卻幾乎是毫無城府可言。

不想讓她瞎猜,他笑言:“也不一定,說不定我會厚謝她。”

關虔只覺他這話可笑:“為什麽要謝那個毀掉你的人,難道謝他讓你這幾年過得生不如死!”

商繁胥看向柳兆衡,柳兆衡避開他突然變得濃烈的目光。背對着他,聽他道:“你說的對,從前的商繁胥因她死,現在的商繁胥為她而生。”

“為她而生?”這話聽着夠嚴重的,關虔大笑不已:“為她而生,就是生得你這樣忍氣吞聲的?還不如活成之前那樣的你,雖然狂傲得令人讨厭,卻不失真性情,那才叫敢說敢做的快意人生!”

柳兆衡聽着這話真是好笑,他是快意人生了,但他身邊能喘氣的,也都被他得罪光了!

“我十四歲揚名天下,二十歲成為群賢譜排名第一位,那六年間,活得何等的縱情肆意,而二十歲後這四年,我又是怎麽過來的?”曾經享受過世間喜樂,也熬過了生不如死的病痛,商繁胥自認此刻是有着最透徹的自我:“我應該感激那人,在我已經頭腦發熱的時候給我潑了那樣的一盆冷水,讓我醍醐灌頂,再世為人。否則,這時的天地間是否還有一個活着的商繁胥,真是不好說。”

關虔聽他一通痛徹論調,一時語塞,轉頭去看柳兆衡,卻發現這個頂着義妹名號的某人,是比自己更不作為地轉身背對着他們,完全不去搭理商繁胥。指望不上她來撫慰人心,關虔只好自己強行給他來句安慰:“你從前雖然讨厭,也不至于讓人痛恨得非要你的命不可,你的優點還是挺多的!”

柳兆衡不吭聲,商繁胥有些失望,關虔只覺商繁胥看她的背影時都透着凄然,才伸手想再勸他一勸,可商繁胥拎起酒壺,自己斟酒一杯:“關兄是我摯友,自然替我開脫,只是世人并不如關兄寬達雅量,有人偏好事事與我計較。”說着,商繁胥飲盡杯中酒,然後酒杯一摔,轉身走向船邊……

才飲酒兩杯,莫非他就醉了?

見他腳步虛浮,關虔立馬跟上去,生怕他一時大意掉進河裏。柳兆衡也向他那方向去看,除了看緊他之外,更是看向那從河岸邊漸漸靠過來的另一只船。

時值午後,陽光溫暖,河風熏人,對面過來的那只船,船身雖不如他們所在這只般磅礴,但也是構造精致、異常華貴的樣子。關虔注意到對方船只到來,眯眼去看,才不注意,商繁胥便身體一晃,要往船下翻去……

關虔來不及去抓他,死命一把也只是撕碎他一只衣袖,眼睜睜見他往河面摔去,正要呼喊時,只覺身後一陣疾風呼過,再一看時,柳兆衡已一步飛身從船上躍下,全然不顧自己身形墜落之勢,只顧去拉住商繁胥,待她拉住商繁胥手臂,直接一掌借力在船身再猛力一拽,把商繁胥從下落之勢硬生生拉得向船上飛起,關虔趕忙抓住飛身上來的商繁胥,而柳兆衡因用力過度,直接墜往河裏。

關虔接住商繁胥,驚慌中扶住他站好,二人立馬又往河裏看,正要叫船上人員過來幫忙從河裏撈人,卻見柳兆衡已飛身一躍自行上了船來。

原來适才她雖身體下落,卻又借力一腳踢上船身,于河面上只是匆匆點踏兩步,即再次翻身上船了。

她這等的應變及身手,于打架而言确實是一把好手,但輪到需要勾心鬥角之時,她的本事,卻容易成為對方的匕首。

剛才一試,看她不遺餘力來搭救自己,商繁胥甚感安慰,也随即原諒了她對自己稍稍的冷淡。

雖然柳兆衡身上并沒被河水打濕,但商繁胥還是說她受到驚吓,硬是把她護送着回到房間。到了房門口,柳兆衡打發他快走,商繁胥直接用眼神示意柳兆衡進屋說話。

進了房間內,商繁胥關上房門,關虔雖然跟在身後,看他們把房門關上,也不便打擾,畢竟人家是義兄妹,商家的家訓如此乖僻,他能有何辦法?

進門後商繁胥遲遲不開口,柳兆衡察覺關虔已離開,便說:“你的關兄已經走開了,公子爺有什麽要說的,請便!”

商繁胥嚴肅道:“外面來的那只船你也看到了,來的是誰你馬上就能知道,我也不急着這時對你說。因為,接下來你要聽我要說的,比任何事都重要。”

看他嚴肅,她倒笑話起來:“你倒是說啊,我攔着不許你說了嗎?”

他向她進一步,看她沒有退,他又進了一步,看到她目光微動,他到此為止沒有再走:“我們不可能風平浪靜就到得了樞機庫,這一路,朱衣鎮只是個開始,後面麻煩的事還不少。”

這話聽着是可信的,好歹樞機庫是那麽多金銀財寶的地方,有人眼熱是自然的。就在柳兆衡點頭的時候,商繁胥又道:“但無論遇上什麽麻煩,你都無需害怕,兆衡,我不妨對你交個底,接下來陸續會發生的一切,我已有準備,不管碰上怎樣的兇險,我都不會允許誰傷及你分毫,即便到了不得已需要出手的時候,有關兄和商濟在已經足夠,無需兆衡擔憂,也不用你再親自動手,你只要知道,一切有我在,絕不會讓你出事的。”

他還真是敢說!

既然他能放膽一說,她也不妨放膽一問:“你什麽都準備好了?你認為自己是能未蔔先知嗎?”

他目光深切地看着她,在她不以為然的态度下,再向她走進了一步,這次卻立即被她揮掌給逼得後退兩步。她這出掌雖無加害之意,但她貿然能對自己出手,看來他在她眼裏,至今不能算是自己人。

他苦笑:“兆衡只需要試着信我一次,你就知道我是為你好了。”

任憑他說得好聽,她卻只覺是虛情假意:“冒險一次人就沒了,根本沒有第二次機會。我雖然不認為自己有多大本事,至少好手好腳的,遇上禍事臨門,靠自己勉力一試應該就能解決問題,何須勞煩您的良苦用心。”

她擺明就是不肯信他。

商繁胥心中笑嘆,面上也是露出諸多無奈,其實早知自己是多此一舉。

不多時,商繁胥從柳兆衡的房間退出,才走上甲板就被關虔叫住:“膩夠了沒有,快過來,我們有朋友到了。”

順着關虔所指,商繁胥毫無意外地看到了從旁邊靠過來的那只船上,正搭着跳板飛踏而來的嚴士明。

之前他們看到的那只華貴非凡的船,是嚴府家船,會在這大苦河遇上當世群賢譜排行第二的嚴士明,正如事先商繁胥所想,果然,嚴士明也應邀前往樞機庫參選掌印,而且名義上,做的是商繁胥這排位第一的補位。

嚴士明身為姜國的相門公子,也是名聲在外,素有姜國士族公子第一人之稱,也曾是這排位第一的熱門人選。不過,嚴士明生性淡薄,通達人情,嚴府名利皆有,任憑旁人如何傳言火熱,嚴士明從來沒有表示出要和任何人争高低的意思。

或許那時,嚴士明本人的态度是: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與之争。但他的一衆對手,卻是各有各的熱忱,尤其是當年的商繁胥,完全是有舍我其誰的彪悍!

是以,當年群賢譜的排名如此,也可謂求仁得仁,那個執着于一争到底的得了第一位,而從來在世人面前表現得淡泊名利的,因為不屑一争,排位在了第二位,雖不被稱作排位第一的賢士,卻被誇贊成為天下第一的雅士。

不像第一位那樣,會因身處風口浪尖,被人诟病是狂妄之徒。

自從當年魯國都城一別,這排第一位和排第二位的兩人,是經年不見。這次再見,那曾經惺惺相惜之感,如今真是覺得好久遠。

但兩人終歸是大門大家出身,那放諸四方皆通用的禮儀規格是都精湛的,先是相視一笑後,就熟門熟路的各自施展起來。

柳兆衡待在房內,本不想理會外面的動靜,可她本來是偃旗息鼓,卻越發聽到對面船上陸續來人,估摸着來人不止十個。

萬一來人心懷不軌,該如何是好!

她是千萬不能讓商繁胥出事的,她還要靠他去樞機庫!

一想到這裏,大局意識相當濃厚的柳兆衡就坐不住了,非得出去把人看着才行!

她直接一個翻窗而出,縱身躍上甲板。甲板上那些人看她突然從下面跳上來都是一愣,她也不理會,直奔着商繁胥那處就是飛身而去,身形利落至極。

商繁胥見她如此激動地尋自己而來,不由得伸手去接她,她直接止步于他指尖前。見此情形,商繁胥也見怪不怪了,輕松愉快地将手放下,對她介紹起了站在身側的嚴士明:“這位是姜國第一公子嚴士明,想必兆衡對他也早有耳聞。”

然後又對嚴士明介紹了柳兆衡:“這是在下義妹兆衡。”

柳兆衡匆匆掃了嚴士明一眼,便用目光又巡視了甲板上站的那許多人,怎麽關虔和商濟都沒在,把商繁胥晾在這些外來人身邊,就不擔心出個好歹?

雖然看出那許多人都各有忙碌,不時從兩船兩船連接的踏板上來回,像是正準備着豐盛的酒宴,但從這些人往來的身法看,确實也是非同一般。

嚴士明見柳兆衡看自己手下人的目光帶着審度,便對商繁胥道:“兆衡姑娘果然如傳言般,巾帼不讓須眉啊!”

這話聽着,真是誇人誇得太勉強,想必是第一印象覺得她相貌平常,第二印象覺得她禮儀不周又态度蠻橫,但當着商繁胥的面,不好直言,就委婉地撿了一句讓人腦子多轉一轉才能聽出深意的話來說。

要比腦子轉得快,商繁胥自然是不落人下,他笑道:“兆衡對我愛重,哪怕一時見不到我都會為我憂心,我這等好福氣,旁人是羨慕不來的。”

嚴士明也是一笑,這時柳兆衡已收回目光,再次看了眼嚴士明,看對方這笑容,也是與商繁胥一般無二,都是精益求精的儀容,一言難盡的內裏。

“嚴公子是從哪裏聽來關于我的傳言的?”聽商繁胥的說法,這姓嚴的似乎極有來歷,奈何這來歷對她來說可能不具太大意義,是以從前她都沒認真記住過,現下有商繁胥的引薦,她就找句話來和他說說:“我可從沒聽過嚴公子的任何傳言呢!”

這話她找得不錯,商繁胥很愛聽。

她如此孤陋寡聞,嚴士明也懶得和她一介凡庸女子計較,說道:“在下姜國嚴士明,是不如商公子那樣名震天下,兆衡姑娘沒聽說過在下,也是自然。”

一聽人家這麽說,柳兆衡道:“喔,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那我認不認識你也不是什麽要緊事了。”

商繁胥很贊賞她這種除了他以外完全目中無人的态度,所以這麽有趣的氣氛,他舍不得就此打住:“兆衡說笑了,嚴公子是當世君子,高潔雅士,他如此對你謙虛你倒是當真!”說着,他伸出手,再次鄭重介紹了嚴士明:“人家可是排在群賢譜上第二位的人呢!”

柳兆衡本來已不想再和他二人費唇舌了,她得留心船上這麽多人的動向,是忙得很呢!聽到商繁胥這句話後,她哼了哼:“排第二位确實了不起,就比你這排第一位的差了一步而已。”

嚴士明見商繁胥對她十分驕縱,她如此無禮也沒有絲毫責怪之意。打狗還須看主人,嚴士明還不至于輕易被她言語激怒,現下只是更多對商繁胥抱有同情:這到底是眼光失準到如何地步,才選上這樣一個粗俗女子!

“這排第二的嚴公子,你還沒告訴我,你是從哪裏聽來我的傳聞的,我這樣一個無名之輩,怎麽能讓你排第二的嚴公子知曉?”

她一口一個排第二,是極為坦率地不給人家留面子。

人家面帶微笑回答她:“樞機庫來人送信到我府上,稱樞機庫掌印即将開選,讓我參加,作為排第一位的商公子的後補。”

人家說得不慌不忙,柳兆衡聽後十分激動:“樞機庫這幫人,吃飽了撐的吧!”說罷看向商繁胥,見對方以溫文爾雅的微笑回應自己,是絲毫不在人前露出個态度,他慣于隐藏,她卻絕不拖沓,當即給出個立場:“我家公子爺好好的,哪裏需要什麽人來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