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讓商繁胥等太久,柳兆衡和關虔就一前一後地走出院門口來找他了。
只見他正站在院門口的那棵大垂柳下,陽光的明暗随着風吹動柳條的搖擺在他臉上匆匆交織,那張清俊無暇的面容輪廓分明,卻在那明暗交織中給人一種亦正亦邪之感。
四年不見,曾經讓她避之不及、頭疼不已的人,如今當真對上,任憑他表面如何改變,也改變不了他詭谲狡詐的實質,可這幾天她經過深思,為了更重要的人,更要緊的事,她需得借他之力往樞機庫一行,以此而來的一切歷練,她都将甘心承擔!
“公子爺。”
她一聲輕喚,商繁胥拂過面前的幾條柳枝,關切的目光瞥過關虔,徑直只停留在了柳兆衡臉上。他看出柳兆衡面色無恙,卻還是幾許放心不下,猶如她才經歷過什麽驚心動魄的場面,他急促着腳步向她走去,問得十足憂心:“都還好嗎?”
他略開關虔,只待走到柳兆衡面前才停步,關虔瞧他對柳兆衡如此看重,心底不禁覺他可笑,到底是多昏了頭,才會眼光失準到這種地步,一個平凡至此的丫頭,他竟這般視若珍寶!
或許因為聽了柳兆衡适才幾句“肺腑之言”,雖心中還是深覺這二人不相配,但态度軟和了很多,關虔道:“有什麽好不好的,我不過是和你這義妹聊了聊,你至于這麽不放心嗎?”
商繁胥自然能察覺關虔的态度已轉,這時柳兆衡也道:“的确,關少爺只是囑咐我要好好伺候公子爺,別的都沒什麽。”
聽她這麽說,商繁胥道:“那就好。”
确定了關虔和柳兆衡暫時關系緩和,商繁胥重新把關虔請回長見院內,一并叫上商濟旁聽,然後慢慢悠悠把上次見到樞機庫來人的事向關虔和盤托出。
這幾日他閉口不談,現在一旦說出,柳兆衡想,他一定是有要赴樞機庫一趟的打算了。
他對關虔說得有詳有略,詳在樞機庫衆人的身手,略在柳兆衡對這一衆人的應對,聽他這些講述,柳兆衡才算明白,那日他雖無出手,但對樞機庫衆人的暗中審視卻是異常仔細。
他稱那日來者九人只是來探他的虛實,他自己出手無意,反而會洩露底氣,只需言語上和對方虛張聲勢即可,越是讓對方無法探知他的真實水準如何,越是對自己有利。
要是早知他抱着如此心态,柳兆衡心想,自己當日何必站出來,那麽辛苦去打一場。虧得當時她察覺到族兄就跟在不遠處,她才敢放心去和對方較量,她早想到自己一下對上那麽幾個高手,或許就會氣血不暢支撐不住,但只要族兄在旁邊,即使撐不下去了,她也沒帶怕的。
結果現在一聽商繁胥分析情況,她才覺得自己是做了多此一舉的事!
不過,至少商繁胥是要去參選樞機庫的掌印了,她就算多事了,自讨無趣了,也還值得。
但這樞機庫掌印一職,在柳兆衡看來,不就是個守着無數奇珍異寶的庫房管事嘛,怎麽看商繁胥說得玄之又玄,而關虔又聽得慎之又慎的,只有商濟看上去淡然許多,但在商繁胥問及他的想法時,他如此回答:“只要公子開口,商濟生死無懼!”
說得這麽嚴重,就去選個庫房管事,至于這麽要死要活的嗎?
而關虔一經他說完,雖不至于生死表态,也是大為激動:“這麽重要的事你怎麽才給我說!”
商繁胥看着柳兆衡不明所以的樣子:“我知自己是在強人所難,關兄若是拒絕,我也不會強求。”
“我哪裏拒絕了?”關虔咋聽他這一言憤慨不止,忽而又覺不對勁:“我拒絕你什麽了?”
商繁胥又看了看柳兆衡,柳兆衡早知他若是要去樞機庫,一定會把關虔帶在一起,畢竟她露出那種身手,又是來路不明,商繁胥怎麽可能對她放心。
從他這連日來對關虔欲擒故縱的态度,她就知道他有這想法,所以,為便利他說服關虔,她才事先向關虔說了那些“表明心跡”的話。
如此兩人對視,都覺對方此刻的心機一覽無餘,彼此無須再多交待半句,商繁胥只管對着關虔道:“前幾日樞機庫來人說,邀我下月底前到達興國樞機庫參選掌印,我心中細想,這事雖顯榮耀實則乃一大麻煩,我去與不去都是難題,我這樣的景況,是不該想着讓關兄和我一起趟這渾水,只是,現下除了關兄,我哪裏還能找到這樣肝膽相照的知己……”
關虔才聽他說到樞機庫時,心底既有羨慕又不禁嫉妒,可偏巧又聽到他稱自己為肝膽相照的知己,頓覺自己身為知己,着實不該有那些小肚雞腸的想法,心下提醒自己一定要穩住,穩住了,在如此自以為心胸開闊、又要助人為樂的情況下,他道:“你說的沒錯,我們就是知己,從小到大,那是肝膽相照……”
興許就是從小就被商繁胥欺壓,如今一旦聽到他說這般示弱示好的話,關虔就是喜不自禁,難以拒絕:“你不就是想拉我一起去助你參選樞機庫掌印嗎?早說不就是了,反正我近來無事想做,同你一路去樞機庫看看就是。”
看關虔這義不容辭的态度,柳兆衡但笑不語。
能被稱作肝膽相照的朋友,必定是有被需要去肝膽相照的時候,這關少爺看似兇神惡煞,卻是如此心思澄淨,竟心甘情願被人驅使……
與人之間,所謂的世間情由,實在令人難懂,又不得不懂啊!
看到柳兆衡的笑容商繁胥若有所思,再對關虔道:“那如果我說我們今晚就出發,關兄這邊沒問題吧?”
他這一言,柳兆衡初聽也是驚異,沒想到這幾日自己不問閑事,就被商繁胥給暗中準備了好些事:樞機庫一行是要去興國,對這四年沒出門的商府貴公子而言,這樣出遠門,還不得好麻煩的一通準備。
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此急着走,似乎沒給她留下和族兄聯系的機會!
她本打算今晚溜出商府去尋族兄的,她還留着一小碟從宮裏帶出來的點心呢,那麽小心地用絲帕包起來,就盼着能給他嘗一嘗,如果今晚就要出發,她這些個留着的點心要怎麽送到族兄面前?
關虔聽到商繁胥這一說,也是驚訝的問:“這麽急?”看到商繁胥點頭,他心下略想,不同于柳兆衡的犯愁,出于對這朋友的一向了解,他很快沒再顯出任何游疑:“倘若你已經決定,我就舍命陪君子了,今晚便來找你。”
此話說得耿直,接下來做的事也更是耿直,在商繁胥給他找了一套要離家會友的周詳借口後,關虔轉身就回府去打點一切,明日在璧川城外的朱衣鎮會合。
關虔這一走的幾個時辰裏,商繁胥帶着柳兆衡接連做好了幾件要事:向商老太師告請出游、吩咐商濟準備行程所需,規劃出行的路線……
看樣子,這次去往樞機庫的安排,完全像是商繁胥的臨時起意!
柳兆衡看他一人指揮商府內外忙前忙後,雖有疑問,又覺自己問來無意,這人本就心思難測,自己多此一問,難道就會得到任何可靠回答嗎?
只要在他的安排中有自己一席之地就夠了,他肯帶上她同行便是給了她入樞機庫的便利,只遺憾她不能既得這樣的便利,又能把特意留存的點心給族兄嘗嘗……
不過她也知道,事事難兩全,她能撿着更重要的,就該知足了。
此行前往樞機庫,商繁胥對商老太師所稱是往興國去會友,老人家雖不放心他遠行在外,但經不住他的軟語相求,再加之他随行的有關虔,陪侍的有商濟和柳兆衡,老人家又手書了一封帶給興國的某個重要人物,沿路也飛鴿傳書了商家的關系網做了相應安排,老人家才稍感放心。
這天的晚餐格外豐盛,晚餐後,他們在商老太師語重心長的囑咐下,雙雙登上馬車,商濟騎馬走在前頭,車夫“駕”的一聲,他們這一路,總算是出發了。
柳兆衡坐在馬車裏,心中感嘆頗多,這匆匆幾個時辰,商繁胥也算是把這出行的線路規劃得妥帖,僅憑他一時沖動,就決定了于她而言極其重要的大事,這是否也算是把她玩弄于股掌之間呢?
而他如今對她這貌似熱切卻毫無道理的态度,她雖然抗拒,卻也無法把抗拒做得太過明顯,是不是就得一直被他牽着鼻子走了……
如此貿貿然地被一個叵測用心的人帶進未知的旅途中,而她為了立下大功,根本不能拒絕……
正在她的凝神所思中,商繁胥道:“不要胡思亂想,我對你,不會有任何惡意。”
“這叫我如何斷定?”她擡頭看向他,疑惑卻又帶着戲谑:“公子爺,你要讓人信服,總得示人以誠心吧?”
“我又如何不誠心了?”商繁胥她對視,轉眼間,竟是異常地委屈:“因兆衡所願,我本懶得去那樞機庫一趟,但也勉強自己要去一趟了,現在我們要做的事,只為一嘗兆衡所願。”他這話說得戚戚然然,眼見柳兆衡不解,他更哀哀連問:“若此不夠,我不知自己還能如何對兆衡誠心?如何讓兆衡知我誠心?”
“啊?”
他道:“還求兆衡能教我。”
“我何德何能,讓公子爺這樣擡舉我。”馬車緩慢前行,柳兆衡本無意與他争辯過多,只是背上黑鍋心中不甘,趁着暫無他人,就想稍稍和他理論兩句:“樞機庫去參選掌印,若是公子爺不想去,我如何能強迫你去?人之所以難測,就是因為總是借着別人的緣由去成全自己的心機,說什麽舍己為人的話,實實在在也不過是只為自己。公子爺身為當年群賢譜上第一人,去一争這掌印的位置無可厚非,又何必打着別人的旗號去……”
“我會做什麽,只因為你想讓我做。”商繁胥說罷,看到柳兆衡眼中的茫然,露出苦笑:“若說我這心機是為了自己,我承認,因為我擔心,若我真的放棄了這次樞機庫之行,不日,兆衡就會棄我而去。”
“你這番臆測可有依據?”
商繁胥悠悠望向她:“若是此刻你能看到自己驚慌的表情,你就知道我如何來的依據了。”
柳兆衡本未曾表現任何驚慌,但被他這一說,倒真的有些慌神:“就等于說你之前做的一切都是在假設,你雖然不想去樞機庫一趟,但你在猜測我的想去,為了确定你的猜測,你就和我鬧了這一出?”
商繁胥道:“很多事,不到做這一步,誰知道心中真正要的到底是什麽?”這令人心底發毛的話,卻又像是煞費苦心:“只要能得知兆衡真心所想,我不介意為你做到這一步。”
這還真是聽着令人感動又感傷的詭計!
大概只能憑心底對這人的好惡去斷定他如此詭計的用意了,柳兆衡深知自己對他是好感全無,所以心下更多事後怕:“你還真是,讓人驚嘆!”
商繁胥微笑道:“不值得驚嘆,我能為你所做,一定不止如此,只要兆衡安心留在我身邊,必能親眼所見我的誠心。”
柳兆衡道:“就怕我沒命等到那一天。”
商繁胥聞言大笑,看似心情極好。
柳兆衡沒再說話,閉上眼随着馬車的晃動漸漸入眠,忽聽商繁胥又道:“今天你把我趕出長見院後,你對關兄究竟說了什麽?”
柳兆衡閉着眼回答: “公子爺好本事,我對他說了什麽,你要猜不難。”
商繁胥笑道:“你大概對關兄說了你如何對我死心塌地,才讓關兄一時無法對你拉下臉來,再出院子來找我,我就覺得他對你已經客氣了很多。”
“猜得七七八八了。”
他看柳兆衡一直閉着眼,像是懶得理會自己,他笑得越發甜膩:“不管你對我懷着何種衷腸我都受得起,兆衡何必害羞不敢看我,你可知,我對你的用心比起你來是更甚百倍的啊……”
他說個不停,像是特別得意,柳兆衡雙眼一睜,戾氣十足地問:“你說什麽?”
他卻毫不知收斂,一雙眼睛柔情百轉:“你終于肯看看我了,兆衡,若你是害羞無法對我說出心中情愫,我願意等你。”
這眼神和語調都讓柳兆衡頭皮發麻,大有一種為民除害的沖動,正當她在與沖動博弈之時,他卻更勇氣十足對她開口:“我只盼你終有一日能鼓起勇氣,在我面前,你無須掩飾,只要真心即可。”
真心即可?若她真心想想讓他從世上就此消失,這真心也可?
算了,不用他作答,她也知這不可,萬萬不可,她還得靠着他的面子混進樞機庫裏,這一路未等她取得那把鑰匙前,她是當牛做馬也得護他周全的,哪能她自己就把他給滅口了!
就當他此刻對自己的胡言亂語是被這四年的束縛給憋悶了吧?本來他這人張狂慣了的,但歷經這四年,他的人生從此有了煎熬,懂了隐忍,這樣的壓抑,在這四年後的此刻,他是該給自己找一個發洩的出口了……
等出了璧川,到了明日,外面繁花似錦,有的是美人美景,他愛怎麽逗怎麽逗,愛怎麽遛怎麽遛,她絕不攔着,極力配合,只要不沖着她來就行!
而就是此刻,她也自認是做過錯事,也暫時就承擔一下做錯事的責任,被他言語挑釁幾句,她當忍則忍,閉上眼,也不再出聲和他争辯了。
可他卻不知收斂:“兆衡,你怎麽又不看我了?你是真的在害羞了嗎?你可知我等你來等了多久?我總是在想,若你不來,我此生何以為繼?還好,你總算出現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不會叫我白等你。”
被他這接連不斷地打擾,柳兆衡在心中對他手起刀落了無數次,還好,就在自己情緒管控不下去時,她感覺到了馬車後緊跟過來一個人。
族兄來了!
一時,面前的這喋喋不休之人已不再能擾她心境,她只想着如何能下去馬車見族兄一面。
又過了一陣,自顧自對她念叨了許久的商繁胥也漸漸停歇下來,路經一片密林時,商繁胥對商濟道:“我們先歇息片刻,前面就是商家的驿館,今晚我們在驿館休息。”
商濟對他向來言聽計從,也并沒問為什麽前路就是驿館,他們還要暫歇。
下馬車後,商繁胥對柳兆衡輕聲囑咐:“我和商濟就留在這裏,你想要方便就趕緊去。”
原來,他以為她這一路的沉默是因為想要方便!
她點頭,正好能溜出去見族兄,其實也不算是見面,她只是潛進林中深處,偷偷把懷揣的那方裹着宮中點心的絲帕藏在了一棵大樹下,她知道族兄就跟在自己身後,她這樣的動作,從小看着她長大的族兄能知道何意。
族兄說過,在璧川城內他有重要的事要做,這樣跟着她必定不會跟太久,最遲明早天一亮,出了城門口,他們就該分別了。
好在再次見面,并不會太久,只要她能立下大功,再見面時就能與族兄一起回族裏複命,至此,她接任甲系之首就不用再出來理會外面的是是非非。就算她再煩商繁胥,那人也和她再無瓜葛了。
藏好那些點心,她不敢耽擱太久,是以搖頭沒讓族兄現身。匆忙回到商繁胥身邊,卻見商繁胥正負手而立,夜風清冷,他身長玉立,卻顯孤寂。
她幾步走到他身側,即便是深惡這人的德性,卻不得不承認,這人因門第之故,風韻極佳,品貌極高,以她此刻的形貌相對,是相形見绌。
當年他風采卓絕,如日之灼熱,讓人不得不仰視又莫可逼視;如今他沉穩自持,如月之隐輝,溫潤着靜撫人心,恬淡得與世無争,雖她深知這樣的溫潤與恬淡只是欺人假象,實際這人的陰毒,比四年前更甚。但如論如何,她更深知一點,這人刁鑽頑劣,眼高于頂,自己這般寡然無味的姿态,是入不得他法眼的,所以雖接下來會被他調侃,她卻無須擔心他對自己下手。
看她來到身邊,商繁胥冷峻的表情上乍現笑容:“與君共此刻,委實難能可貴。”
她點頭回應:“可貴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