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局成籠
“師古少爺……好……快死了……讓人別來……我不舍得……”
小男孩哭得無聲無息,将一些零星的詞語翻來覆去說了很多遍。
沐雲和秦川于是明白,師古遇到了麻煩,出于某種原因,他只想自己一個人去解決,不想大家介入,于是讓小男孩帶話。
可師古對小男孩很好,小男孩舍不得,就沒把這句重要的話帶全。
難怪一開始,小男孩就将面碗端到了衆人的桌上,也許從那時起,小男孩就留意到了他們。
順着再深想了想,整件事情也有了大概的眉目。
那就是,師古不知出于什麽緣故被帶回了機甲村,沒有同任何人留話,而他也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另外一個師古的存在,二人之間,可能存在着某種不能共存的特性。
可留下的另一個師古突然找不到對方,又沒辦法獨自破解機甲村的入口,因此窮追沐雲和秦川,想方設法讓二人前往機甲村探路。
秦川安撫着仍在流淚的小男孩,終于問出那個問題:“師古,是傀嗎?”
短暫沉默,而後。
“是。”
心裏猛然一驚。
從出生開始,在所有人的惡意洗腦下,要怎樣的強大才能夠平安長大?
“你第一次遇到師古時,他多大?”
“十五,”沐雲答道,又做了補充,“六年前。”
“你呢?”秦川冷不丁問。
先前所有難得在沐雲臉上看見的情緒在這個問題後霎時一收,他起身,深邃的目光重新落向面前的六個入口:“這裏是有機關的吧,你知道怎麽進去嗎?”
問的是小男孩。
小男孩依舊沒什麽表情:“變了。”
機關變了,他也進不去。
預料之中。
沐雲眼中最後一絲無用情緒到此蕩然無存,只剩安靜思考。
秦川也走過去,看似一模一樣的茶園小路,但以剛剛的竹刀機關來看,威力不會太小。
遠處橫掃過整片茶園的竹刀仍輕輕晃動着,整片茶地所有茶葉均被它削去了尖,切出整齊的一個平面。
忽然,沐雲問:“今天是什麽日子?”
秦川想了想:“過了夜就是冬至。”
“冬至……冬至……”沐雲輕輕念叨,“奇門遁甲術中,冬至為陽遁第一局,所以,有人才巴巴在今天帶我們入機甲村,很可能,他知道的入村通道只有這一種解法。”
“這也對應上當年你第一次見到師古的時間,他當年也是冬至前後出去的。”秦川反應很快。
“沒錯,”沐雲贊同,“所以,面前六個入口,一定同奇門遁甲術中的定局有關。”
“你的意思是,子時四刻開局?”冬至為陽遁第一局,與此同時,對應上“夜不入,晨不出”的進村規則,子時正好是一日結束和開始相交的時辰,子時四刻,夜十二點冬至到,陽遁第一局開始。
可此時剛過九點,如果要等到十二點,時間上還有很久不說,理論上也存在一些說不通的地方,因為陣法顯然已經開始生效,總不可能屆時突然更換,所以,十二點或許只是一個提示。
“我覺得,這指示的更應該是方位。”沐雲果然也想到了這些不合理。
“北方?”秦川繼續思索。
子時也好,冬至也罷,如果帶入方位測算,此時都正指北方。
“還是說……”秦川雙手食指交叉成十字形按星辰定出此時方位,“正北十二點鐘方向。”
“走吧,”在秦川定出方位時,交叉食指鎖定的正中正好落入沐雲的背影,“應該就是這裏。”
秦川抱起小男孩,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沐雲卻站住了,怔了怔,果然從腳下拿出兩只一模一樣的竹編機括,照樣只有一只能夠正常運轉咬住獵物:“你想好了,這一去,可能就要與機甲村為敵,與十相門最古老勢力為敵。”
秦川不答只問:“你不怕?”
同樣的問題,沐雲笑了,也給了同樣的答案:“不怕。”
秦川邁步:“既然總歸避不開,不如提前會會好了。”
“好。”沐雲低頭,朝前走去。
一路順暢,二人走過茶園小經,一頭紮進茂密竹林。
竹高葉深,眼中一時什麽也看不見。
前方伸來一只手,想要攏住抱着小男孩的秦川,秦川很自然地讓開了,沐雲便也作罷,只依舊在前方帶路。
終于,走過高深竹林,眼前胸中均是一松,剛剛濃密竹林中那種窒息的壓迫感消失不見。
踏過流水小橋,沐雲和秦川站在了貫穿機甲村的主路面上,只是……
“為什麽沒有燈?”沐雲和秦川同時疑惑。
整個村子安靜如初,沿路面分布着高低不等的木質小樓,多為兩層,不算太新,且全都掩映在茂密花草之中,除了竹林之外隐約傳來的蟲鳴聲外,這兒什麽動靜和光亮也沒有。
像座死村!
最重要的是,不論從什麽角度去看,永遠無法看清整個村子的全貌,即使是眼前的一座房子,也看不見全貌,勾勒不出完整模樣。
總有東西攔住視線,所有入目可及的地方似乎都有隐藏的一面。
以至于,當秦川和沐雲面前突然出現一個幾乎同四周融為一色的竹條人偶時,二人都沒有發覺。
竹條人偶制作得十分簡單,兩根長竹篾攔腰紮住再掰開,一前一後就出現了兩條腿。
人偶機械地伸着腿兒做出帶路的模樣,而後,轉身朝前走去。
“偶……傀……不要光……”窩在秦川懷中的小男孩聲音很輕地努力解釋。
一語成谶!
不會機甲村裏真的只有機關和機甲了吧?
因為小男孩想說的明顯是:人偶和傀是不需要燈光的。
秦川和沐雲對視一眼,又問:“沒有人嗎?”
小男孩沒有吭聲,只是條件反射地發起抖來。
人,恐怕是有的,但能讓小男孩怕成這個樣子,恐怕那才是這個地方最可怕的存在。
竹制人偶的“雙腿”踩在地上,帶來輕微的嗒嗒聲響,一路前行在空無一人的路面上,像一個轉動着發條計時和提醒的鐘表。
除了嗒嗒聲,四周愈發安靜,但每一處關門閉戶的木質小樓中,秦川都能明顯感受到黏在身上的目光。
樓中有人!
也都醒着!
不但醒着,看情形,似乎都在等待什麽。
一路走過,剛剛入村時的那種感覺更加明顯了,整個村子所有東西都無比正常,有花有草,有房有路,但又都無比怪異,因為什麽都看不透,所有東西至多只能看到兩面。
總有一個角度和方向是被巧妙遮住的,或是植物,或是其他家的房屋背牆,或是高低錯落的地勢起伏。
所以,即使身在村中,看見了村中一切,也只如同沒有看見。
但有一點秦川和沐雲都注意到了,那就是,每一座木質小樓第一層正中空出的空間裏都放了一個差不多一間屋子大的木質正方體結構。
正方體上沒有房門,沒有窗戶,甚至沒有可以打開出入的地方,看起來,像個嚴絲合縫的魔方體,整個兒獨立在房屋結構之外,如同某種堆砌物。
“那是什麽?”秦川問小男孩。
小男孩漆黑的眼已經慢慢恢複,能夠看到一些東西,可只順着秦川的目光看了一眼,好不容易止住的抖又頓時起來。
許久,嗫嚅結巴着道:“……家……”
“如果你不想說話或者不願意回答,可以不回答的。”秦川反複告訴小男孩拒絕的道理。
“這是傀籠,”眼前一戶小樓前的栅欄門打開着,那裏,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傀是無法拒絕回答人提出的問題的。”
竹制人偶走過去,完成使命一般貼身站在竹栅欄裏,很快就将自己融為栅欄的一部分。
與此同時,栅欄門裏走出一個中年男人,端方謹嚴的臉,全身都是手藝人身上那種常見的木讷。
“什麽是傀籠?”小男孩的抖怎麽也安撫不了,而且懼怕裏還有一種想要靠近的沖動,有些不妙,秦川于是抱緊小男孩問。
男人掃過秦川懷中的小男孩,嘴唇霎時微微下壓,一種很不屑不齒的表情藏于臉上:“如果傀不聽話,就會被放進傀籠裏接受教育。”
“教育?”普通的教育何至于吓得小男孩戰栗不止,要知道,小男孩是被打破頭臉也沒吭一聲的。
秦川愈發對傀籠心生疑惑,下意識遠離。
這一微妙的反應讓中年男人臉上浮現出一種似是自豪似是滿意的表情,于是開口問道:“你們來這兒做什麽?這兒不歡迎外人。”
“找人。”沐雲倒也不隐瞞。
“這兒沒有人,只有傀。”
沐雲和秦川同時擡眼:“你也是傀?”
倒少見說話這麽利索的傀。
“我當然是人。”
秦川和沐雲便同時不解,不明白對方大半夜不睡來和他們玩什麽文字游戲。
“只是,我們這兒的人都有數十年沒有出去過了,看你們的年齡,”中年男人上下掃着秦川和沐雲,“不像是能來這兒找人的歲數。”
“那你覺得我們像是來找什麽的?”沐雲含笑問。
男人勾起眼角,整張木讷的臉上霎時便有了一種狡黠,憨厚之人的狡黠:“你們是來找他的。”
“是,”沐雲承認,“你能告訴我們他在什麽地方嗎?”
正常人,在這種情況下,大概不會雲淡風輕地說出這種話,但沐雲顯然不算正常人。
而對方,更不是。
只見中年男人再次将沐雲和秦川從頭到腳掃看一遍後,點了點頭:“去吧,村頭第一家。”
目光遞去的方向是沐雲和秦川一路走來的方向。
“冒昧問一句,”沐雲知道方向後回頭,“你是?”
“傀師。”
“傀師?”沐雲好奇,“我聽說這兒只有擅長機甲秘術的機關術士,怎麽還有傀師?”
“你懂什麽!”中年男人揮了揮手,明顯只想送客,“能将活人打造成傀,這才是最厲害的秘術!”
“什麽樣的人都可以?”沐雲不依不饒。
“自然不行……”中年男人正要脫口而出,內裏黑暗的房中傳來一聲咳,男人便轉移了話頭,指着秦川懷中的小男孩道,“這樣的,就算是做成傀也是沒用的!”
而後,目光盯住秦川懷中的小男孩,漸露狠辣:“你怎麽還沒去……”
一個死字含在齒間要說不說。
小男孩根本聽不得這種暗示性的話,秦川在猜到對方要說什麽之前,已經輕巧擊暈了小男孩。
可,中年男人卻沒将話說完,而是突然擡起了眼,目光越過秦川和沐雲,霎時泛起了喜悅的光。
而後,一人說話的聲音從二人身後傳來:“你們來了?”
雲淡風輕,斯文儒雅。
師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