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緣》
“周珉,你下午的面試結果是不是要出來了?”說話的是一位燙着棕色小卷的年輕男人。
他身穿一件高領毛衣,作畫的圍裙勾勒起腰線,袖子半卷起來露出手臂的線條,手裏握着帶油畫的筆刷在畫布上不停塗畫。
“嗯。”周珉挽起松散的長發,起身解開圍裙,換上羊毛外套和皮靴,“不知道什麽結果呢。”
“要是沒成功,就來和我一起開畫室吧。”吳森嶼停下手裏忙碌的動作,雙手後拉伸了個懶腰,垂下的手懶懶地半搭在椅背上,側臉看着周珉。
“我可沒同意要和你合開畫室,又不算我一半老板。”周珉瞥了瞥他。轉身對着鏡子給嘴唇補了補色,又擡手把剛剛挽上去的長發散了下來,順滑的發絲過了瘦削的肩膀。
走在街上,像周珉這樣的女人其實是少見的,她身上有一種侵略性但是又飽含着溫情的氣質。
“你要出門?外面在下雪诶。”吳森嶼看她用圍巾把纖細的脖頸圍了個嚴實問道。
“嗯。”周珉點點頭,在門口拿了把透明的傘,便推開門走了出去。
吳森嶼看着周珉走遠的背影,搖搖頭,又拿起畫筆接着剛剛沒結束的作品。
他們是從小認識的,雙方父母都是當地大學有名的美術教授。雖是親,但也沒有定下娃娃親這種略帶封閉意味的限制。
當然,兩人一起長到大,從國內到國外留學,也沒有産生過多餘友情的其他感情。
看着剛才周珉的表現,吳森嶼心裏清楚,她肯定是知道了面試結果,卻因為好勝心沒有展露自己脆弱的一面。周珉從小就這樣,若是她認定的事沒有成功,就絕不會向別人哭訴自己有多努力,反而只會一個人默默承受、消化,然後卷土重來。
所以她現在應該是出去冷靜了。
吳森嶼想了想,還是停下手裏的畫筆,給周珉發了條短信:“喝酒的話,給我地址。”
“知道了。”
周珉看到吳森嶼發來的消息,淺笑了一下,收起手機繼續往前走。
兩人一直都有這樣的默契,若是因為某些原因要喝酒,則要先和對方報備,以防在海外迷失了方向。
今日下午羅馬的雪下得尤其大,雪花大顆大顆地順着風的方向飄落到各處。周珉踩着防滑的靴子,在被白雪覆蓋的地面踩出一個一個腳印,拿着雨傘的手因為急着出門沒帶手套,已經被凍得通紅,但圍巾裏存着大部分的暖意。
她沒有目的地走到鬥獸場周圍,斑駁的石塊堆砌起來的是昔日裏輝煌一片的羅馬鬥獸場。但即使只是剩下斷壁殘垣的一部分,在茫茫雪景中依然樹立着不朽的威嚴和莊重的氣質。
周珉靜靜地站在這座建築對面,擡頭看着它的身姿。
“抱歉周珉,您未達到我們學校的錄用标準。”
她的腦海裏不斷地回閃着這句話。
從小到大,周珉都是人群中比較耀眼的存在。不僅是優越的家庭背景,還有優異的成績和傲人的天賦。一路一帆風順地走到現在,她還沒有真正接受過太大的打擊。
面試佛洛倫薩美術學院的授課老師是她開啓下段人生的一個跳板,但是她開頭就撲了個空,嘴啃泥的樣子還是挺難看的。
周珉知道将自己的天賦和努力放大到整個藝術圈裏,遇到的競争對手肯定不會在少數,但是她願意賭、輸得起。世界這麽大,比她優秀的人還有很多很多,她希望能從那些人身上學到更多自己沒有的東西。
不怕失敗是她向前走的盾牌,但是不怕失敗不等于不怕失敗時的滋味。
她吸了吸鼻子,翻開手機,給吳森嶼發了條消息:“老地方,晚上十點。”
穿過鬥獸場,周珉揮手搭了一輛的士去往特雷為噴泉附近的一家酒館。每當情緒不佳的時候,她都會去那家店裏,也不進去呆着,只是點一杯酒,然後坐在外面看街景。
車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街上的行人只顧步履匆匆地趕回去,或者是找到一家溫暖的避雪店鋪。
周珉撐着胳膊從車窗外望着那些陌生人,她很喜歡觀察事物,能靜下來的時候一般都在默默欣賞身邊的一切東西。
開車的司機是位大胡子叔叔,他見周珉是亞洲長相,便友好地用中文“你好”開頭。
“請問小姐的目的地是哪裏?”胡子大叔沒有用意大利語交流,而是轉用了英語。
周珉才回過神來,她上車只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地址,坐下來後只是說“往前開吧。”直到過了兩個紅綠燈,司機才忍不住打斷她飄遠的思緒。
“抱歉,請到許願池。”
“我把你放在街邊,裏面多是步行的游客,不讓汽車開進去。”
“好的,謝謝。”
司機把周珉放在三條街的其中一條道路上,“祝你玩得開心。”對方始終都把周珉當做游玩的旅客,但周珉也沒多作解釋。
“我會的,祝你有開心的一天。”
酒館裏亮着暖黃的燈光,常見的燈泡狀小燈圍着屋檐下方挂了一圈,細細的雪花遇到溫熱的玻璃罩子立刻酒融了水。
門窗上貼了些聖誕節的卡通人物圖,組裝聖誕樹的材料堆一堆放在角落裏。
原來聖誕節快到了,周珉後知後覺。
她呼着熱氣推門進去。
因為下雪,酒館裏的顧客并不多。
“你好,請問來些什麽?”招呼她的是一位年輕店員,淺棕色的瞳孔在燈光的照耀下有些水晶的透明質感。
“血腥瑪麗。”
對方聽後淺挑了下眉,擡眼看了一眼周珉。
“酒量不錯。”
血腥瑪麗在國內點的人不多,在歐美較為流行些。
這杯鮮紅色的雞尾酒是由伏特加、番茄汁、檸檬片、芹菜根混合而制成,度數在40左右。
周珉一般不怎麽喝這種烈酒,但是今天卻尤其想再感受酸甜苦辣四味在口腔裏噴發的刺激感,好來麻痹自己的神經。
“謝謝,送到店外的桌上就行。”
“不冷嗎?”
“沒事。”
說罷,她轉身又推門出去,找了一個有頂棚且風雪少些的地方坐着。從現在這個角度,可以看見特雷維噴泉一角。
一杯顏色似鮮血的酒杯很快就送到周珉面前,她伸手碰觸着冰涼的杯柱,食指和中指夾住細細的玻璃柱體,指根發力帶着杯子在桌面上輕輕畫圈。杯裏的酒水輕微晃動着,卻沒有灑出來絲毫半分。
玩夠了,周珉舉起酒杯送到唇邊喝了一口。苦精的苦、醬油的鹹、檸檬的酸和番茄汁的甜混合成一個味蕾炸彈,在她的口腔裏炸開,伏特加的辛辣刺激着喉嚨。
包裏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周珉皺了皺眉,心裏煩着這時來打擾自己清淨的人。
來電顯示是她大學的導師。
周珉接通電話的指尖在屏幕上空懸了懸,幾秒後才按下按鈕。
“馬爾維克森教授。”周珉清了清被酒精刺激的喉嚨。
“周珉,申請結果怎麽樣了?”教授和藹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語氣帶着隐隐的期待。
周珉的心沉得更低,但結果已經擺在眼前,她只好抱歉道:“對不起,馬爾維克森教授讓您失望了,我沒有面試成功。”
對方的呼吸聲在電話裏停頓了一秒後,又呵呵笑着,馬爾維克森教授安慰周珉說:“老師知道你為這次面試做足了功夫,也知道你很有天賦,也願意為了藝術做到更深的地步。但你要知道,佛洛倫薩美術學院在藝術界的地位。學校每招聘的一位美術老師,都會關乎着未來學院的發展。你還年輕,正是大有可為的年紀,未來有更多的機會等着你去争取和把握。”
“我明白,謝謝教授。”周珉握着酒杯的力道又深了一層。
“那我先挂了,過幾天回學校一趟吧。”
“好,我知道了。”
“回見。”
電話挂斷後,周珉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冰雪混着酒精的辛辣,從四面八方,由內而外地撫摸着周珉身體的每一個感官,叫嚣的細胞沖擊着周珉的神經。
一杯血腥瑪麗入喉,她的頭有些昏沉,但沒到醉酒的地步。周珉結了賬,擡腳就走,全然把吳森嶼晚上十點來找自己的事情抛在腦後。
她踩着皮靴,步履輕松又帶着些模特做作的調子往許願池方向走。
池後的雕像身上已經大部分被白雪覆蓋,露出幾寸光潔無瑕的雕刻肌膚,向過路人展示着雕刻者精妙的藝術手法。許願池中的水,因為夜間的低氣溫而蒙上了一層薄冰。池邊供游客歇腳的石塊也附了一層雪,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氣息。
街邊來來往往的游客不多不少,但有一個男人唯獨出現在周珉的視線裏。
特雷維噴泉的左側不遠處站着一位男性。
個頭很高,比個子本就高挑的周珉還要多出大半個頭。對方身穿着一件黑色大衣,被吹紅的側臉出神地盯着噴泉後的雕像群。
從噴泉底部照上來的燈光,映在他的面龐,倒影在看不清情緒的眼裏。頭頂被飄落的雪花打濕了一層,水珠悄悄順着發尾往下滴入他的脖頸,而男人卻絲毫感受不到寒冷似的,繼續保持着雙手揣在大衣兜裏的動作,凝視着噴泉。
周珉的腳步停在離他的不遠處,對方在那站了多久,她便盯了他多久。
她從來沒有被誰這樣莫名其妙的吸引住視線,像是一見鐘情般地心跳加速,但是理智又清醒地拉扯着自己。
“周珉!”不知過了多久,她身後傳來一聲喊叫。
轉身看到吳森嶼從後面氣喘着跑來的身影。
“你慢點,地上滑。”周珉把傘先伸了出去提醒道。
“還說我?”吳森嶼情緒有些激動,“你知道我到店裏的時候你不在,然後問了人家店員你喝的什麽之後我有多着急嗎?”
“我…”
“周珉,你已經很久沒喝過了。”吳森嶼冷靜下來,平息了口氣正視着周珉的眼睛說道。
周珉把傘塞進吳森嶼懷裏,轉身躲避着他的視線,卻發現噴泉邊的人已經不見蹤影。
“吳森嶼,走吧。”周珉心嘆了聲可惜,又轉回身說,“回去吧。”
看着精神明顯疲憊的周珉,吳森嶼也只好攙着她帶回了臨時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