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熟了
“師父~”
“師父！”
“師父！——”
“嗯？”每一次，就算明知玉小仙沒什麽事，玉安岚還是會從各種地方回過神，朝着聲音來的地方望，并輕輕答應一聲。
“師父，”最初的時候，玉小仙這麽問，“我為什麽要叫你師父？”
“因為，”玉安岚耐心地回答，“我教你很多東西。”
“可是，”玉小仙舉起手裏的一個本子，“本子裏都叫爸爸。”
“那是本子~”玉安岚耐心去看玉小仙看的這頁，一時沒有更多的話。
其實，這裏的本子他都看過，也多半記得，類似這樣的父母教育子女的故事也到處都有，一點都不稀奇。
“嗯？”這次輪到玉小仙萌萌問。
“本子只是本子，只是某個故事，但人生啊是人生。”
“有什麽不同嗎？”玉小仙憨憨地問。
玉安岚想了想，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同，但卻實在還是有些不同：“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故事是本子裏沒有的。”
“當然，”他又補充，“也有很多故事是只有本子裏有的。”
“哦……”玉小仙似懂非懂，其實半點不懂，只是知道，以後只能管玉安岚叫師父。
師父是什麽呢？
玉小仙不知道，只知道衣食住行、吃喝拉撒，任何自己想不明白的做不到的，都能讓師父給她講，讓師父幫着做。
“師父，”後來，玉小仙這麽問，“我們為什麽要生活在這裏？”
“這裏？”玉安岚還是一貫的好脾氣，“這裏難道不好嗎？”
玉小仙已經長大了些，孩子的心性總是熱鬧，她跑過了蠱人冢的每寸地方，在每個地方都留下了痕跡。
可是，就算蠱人冢再大，她也都走遍了。
春夏秋冬，風霜雨雪，每一樣的景色她都看過了無數次，有些膩了。
她不能像玉安岚一樣，泡壺茶，坐在檐下，一坐就是好幾天也不覺得枯燥。
她見過春歸的燕子，見過秋來的大雁，她知道風會吹過，月會圓缺，她就總想，那些燕子不在的時候，大雁飛回的地方，風吹向的遠方，月光灑過的別處，會不會有另外的不同。
“好是很好的，”即便如此，玉小仙還是不得不承認，蠱人冢很漂亮，合心合意的漂亮，最重要的是，這兒有她的師父，她最最喜歡的師父，“只是，我想，這裏之外，是什麽樣的？”
玉安岚便有一瞬間的沉默：“外面，也很好的。”
玉小仙來了精神：“師父去過外面？外面大嗎？比這裏還大嗎？”
“嗯，”玉安岚放下書，拿起筆，一筆一畫同玉小仙畫着外面的世界，同她講着外面的故事，“外面啊，很大很大……”
在玉安岚的筆觸裏，玉小仙知道了外面的大山大河，大江大海，北疆的遼闊蒼茫，南地的蔥郁陡峭，還有精致的吃食，不同的風俗……
“可是，師父，”玉小仙于是又有新的問題，“外面既然那麽好，你為什麽總不出去？”
“因為，”玉安岚照舊溫柔，“我在等人。”
“等誰？”
“一個很特別的人。”
“她很重要嗎？”
“嗯。”
“你等了她很多年嗎？”
“嗯。”
“她很漂亮吧？”
“嗯。”
“她是你的愛人嗎？”
“……”玉安岚有一瞬間的沉默，而後，緩緩搖了搖頭。
玉小仙不理解：“那你，為什麽要等她？”
“因為，”玉安岚想了想，“我們，是同一類人……”
這話，玉小仙聽不懂，不過，師父大抵上不喜歡提起這個話題，因為那日同她說了這些話之後，師父喝了酒，把自己關進了書房。
玉小仙去看過，他又在靜靜抄書，那些書，她瞧過，沒什麽特別的，只是些尋常朋友之間的風土見聞，會同她師父說某地的花，某地的草，某地的落日餘晖如何的漂亮。
末了，還會同她師父說：其實你應該出來瞧瞧。
那些內容，玉小仙記得，師父抄過一次又一次，她一點不懷疑師父早就記得，每一個字每一個筆畫每一個标點都記得。
因為，每次抄完，師父總要把它們都燒掉。
過不久，又會抄，抄完再燒。
這些動作，玉小仙不知道他持續了多久，也不知道在她之前在她之後，師父還會持續多久。
就算是玉小仙，她也幾乎記得全部的內容。
記得，所有的落款，就是一個“瀾”。
有時，玉小仙覺得，那個落款叫“瀾”的人有些殘忍。
明明會寫書信來，為什麽不回來看看。
有時，玉小仙又會覺得，她的人生該是很精彩。
因為，只有困在過去，看不到更多精彩，不會遺忘的人，永遠在緬懷過去。
“師父，”再後來，玉小仙這麽問，“如果她一直不來，你就要在這裏一直等下去嗎？”
“她不會一直不來的。”玉安岚篤定。
“可是，”玉小仙不理解，“她來了又能怎樣呢？”
玉安岚想也沒想：“也不能怎麽樣。”
“那麽，”玉小仙更不理解，“師父為什麽還要一直等下去呢？”
“不會一直等下去的。”這次，玉安岚這麽回答她。
突地一下，玉小仙心裏起了一點異樣。
她忽然覺得，師父的這句話，帶種很恐怖的因果。
她沒有做好準備去聽。
可是，玉安岚卻沒打算暫停：“人，不管是什麽樣的人，總是會死的。”
“等到那會兒，”玉安岚還是一如既往地恬淡，仿佛說着的話只關天氣，無足輕重，“自然就不用再等下去了。”
玉小仙便哇地一聲哭了。
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她為什麽就那麽傷心，哭了許久都沒好。
“怎麽了？”玉安岚伸手過來撫在她的頭頂，“師父不是還沒死嘛，師父還在的……”
可是，無論玉安岚說什麽，玉小仙的眼淚總是止不住。
像是，那些眼淚先于她和玉安岚預知到了某種注定的宿命和別離，率先做着告別。
那日，玉小仙哭了很久，直到最後，是玉安岚将她抱在懷裏，輕輕安撫。
“師父，”玉小仙抽抽噎噎，“你不要死，你不能死……”
“嗯，”玉安岚答應着，手一下一下安撫着玉小仙，“師父不死。”
這樣的記憶在玉小仙的印象裏并不多，玉安岚待她是極好的，可是，玉安岚總是有種煙火不近的疏離，因此，他們之間的相處，總是這樣，和諧而且有禮，便仿若真正的一對師徒。
“如果，”因此，即便那時玉小仙哭了許久好不容易止住，玉安岚還是會這麽問，“如果有一日，師父和你之間只能留一個，你會留誰……”
“留師父！”玉小仙想也不想。
“為什麽？”
“師父比我懂得多，比我有用！”
“可，”玉安岚哭笑不得，“人不能說沒用就不存在的，每個人都會有每個人的價值，小仙也會有小仙的世界和價值。”
“那，”玉小仙想了想，“還是留師父。”
“為什麽？”
“因為，師父比我好！”
“小仙也很好啊。”
“我不好……”玉小仙又想哭鼻子。
“為什麽？”
“因為，”玉小仙果然就又哭了鼻子，“我曾經想過，如果有一天師父出門了，小仙就自己跑出去玩，玩夠了才回來，就算師父着急找，小仙也不管。”
玉安岚失笑：“這也沒什麽啊，只要小仙好好的，師父就不會擔心。”
“可是，師父會找不到小仙。”
“不會的，”玉安岚道，“只要小仙記得師父，師父就一定找得到你。”
“那，”玉小仙掙起身子問，“如果是師父記不得小仙了呢？”
“不會的……”玉安岚下意識就答，可是，突然，他覺得這樣的話有點熟悉，他細想，想了很久，也沒想到什麽地方出了纰漏，有了不同。
“所以，”玉小仙不知道玉安岚在想什麽，只是繼續，“小仙不好，小仙只想到了自己，不如師父，師父想着很多人。”
“你怎麽知道師父想着很多人？”玉安岚突然起了點好奇。
玉小仙于是得意：“師父的書我都瞧過，師父的本事我都學了，師父在做的那些事，小仙也都知道，師父不要擔心，小仙會快快長大，幫師父一起！”
玉安岚便笑了：“小仙有小仙的世界，小仙有小仙自己的故事，小仙不用活在師父的過往裏，小仙需要有自己的人生。”
“所以，”玉小仙咬指尖，“小仙也要一起等下去嗎？”
玉安岚想也沒想：“不用……”
可是，忽然他意識到一點什麽，便沒再出聲。
那是點什麽呢？
玉小仙那時不明白，可是後來，她很快就明白了。
那是很普通的一個日子，她如同平時一樣将新熟的果子半玩半鬧地摘了捧來給師父。
師父的門敲了很久才開，打開後，他看着小仙，小仙手裏的果子就都落了地。
孩子的世界總是單純，因為單純，有着更為致命和直接的敏銳。
那時，她看到的師父眼裏，已經沒了往日看她的神色。
她直覺，師父已經不認識她了。
“師父，”玉小仙将果子撿起，慌亂擦幹淨，朝上遞着，“師父，李子熟了……”
玉安岚沒動手接，還是看她，能聽見她的話，卻沒什麽別的反應，他淡定掃眼李子，掃眼玉小仙因為摘李子而劃破的手：“你，是怎麽進來的？”
玉小仙急了，想哭，卻忍住了，她說：“師父，李子熟了，你以前說這李子好吃，要留給小仙吃的，小仙記着，摘來同師父一起吃，你看，最大最熟的小仙都摘來了……”
玉安岚還是沒什麽反應，只是靜靜聽着。
“還有，”玉小仙就露了哭聲，“師父，小仙的手被劃破了，很疼……”
其實，不怎麽疼的，要不是這會兒沒見玉安岚的反應，她是記不起這點疼的。
“師父，你能幫小仙處理傷口嗎？”
“師父……”小仙低頭，眼淚大滴大滴地掉，“你說過的，女孩子不要留疤，會不好看。”
可是，其實她師父還說過，就算留了，也不打緊，女孩子嘛，怎樣都好的，不要太過為難自己。
“師父，”小仙想在低頭的時候，将眼裏的淚都倒出去，這樣擡頭時就只是笑，笑看她最最喜歡的師父，“師父，你是不是，不記得小仙了，師父，你說句話，別吓小仙……”
可是，一擡頭，眼淚還是脫線的珠子一般滾落，根本挺不住。
“進來……”
玉安岚清淺的一聲，便拉了小仙的手進門，同以前千千萬萬次一樣，溫柔地替她處理了手上的劃痕，将她髒亂的衣服拉好。
一如既往地溫柔，玉小仙于是安下了心：“師父，你吓死小仙了……”
“好了，”話卻被玉安岚的聲音打斷，“也不知你是誰家的孩子，也不知你怎麽進來的，不過，別留在這裏了，吃完李子，你就早點離開吧。”
“師父……”玉小仙頓住，“你不認識小仙了嗎？”
玉安岚皺眉，似乎是看到眼淚含在眼眶的玉小仙有點心疼，可是，顯然，他還是不知道那點心疼從何而來。
“你早點走，這裏，不是你個孩子能留的地方。”
那日，玉小仙終究是沒能留下來，離開玉安岚的房間，她捧着熟透的李子，一步一回頭，卻步步踩下均成陣法，不過數步，山水變幻，她再想回到有着她最最喜歡的師父的地方，已是不能……
莫名地，她第一次走出了那個地方。
然後，在回頭時，就已經相當莫名地不再記得，那是哪裏，那裏有什麽。
面前只是一片林子，高深莫測，她念念叨叨，渾渾噩噩，不知道走了多久。
只知道，李子落了，沒了，衣褲都已經爛完。
林子來來去去會有些人，可他們都不是她隐約熟悉的那個身影，她總會将手放在他們身上，讓他們陪她走一截，可是末了，還是會放他們離開。
因為，他們不是她要找的人。
終于有一天，她想明白了一點，于是，她走出了林子，來到了馮克向天開的那個局裏。
那是一點手段，凍結了時間，可是，難不住她。
她感知到了其中的一點氣息，她就去到了那處。
因為，她想明白了，只要找到那個落款是“瀾”的人，只要她能回去，她的師父一定就能記起一切。
是的，離開蠱人冢的玉小仙也不再記得那是什麽地方，不知道怎樣回去，但她，即使什麽都不記得了，還記得，自己叫玉小仙，有個師父，天底下頂頂好，她最最喜歡……
“師父！！！——”
突然的一聲，蠱蟲猛然撲下，将最後一點關于玉安岚的蠱蟲圍困在中，即将撲滅！
也便是那時，在這一聲後，卻又突然全部撤走。
蠱蟲聚攏，成形，漸漸落地，便是淚流滿面的玉小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