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相門[異人&解謎] 第 128 章 契如靈鎖

契如靈鎖

剛剛脫出蟬蛻的嫩蟬不能動,不能飛,實際上相當脆弱。

甲四宗看見了,其他孩子也看見了,孩子們都想要,吵嚷着說這只蟬最特別,白肚皮、白翅膀,同別的蟬不一樣。

甲四宗便用了點小手段,讓嫩蟬從一個不可能被孩子們劫擊的角度随風吹落。

說不上為了什麽,蟬他沒少抓,也不大喜歡這種東西。

總覺得它們太不值得,為了一個夏天的聒噪,要在土裏熬那麽多年。

但,看到孩子叫嚣着要的那刻,他突然就有點莫名的情緒。

或許是因為覺得這種玩意兒同他們家族差不多,學些別人不會也看不懂的本事,費心費力,卻只是平淡一生,沒什麽意思。

又或許是,他在看到這只嫩蟬的那刻,看到了樹後無知無識盯看面前草地的雨仁。

他想,像雨仁這樣做個傻子也挺好,什麽都不知道,也就不會難過和心傷。

就算他父親已經了無音訊,母親已經過世,唯一的奶奶雨薇寧外出尋找兒子,只将他托付到甲家的這個分支中來,對他而言,好像也沒有什麽大不了。

他很乖,不哭不鬧,會吃會睡,只是從不許人碰他的珠子。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看似無知無識的孩子,卻能從所有孩子都預料不到的角度,穩穩伸出一只小手,将嫩蟬接在手心。

又能在被其他孩子搶走那瞬,将嫩蟬搶回來放走。

在此之前,甲四宗從未見過雨仁有過外露的情緒。

但那一瞬,他覺得,雨仁大抵不如外界傳言那般無知無識,至少,彼時彼刻,他們在看到嫩蟬的瞬間,心裏想到的是一樣的。

“說啊!”其他孩子眼紅,甲四宗捉到的這只蟬是今天他們見到的最大的一只,叫聲嘹亮,放進草莖編成的籠子裏能玩很久。

雨仁卻只是盯住鳴蟬,又陷入了那種無知無識的傻子境地,不伸手也不說話。

孩子們本就沒什麽耐心,等了一會兒,都覺得無趣,便要說服他們的四宗哥哥趕緊走,去捉更大更多的蟬。

這時,雨仁好似突然開機啓動一般,一把抓過了蟬,張開手放飛……

然而,停滞的畫面卻突然在那瞬起了變幻,将飛不飛的蟬于是落入另外一只小手的手心。

好似就是雨仁将蟬正正放入對方手中。

“是給我的嗎?”脆生生的詢問,一個小女孩驚喜将蟬攏進手心去瞧。

原來,幻境中場景再次變幻,視線輪轉、拔高,此時的雨仁身量已經相當挺拔,成了十五六歲的清俊模樣,同後來秦川見過的那個模樣幾乎沒有多少分別。

只是更加純粹,更加幹淨,如同一張未經霜染的白紙,雖然照舊是孤獨的,但眉目之間沒有半點後來的塵世蕪雜。

當年不久後,雨薇寧便回到這個地方尋他,只是絕口不再提雨歡的事,而是開了院子生活下來,盡心地将他撫養長大。

在雨薇寧的精心教導下,雨仁同大部分的人已經沒有多少不同。

他長高了,長大了,長成了就算雨歡在,也要擡起手才能摸到他頭頂的樣子。

只是,仍舊不大說話,喜歡那些單純的數字。

當然,他也已經能輕松将落在樹梢上的鳴蟬捉住。

不過,只要他往林中一坐,憑着一動不動如同木頭的性子,有些瞎了眼的鳴蟬便會傻乎乎真将他當成一棵樹,落在他的身上,亦或是手上,扯着嗓子嚷上一晌午。

剛剛準備放飛的那只,便是在他回過神來時落在他手心的。

此時,已經被一個四歲左右的小女孩捏在手中,仰天透光瞧着。

雨仁在這裏生活十一年了,山裏的孩子他都認識,卻不認識面前的小女孩。

小女孩一身花裙子,圓圓的小臉嫩雞蛋一般,笑起來甜甜像朵正當時的花。

然而,不同的長相在雨仁眼裏并沒有多少不同,雨仁之所以能将小女孩的模樣印在眼底,全因為小女孩的身上,也罩了一層光。

那層,他曾在甲四宗身上見過,卻再也沒在其他人身上見過的光。

“37818……”

這個數字随即浮現在秦川和沐雲的腦海。

連同數字一起出現的,是年幼的雨仁目送甲四宗離開的場景。

這麽多年來,這個數字一直停留在那時,再沒變過。

秦川于是明白,這個不斷累加的數字,同甲四宗有關。

“是步數,”沐雲出聲,“他追随甲四宗的步數。”

“這有什麽意思?”秦川不理解。

沐雲搖搖頭,他也不明白。

而那頭,雨仁下意識伸手,想要觸摸眼前這層重新出現的、久違的光。

微張的手指向着小女孩落下時,小女孩乖巧松手,将鳴蟬放飛,一疊聲的蟬鳴聲中,小女孩脆生生地說:“爸爸說,它們為了在夏天歌唱,會在地底下很暗很暗的地方生活很多很多年……”

“爸爸說,它們活得挺熱鬧,可能是因為在地底的時候孤零零……”

“爸爸還說,不要抓它們,叔叔不擔心,囡囡知道噠……”

“爸爸什麽時候說了這麽多呀?”小女孩被一人抱起來,那人身上的光尤在,人卻已經是二十五六的年紀,正是離開很多年的甲四宗,“那囡囡還記不記得爸爸說過不能亂跑?”

“記得的,囡囡記得的,”小女孩摟住甲四宗脖子撒嬌道,“囡囡只是看叔叔一直坐在這裏,囡囡想請叔叔一起參加晚上的宴會。”

雨仁于是明白,甲四宗和女兒是回來參加結契儀式的,雨薇寧同他提起過。

其實,說是儀式,不過也只是簡單的一個過程,幾乎沒有任何外人在場。

甲四宗自然知道這儀式的存在,他排斥、遠離,卻無可奈何,在拖了四年之後,還是只得帶着女兒回來。

卻依着小女兒心性,他告訴囡囡這是一場宴會,如同公主和王子見面那樣的宴會。

囡囡于是隆而重之地來邀請雨仁參加。

畢竟,在她的印象裏,長得這麽好看這麽像王子的哥哥,也就雨仁一個了。

甲四宗抱着女兒朝雨仁看了一眼,不輕不重,有些情緒在裏面,卻每一絲都纏繞難剝,雨仁看不懂也不明白,只是懂得,一如小時候一般,甲四宗不喜歡他。

随即,甲四宗離開。

他沒有告訴女兒,面前這個大男孩是一定會來的,不但會來,還會成為這場宴會的另一主角。

“37819、37820……”

數字的齒輪再次轉動。

雨仁亦步亦趨跟在甲四宗身後,一如幼兒時期。

“你到底在數什麽?”果然,甲四宗聽得見,這次,他沒忍住,側過半邊臉問雨仁。

雨仁的腳步停下,數字停下,人便也停下,卻說不出能讓甲四宗明白的話。

既然能聽見他內心的聲音,為什麽看不見他看見的畫面,看不見他眼裏的光呢?

甲四宗等了片刻,随即搖頭,不明白自己在同一個傻子指望些什麽。

“聽說在雨婆婆的教導下,你已經能說話,也很明白事理,”甲四宗最後嘆氣一般道,“既然如此,我希望你不要接納囡囡血脈中的氣,同是甲門人,我可以,也更有能力成為你的續命人。”

“這是我的命,”甲四宗還在說,“卻不是囡囡的,她還小,你明白嗎?”

雨仁點了點頭。

但是,他卻不是很明白。

只是覺得,那時候他點一下頭,對面的甲四宗便能輕松很多。

果不其然,甲四宗長舒一口氣,不再同雨仁多話。

可是,世間一切又豈能盡如人意,豈能盡得圓滿。

夜晚,友鄰盡散,留下的人只有予門如今唯二的雨薇寧、雨仁,甲門甲天祿、甲四宗和年僅四歲的囡囡。

囡囡的母親也被勸離,這種場合,除了身負予門、奪門血脈的兩族,沒有任何外人在場。

囡囡第一次回村,一個白天瘋玩,此時有些困了,打着哈欠看着面前的篝火,眼皮一耷一耷眼看就要睡着。

“就這樣吧,”雨薇寧率先開口,“老夥計,你先我先?”

甲天祿瞧眼充滿戒備的兒子:“甲門就是這樣,你既然流了這層血脈,就得護着雨家的小子。”

“我認啊,”不同于年少的叛逆,此時的甲四宗已經很有些認命意味,“可囡囡……”

甲天祿:“她也流了甲門的血,就算不結這契,一樣脫不了身上的責任,也活不了。”

甲四宗:“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甲天祿:“要什麽別的辦法,祖祖輩輩都是這麽過來的。”

甲四宗:“為什麽啊?為什麽我們要這樣?”

甲天祿:“不為什麽,你就當這是命,你的命,囡囡的命!”

甲四宗:“就算是個傻子,也得認了這命?”

“啪!”

響亮的一個巴掌落在甲四宗的臉上:“你別忘了,我們的命都是誰換回來的!我們甲家,欠雨歡一條命!”

雨薇寧的手指輕抓,這麽些年,她像早已忘記那場由秘偶帶來的禍亂,只記得一件事,要把雨仁拉扯大。

囡囡頃刻醒了,捂着爸爸的臉心疼得就要哭。

甲天祿便又心軟:“囡囡過來,爺爺抱。”

“囡囡不要爺爺!”囡囡癟癟嘴,“爺爺是壞人,打爸爸。”

“乖,”先出聲哄孩子的竟然還是甲四宗,“囡囡看錯了,爺爺沒打爸爸,爸爸的臉上有蚊子,爺爺幫爸爸……睡吧,爸爸在~爸爸抱~”

囡囡竟然真就在甲四宗懷中,沉沉睡去。

“動手吧,”甲四宗已經不想在繼續争論下去,“我只有一個要求,以後如果真的出了事,請先用我的命。”

甲天祿瞧眼雨薇寧,雨薇寧沒有出聲,此時的她,一如沉默無語的雨仁。

于是,一切開始。

囡囡和甲四宗的手指尖被紮破一個針眼,鮮紅的血液聚在那處,在兩族特有的法子下,血脈之中有種東西被牽引,彙入雨仁的指尖,那裏,同樣有一個細小的針眼,盛着豆大的一點鮮紅。

其他人或許看不見什麽,但雨仁的視野裏,有兩道帶着光的氣從甲四宗和囡囡身上引出,又引向他的方向。

因着白日間他答應過甲四宗的話,雨仁下意識排斥這氣的靠近。

他向來有種常人難以企及的執着,在任何事情上,只要他堅持,相當難以撼動。

時間過去許久,雨薇寧微皺着眉,甲天祿也覺出不妙。

“仁兒,”不等甲天祿說點什麽,雨薇寧柔聲朝雨仁道,“你閉閉眼。”

幾乎是下意識地,雨仁閉了一下眼。

再睜開時,他的手腕上已經有了一道帶着光的氣,氣流盤旋、攪擾,是兩股而成,而那氣的根分別就在甲四宗和囡囡的身上。

雨仁不知道這是什麽,有什麽用。

等他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

那一年,囡囡八歲,那晚發生的事情她全數都不記得,也沒人同她說過。

她只是意外地很喜歡雨仁這位小叔叔,總要纏着甲四宗帶她回來。

甲四宗被纏得沒了法子,每年總有那麽一段時間,會帶她回到村子,大約便是蟬鳴喧嚣的夏季。

那一年,天意外地好,有雨,總在夜間,山裏就瘋了一般長蘑菇。

囡囡最喜歡這種食物,也最喜歡找蘑菇這項活動。

因此,她纏着甲天祿,纏着甲四宗,也纏着她最喜歡的小叔叔雨仁一起,去山裏。

意外發生得很快,一條蛇,大抵是受了驚吓,咬在了囡囡的小腿上。

甲四宗和甲天祿看見時,雨仁抱了囡囡的腿,将黑血吸出,他雖是不善言語,但對于囡囡,他打心眼裏喜歡,喜歡到如果可以,他寧肯被咬的人是他自己。

看到這場景,甲天祿和甲四宗的臉,瞬間比被毒蛇咬傷的囡囡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