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可我依舊為此常年寝食難安……”想起自己年少時曾有過的種種擔憂，商繁胥一時也覺得自己可笑，“我想，如果我能更強大一些，那些人知道我是真的有能力，人家便會認同我了吧……可變強需要一個過程，這期間被人埋怨，被人冤枉，被人排擠……這些都是在所難免的事，我受得住……”
“就算受不住了也不得不受住啊，若是中途放棄了，不就讓那些人如願了！”更重要的是，在重壓之下，一個好強之人，一旦承擔不起了，那就連支撐自己活下去的信念都可能會被動搖……若是受不住了，只怕也要活不出來了……
這種在有別于常人的環境中成長是怎樣的感受，杜輕舟太能理解他了！
“你說的對，輕舟妹妹，我不想為了讨好他人做出違心的事，所以不管有沒有誰能體諒我，我都會将自己的決定堅持下去。”商繁胥見她這麽認可自己的想法，也是暗自高興。
既然兩個人突然能聊這麽投機，杜輕舟爽利道：“這樣做沒錯，我也是這樣的人。”
商繁胥這時不懷好意地一笑：“是不是突然覺得和我有共鳴了，輕舟妹妹。”
“算是吧。”杜輕舟機警地發現了，卻沒太當一回事。
“可如果你就此就認為我是個多麽積極奮進、勇于迎難而上的人了，你這樣的判斷就失誤了。”果然，商繁胥下一句就開始批評起她來，看她表情雖有詫異，卻并沒生氣，商繁胥心中大喜，“我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你在我身邊待得長了你才能有所感悟，若是僅憑我只言片語就做出判斷……”
“可我從來都沒那樣的耐心去真正了解一個人，從來都是以一時好惡就做出自己判斷的呀！”所以自己才會鬧出兩年前的那種笑話……
“所以，一直以來，你的判斷都為時尚早！”
杜輕舟被他說得愣了一下，雖有不服卻不知如何反駁……
商繁胥見她就靜靜地看着自己，眼神中是有些掙紮，但還是沒有生氣，他見此情景很是喜悅，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沒有得意忘形，還是平靜地對她道：“不錯，身在這樣的環境，身邊都是貴胄子弟，他們覺得我娘親來歷不明，所以連帶着我也被看輕，在這樣的氛圍中長大，所以我發憤圖強，為了我娘日子會好過一些，我必須争口氣，必須比身邊人更加優秀……的确，我是這樣做的，可我這樣做，卻并非僅為了我娘，我更是為了自己……”
杜輕舟對他這話表示了理解：“這無可厚非啊，一個人努力做事，若不是為了自己，還能為了什麽？”
記得當初武林大會上劍術展示時，商繁胥就跑來告訴她：不要老是去為了別人非得做什麽，她該多想想自己，自己到底想怎麽做，到底怎麽才能做好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無疑，當時他這樣的話是給了她不少激勵的，所以現在又聽到他如此言論，杜輕舟是沒有任何排斥的。
“輕舟妹妹也是這樣想的嗎？那如果我告訴你我那時真實的想法，不知你聽了之後又會作何感想呢？我的真心話，你真的會敢聽嗎？”
知道他這是激将法，也知道即便自己不聽，他也有的是辦法讓她聽見，所以，她自動迎難而上：“你能說出什麽不得了的話來？你以為我不敢聽嗎？”
“那就說給你聽吧。這世上若是還能有誰讓我敢對她說真心話，那也就唯獨是輕舟妹妹你了。”
“那你還不說？”
又是激将法，又是給她戴高帽，不知他到底能說出多彪悍的話來！
“那時的我，只覺得身邊的人都很可笑……有的人明明天賦不如我，卻堅信勤能補拙，把自己練得渾身是傷，可笑啊，莫非他在苦練之時我就在閑坐摸魚嗎？只怕我的苦練從未亞于他的……還有的人，明明是看不慣我又那我沒辦法，就裝作和我親近，與我稱兄道弟，背地裏卻總是在傳我的閑話，難道我會傻到不知道那些話是他傳出去的嗎？分明那些話我僅僅對他說過……”
商繁胥說這些嘲笑人家的話時，表情看上去一派輕松，杜輕舟卻能感受到他的無奈：“那時候，你的日子可真是過得很苦啊……”
“但是這些人不是最可笑的，輕舟妹妹，你能猜到我那時覺得誰最可笑嗎？”
“猜不到，你直接說好了。”她如何能妄自揣度他的心酸經歷呢？還是讓他自己說吧。
見她開始心疼自己了，商繁胥壓制住內心的興奮，再次自嘲道：“我那時，覺得最可笑的是我爹娘，一對癡男怨女，不知所謂，愚蠢至極，白白耽擱自己的大好前程，是你情我願的在自相殘殺！”
“你這想法，倒也是說得過去。”杜輕舟記得自己娘親曾經說過，商繁胥的娘徐跡雲，天賦極高，相貌極美，且性情溫婉，是個有心機知進退之人，若非嫁給商繁胥的爹商顯忠，她嫁給息長桓，是可以從容不迫的經營好一生的。
可她終究是嫁了商顯忠，嫁到了這樣一個名門望族裏，承受着身邊人的非議和責難，凄清地過完了一生……
若是她沒有嫁給商顯忠……
不行，不能這樣想，如果她不嫁給商顯忠，哪裏來的商繁胥！
杜輕舟才想到這裏，就聽商繁胥叫她：“輕舟妹妹，我這樣說你還不覺我大逆不道嗎？那接下來的話，你還敢聽嗎？”
“廢話什麽，你敢說的我就敢聽！”姑且讓他抒發一下情緒吧，有些話獨自憋在心裏，憋久了會出毛病的。
“那時，盡管我覺得他們很愚蠢，卻還是必須對他們極力迎合，我爹娘不能分開，我很清楚，要是我娘一走了之了，我待在商家的日子一定會過得很艱難，要是我娘她走了還帶我一起，我和她從商家出去，無論走到哪裏，只怕我都不能再享受到商家這般的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了。所以，我一直在努力讓我娘覺得她為我犧牲是值得的，我很争氣，讓她為我感到驕傲，讓她即便被人冷眼相待依然倍感欣慰……”商繁胥把自己那時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說給她聽了。
“你那樣做，自己一定也不好受。”年紀小小就被身邊人逼得這樣絕情寡義，他果然活得很艱難啊！
“輕舟妹妹，你這樣想是因為你不了解我，我一貫便是這樣自私自利的人，善于利用他人來達成自己的目的，對于利用他人這件事，我從來不會有愧疚感。”見她越發體諒自己了，商繁胥故意對她表明真實心态。
“是嗎？”杜輕舟覺得這期間一定另有隐情。
“不僅如此，我還不會緊張，遇事都很冷靜，無論什麽場合，我幾乎從不會驚慌失措，總是很客觀地在分析身邊的一切，有什麽是可以利用的，有什麽是非到手不可的……人家見我我總能控制住情緒，誇我臨危不亂，可我天生就是這樣。”
“你了不起，行了吧！”喔，原來是天生就是個涼薄的個性，至少這樣不會被人欺負了去！
“你不覺得我很可怕嗎？”沒想到對她暴露本性了，她依然可以理解自己，商繁胥不禁開始躍躍欲試。
“那你呢，你說這些，就是為了讓我覺得你可怕嗎？”他未免太小看人了，她好歹也是見識過大風大浪的。
“如果你這樣還不覺得我可怕，我還有更可怕的事沒對你說……”這是藏在他內心深處的秘密，之前，他從來沒想過要把這件事對任何人說，現在也一樣，一旦發現她神色有異，他會立即轉換話題。若非真的值得托付之人，這件事，萬萬不能讓任何人知曉。
“你盡管說，我害怕了算我輸！”杜輕舟哪裏知道他心裏這些九曲十八彎的，只想着既然人家今天有興致對我說心裏話了，自己捧捧場又怎樣！
“我爹娘是怎麽過世的，你知道嗎？”自己主動說出這段辛密，商繁胥的內心也是忐忑的。
“你說吧，我聽得很認真……”他要把他爹娘的事告訴她，她當然要認真聽。
商繁胥深吸口氣，內心雖有焦慮，但猶豫片刻後，還是對她道：“當年，我親眼看着我爹殺了我娘之後自盡了，他們的血都濺到了我的臉上，是熱的……”看着杜輕舟被驚呆了的表情，他心中一陣冷笑，果然，自己是不該對她說的，“可我那時叫都沒有叫一聲，我就癱坐在原地……”
“你一定被吓傻了……”自己現在聽到都被吓住了，更何況那時候他年紀那麽小。
看杜輕舟驚訝過後開始對自己露出同情的目光，商繁胥心中一酸，誰稀罕她的同情！他冷笑道：“不，我那時很冷靜在想，待會兒我爺爺過來了，我該怎麽向他解釋，我在想，若是讓他知道我爹是殺了我娘之後自盡的，我爺爺一定容不下我了……”
“那你後來怎麽和他解釋的？”他似乎故意要把自己歪曲出陰險又無情的模樣，他對人這麽防備，想必是當初真的過得太難了。
當一個人連活下去都成問題的時候，是不可能分心去想太多細微的感受的……
似乎能從她眼裏看出除了同情之外更多一些的情緒了，商繁胥立即又開始對她有些憧憬：“我什麽也沒說，就是裝作自己真的被吓傻了，然後不吃不喝了三天三夜，直到後來我爺爺跑來抱着我大哭一場，對我說今後商家就全靠我了，要是我有個什麽他也活不下去了，他這樣說，我才總算放心了，我的榮華富貴到底是保住了……”
他果然是把內心最重大的隐秘說給她知道了，她雖然驚訝，雖然同情，但此刻更多的是為他心疼：“然後你也才發現，雖然榮華富貴保住了，可你的爹娘再也回不來了，往後，無論你怎樣的榮華富貴你都不可能把他們找回來了……想到這裏，你才放下了戒備，可以好好哭出來了……”
啊，居然被她說中了……平時看上去大大咧咧的，怎麽這回居然被她猜到了呢？
商繁胥難以置信地看着她：“居然被你說中了……那時我真的是嚎啕大哭了一場，接着還病倒了……”
接下來的事，該不該說給她聽呢？
商繁胥又開始猶豫了，卻在這猶豫之時，他發現自己的眼淚不受控制地開始往外掉，既然如此，死就死吧，他豁出去了：“爺爺擔心我觸景生情，将我送到府外靜養了半年，等再回來的時候，我發現，無論走到商府哪裏我都能看見我爹娘的身影，他們分明是真的死了，可我卻總能聽見他們叫我的名字，和我說話，讓我要注意身體……”
“為什麽會這樣子……”看他邊說邊哭得一塌糊塗的，杜輕舟開始給他擦眼淚。
“是啊，為什麽會這樣子……我很冷靜地思考着這個問題，別人都看不見他們，可唯獨我能看見……為什麽會這樣，難道是我太舍不得他們了？可為什麽我會舍不得他們？”見她不停給自己擦去淚水，商繁胥是哭得更起勁了。
“你早就知道了，為什麽舍不得他們，你是知道的。”杜輕舟說罷，眼淚也被他感染出來了。
“原來，我竟然是因為太傷心太愧疚了……”見他為自己如此動容，商繁胥更加說出了心裏話，“我爹娘活着的死活，我對他們鮮于真心相待，我從沒想過，突然有一天他們就一起離開我了……”
“是啊，爹娘雙雙去逝，太讓人猝不及防了，即便你天生冷靜沉穩，這樣的事，也是無法應對的啊……”雖然眼下她哭得沒他慘，可聽他說這些話，她也是真的好心酸。
“旁人都不知道我每天身陷在爹娘健在的幻象中無法自拔，我不敢把自己能看見他們的事說給任何人聽，因為一旦人家知曉了，一定會說我瘋了……”所以，她是唯一一個自己敢把這件事說給她聽的，雖然一開始也是出于試探，但看她為自己落淚，他覺得自己把心事說給她聽是正确的。
“你不是瘋了，你就是太想念他們了，他們的離開，你無法接受……”
“可我不停告訴自己，一定要醒過來，不能一直沉溺其中，我得醒過來，他們已經死了……”
“可你又舍不得，哪怕是幻象也好呀，至少他們還在身邊……”雖然他一向以冷靜克制的形象示人，但聽他說的這些話，他何嘗不也是個愛恨強烈之人。
因為感覺到她是真的在心疼自己了，商繁胥才更進一步吐露心聲：“是啊，為什麽我一直提醒自己該醒過來了，因為我根本就舍不得醒過來……他們不在之後我才發現他們有多重要，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都怪我太無能了，要是我及時發現我爹的異樣，要是我及時阻止，我娘就不會死，我娘不會死，我爹也就不會自盡……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每天都活在自責與內疚當中，可理智又告訴我，這樣想了也無濟于事，我就算再遺憾，他們也不可能活過來了……”
現在他們兩個都在哭，雖然自己哭得不如商繁胥激烈，但你給我擦眼淚，我給你擦眼淚的，兩人眼淚都在落個不停……這下好了，明天說不定兩人都要把眼睛哭腫了……
不行，人家何循循還有登門拜訪，不能讓人看了笑話……
一想到這裏，杜輕舟似乎比商繁胥先找回理智：“所以，你後來怎麽辦了？”
見她不再沉溺其中，商繁胥也見好就收，沒有硬是拉着她陪自己一起眼淚泛濫下去。深吸一口氣，自動将話題跳了出來：“所以，我不敢再待在府裏，我雲游五國，想盡一切辦法分散自己的心力，更加刻苦練功，更加勤奮學習，不停去挑戰困難，反正就是讓自己閑不下來，因為一旦閑下來，我就又會覺得空虛難受……”
“這下子，你後來那些放蕩不羁，縱橫于各國嬌客中的行為都可以合理來解釋了。”說到這裏，兩人的眼淚也各自收尾了。
“輕舟妹妹也無須就此把我想得有多好，我這人就是自私自利，為了讓自己能逍遙快活的過日子，我可以做任何事。”既然對她坦誠了心中最重要的隐秘，商繁胥也無畏于告訴她自己的本性了。
杜輕舟卻并沒因此對他産生任何負面情緒：“你不用把自己說得這麽壞。”
突然感受到她的信賴，商繁胥低頭一笑：“是啊，我有那麽壞嗎？或許我是言過其實了，但又或許，還有一個更為奸險狡詐的商繁胥還隐藏在暗處沒敢讓你知道。”
“是嗎？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如果那些奸險狡詐就是為了保護好自己，那又何嘗不可呢！“對了，你和我說了這麽久，我還想聽聽為什麽你娶何循循就要抄家滅族呢？你看時辰也差不多了，你趕緊長話短說！”
“當然，是得長話短說了，畢竟人家何姑娘明天就要來登門，我們做主人家的總不能臉色不佳地去迎接她吧。”見杜輕舟聽得點頭，商繁胥勾起唇角，“之前說過了，我生病四年，四年裏，所謂的朋友沒來探望我，當然，人各有志，我并不怪人家對我太薄情，他們忙着自己該做的事，我在那四年裏也并非毫無所得，更确切的說，我的所得其實遠勝于他們的。”
“所以呢？你趕緊的呀！”杜輕舟揉揉眼睛，已經開始想睡覺了。
“所以，因為我修身養性了四年，君王看我四年未出，就開始把對我的關注轉移到了別人身上……例如：展識、關虔、崔玉華……他們也是與王室有姻親的，身份地位也是極為尊貴，各自家族手握朝中大權，也是可以做到一呼百應的存在……”
順着他這說法，杜輕舟提出疑問：“所以君王也會覺得他們功高震主？”
商繁胥點頭：“是呀，這個可能性不是沒有呀，尤其是他們又娶了身家毫不遜于自身的女子進門，這下，他們犯上作亂的可能就更大了！”
“那麽，他們自己不知道自己娶的妻子會給家族帶來很大危險嗎？”大家都是高門世家，對于這些事應該很敏銳呀！
商繁胥笑了笑：“可能他們也意識到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再說，越大的危險就代表這越大的機遇，或許人家本來也有要犯上作亂的想法呢？”
“那麽，他們的婚事都是怎麽來的？難道全是你撮合的？”人家想瞌睡他就遞枕頭，想犯上作亂他就幫着鞏固勢力，他還真是善解人意的人兒啊！
商繁胥很謙虛的又點點頭：“是費了些功夫，不過都算值得。”
“你怎麽做到的？”你這為人家操心的程度，真是不亞于人家的親爹娘啊。
他看得出杜輕舟是對此有些好奇的，但他故意賣關子：“都是一些不足稱道的小把戲，就算說給輕舟妹妹聽了，只怕也不能博你一笑。”
“好吧，你不肯說我也懶得聽。”看來是做了什麽會破壞他光輝形象的事，否則他怎麽不好意思說。
商繁胥接着又給她普及了這幾家相關人士的家庭背景：“展家為朝中清流之首，原本是歷來與崔家政見不合的，如今兩家卻成為了兒女親家。而沈臨春是來自江湖世家，雖然從不參加武林大會，但其自身實力并不遜于藥王莊，沈臨春嫁入了崔家，是又給崔家增添一大助力。”
“這下人家文武雙全的勢力都有了，你倒是挺會安排啊。”而且還是群賢譜配的群芳譜，也算得上郎才女貌，相得益彰。
聽她居然誇自己，商繁胥微微一笑：“是啊，他們如今如此有實力，也配得上讓君王忌憚了，省得他總把心思放在我們家頭上。”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昨天該放上來的，今天補上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