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毒
謝希顏謊話連篇, 留着也無用,只可惜尋魃母解毒之事落空,沈南洲身上的屍毒難解, 指甲已盡數變作黑色,即将不久于人世。
“師父,好疼······”
沈南洲面容沒有半點血色, 只覺體內陰寒刺骨, 疼得額間滿是汗水, 又不停地顫抖着,身上壓了幾層被子都無濟于事,短短一日下來便瘦脫了相。
沈寄雪替他擦去汗水,又将被子壓緊了些, 将靈力源源不斷地輸入她皺了皺眉柔聲安慰, “你且再忍忍, 為師會找到辦法的。”
他體內的疼痛稍有緩解,搖了搖頭, 拉下沈寄雪的手緊緊握住, 恍惚之間眼神停在垂落在側的玉玦,“師父,待我死後, 你也會像記住他那樣記住我嗎?”
她對他太好了, 好到、他真的以為自己在她心裏有那麽點位置,讓他得以放肆。
沈寄雪回握他的手,“你不會死在這裏。”
沈南洲長睫垂下,遮住眼底浮現的失望, 一點點松開了握着她的手。
他何嘗不懂這話只是安慰罷了,現下屍毒遍布全身, 就算時刻向他體內輸送靈力都壓制不住,更遑論丹藥一類,除非此刻有人願意将屍毒轉移到自己身上,否則藥石罔效。
她連一點美夢都不願意給他。
“南洲,不要睡。”
這是他沉入黑暗前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沈寄雪盯着面前已浮現死氣的沈南洲,無端想起将他帶回來那日,小小少年眨巴着黑葡萄似的眼睛,瞧着天真又可愛,偶爾還會同她耍賴撒嬌。
她揉了揉眉心,如今怎長成了這般別扭性子,難道非要她親口說出心悅他不成?
沈寄雪輕啧一聲,既然他以命相護,那她也搭上這條“命”好了,無論如何,沈南洲絕不能死在屍毒上,他的命得由她親手來拿。
現下她的行蹤已經暴露,那日逃跑之人定會帶來大批修士,骁陽城絕不能久留。
魔界,夜臺。
“你怎麽把他帶回來了?”
符星荏俯身細細打量泡在靈泉之中的青年人,“他長得還真有幾分像長淵,若是讓蒼澤魔君他們瞧見,這小子絕對走不出魔界。”
“他是長淵的轉世,面容難免有些相似,”沈寄雪一襲玄金長袍緩步而來,嗤笑道,“神界素來眼高于頂,衆神标榜自己心懷蒼生、當為六界之主,莫說蒼澤,便是魔界子民也對他們心生厭惡。”
自她宣布閉關之日起,她所居住的夜臺也随之落下結界,魔界一應事宜全權交由八位魔君和符星荏定奪,若有拿不準之事,唯有符星荏一人可進入夜臺前來詢問。
知道她不在魔界的,也唯有符星荏。
“他這屍毒若是再不解,恐怕今夜便得殒命于此,”符星荏挑眉,事不關己地攤了攤手,“如今上哪兒去尋能治屍毒的?”
“用不着,本座親自來。”
沈寄雪擡手,指尖魔氣萦繞,“屍毒而已,洗經伐髓可解。”
對于人族來說,屍毒唯有魃親自才能解,實則還有另一種方法,用魔氣探入中毒之人體內,裹住其全身經脈骨髓,随後抽絲剝繭一般将屍毒盡數抽出,此法消耗靈力巨大,莫說人族修者,便是仙界之人也未必敢用。
不過于她來說,輕而易舉。
只是在人界動用魔氣一旦被發現,神界恐怕會發現其中端倪,這才将暈過去的沈南洲帶回了魔界。
符星荏看向雙目緊閉的沈南洲,心中為他默哀片刻,洗經伐髓是好事,只可惜這種好事的“代價”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
沈寄雪手指一點,兩道魔氣凝成鎖鏈,将沈南洲束縛在靈泉邊緣,随後右手張開,五指指尖魔氣細如發絲,自頭頂鑽入他的體內。
她閉目操縱魔氣,細細捋過他的每一道經脈,那感覺猶如一只手狠狠按壓傷處,即便在昏迷之中,亦痛得沈南洲劇烈掙紮起來。
沈寄雪指尖微微一頓,不自覺放輕了些力度,符星荏極為敏銳地看了她一眼,支着下颔的手撫上紅唇,遮住唇角那抹意味深長的笑。
這六界之內,沒人比她這個合歡宗主更懂分辨男女之情。
當年前任魔尊身隕,沈寄雪初登魔尊之位,時任離焰魔君的熠珩最為不服她這個新尊主,議事不來、拜訪不見,擺足了“德高望重”的譜。
剩下的七位魔君有觀望者、有站隊者,唯獨沒有看好沈寄雪的,她起先盡足了禮數,将一衆心思有異之人哄得愈發嚣張跋扈,覺得新任尊主好欺負,便愈發蹬鼻子上臉,終于将算盤打到了魔尊之位上。
那時沈寄雪身邊跟t着一個侍衛,原本是前任魔尊找來的陪練,後來沈寄雪見他資質不錯,便留在身邊一用。
符星荏見過那人看她的眼神,愛意隐匿在臣服之下,不敢與旁人道,沈寄雪雖并無他意,卻願意交付信任。
那時危機四伏、魔尊之位不穩,她扮豬吃老虎即将收網之際,被他狠狠從背後捅了一刀。
察覺背叛之後,她毫不猶豫地殺了他,随後血洗魔界,八位魔君除了中立的三位,其餘盡數換了人坐,被換掉的扔進萬魔窟,如今恐怕連屍骨都尋不到了。
自那之後,一聲“尊主”喚得魔界衆人心甘情願,再無人敢置喙。
符星荏曾經以為,沈寄雪永遠不會“心軟”,亦不會再相信任何人。
她眯了眯眼,看向靈泉之中的沈南洲,神尊長淵的轉世,再加上生生世世被沈寄雪所殺,若她真的對他······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見沈寄雪停手,符星荏突然問道,“你準備何時殺了他?”
“你問這個做什麽?”沈寄雪瞥她一眼,辨不清其中情緒。
她笑了笑,無骨一般靠在沈寄雪身上,“我問問還不行?殺了這個這還有兩世,政務多得人家快要撐不住了。”
沈寄雪皺了皺眉,符星荏方才絕非随口問問,不過既然被她搪塞過去,她也無意再追問。
她伸出手掌,方才抽出的屍毒被魔氣包裹着攏于掌心,随後她抽出一縷引入體內。
“你這是做什麽?”符星荏驚訝。
“無事,”沈寄雪面無表情,順手捏碎剩餘屍毒,“用苦肉計治治那別扭性子。”
她摸出那枚“楚”字玉玦,揚手扔給符星荏,“這個幫我扔了。”
既然她說什麽沈南洲都會誤解,那便直接做給他看。
沈寄雪垂眸,看了看逐漸變黑的指甲,突然問道,“血摩羅、血月靈花、魃和魅,曾經隸屬于修羅族之物和部下相繼出現,你覺得因為何事?”
“你是說,”符星荏遲疑一瞬,“六界之中有修羅族的餘孽?”
“既有餘孽,為何不早些出來,”沈寄雪抱臂反問,“如今距修羅族鼎盛之時已過去數萬年,六界各自為政互不打擾,此時出來鬧事,不覺得太晚了嗎?”
“那還能因為什麽?”符星荏想了想,皺眉道,“你的意思是、無盡之淵的封印出了問題,有修羅族跑了出來?”
沈寄雪并未回答,看向她時眼神平靜,“你上次去,無盡之淵的封印當真沒有破損嗎?”
符星荏一愣,“你懷疑我?”
“我并無此意,”她揉了揉眉心,“無盡之淵事關重大,謹慎些也是應當的。”
無盡之淵地處歸墟最深處,途徑忘川時不能使用任何法術,非得乘船前往,只可惜擺渡人難尋,約莫一個月才出現一次,實在費事。
“好好好,我再去一趟行吧,”符星荏無奈道,“屆時到了那裏我以水鏡傳信給你,如何?”
“好。”
沈南洲皺了皺眉頭,自黑暗中緩緩睜開眼,盯着格外眼熟的床帳看了半晌,才确認自己還活着,他眨了眨眼,側過頭去尋沈寄雪的身影。
“醒了?”
沈寄雪扶着他起身,遞過去一杯茶,“喝點水。”
他接過茶杯,瞧見沈寄雪手上多了一副黑色手套,心中不由升起一個猜測。
沈南洲垂下眼,攥緊手中茶杯,顫聲問道,“師父,我身上的屍毒是怎麽解的?”
“我尋見了魃母,拿到屍毒的解藥,這才為你······”
他猛地握住沈寄雪手腕,扯下那副手套,緊緊盯着她已然變黑的指甲,手抖得幾乎握不住。
“這就是你說的、尋到了魃母?”
沈寄雪沉默一瞬,“南洲,我說過不會讓你死。”
“那你便将自己置于險境?”他紅着眼看向她,苦笑一聲,“我不值得師父如此。”
“不。”
“你值得。”
沈寄雪笑了笑,翻出一枚刻有龍紋的平安扣遞給他,“出去時恰好瞧見的,不是什麽好玉,只是寓意不錯,我便想着買下來送給你,喜歡嗎?”
沈南洲怔楞許久,顫着手接過,他努力睜大雙眼想要看清玉墜的模樣,卻視線模糊,直到一顆接一顆的淚水砸落掌中,才看清了那枚玉墜。
他聲音哽咽,“喜歡,我很喜歡。”
“好端端的,哭什麽?”
沈寄雪無奈,“屍毒于我來說并不算什麽,有靈力壓制,即便一時半會兒找不到解藥我也不會死。”
沈南洲極鄭重地收好玉墜,再看向沈寄雪時眼睛紅紅,撇這嘴一副委屈又心疼的模樣,就差撲上來同她撒嬌了。
哪知他抹去眼淚,神情堅定道,“我一定會找到解藥的,絕不會讓師父······”
他說到此處話音戛然而止,那個字他甚至不想說出口,生怕一語成谶折了沈寄雪的壽命。
沈南洲揉了揉眼睛,不經意間發現那枚熟悉的玉玦不見了,他頓了頓,忍不住問道,“師父,那枚、那枚玉玦被你收起來了嗎?”
“不。”
沈寄雪擡眼看向他,語氣平淡,眼中卻似有千言萬語,“我将它丢了。”
下一瞬,她看見眼前人的眼睛驟然亮起。
沈寄雪垂下眼,竟有些刺目。